第五十五章有婢如此
他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笑,然而坐在這個令人難以忍受的女人身邊,他的心情便分外自由,有一種能全無保留露出本性的狂熱的欣喜。
他在阿誰懷裡摸出“殺柳”,這等寶刃斬落,玄鐵網絲終於開了一道極細微的裂縫。唐儷辭手上加勁,一條一條斷開鐵絲,終於在天明之時將三人從玄鐵網裡麵拖了出來。三人都還活著,全都昏迷不醒,唐儷辭也不著急,這毒隻要不是用於殺人,他也不在乎對手又多三名人質。
而在晨曦初起,將樹林中的陰影驅散的時候,他看見馬車的車壁上被人以飛鏢釘住了一張白紙。昨晚樹林中漆黑一片,火光黯淡之極,唐儷辭自是絕不會想到自行往篝火裡麵加木炭——故而他沒有看見那張白紙。但他心裡清楚這必定是會有的,半途劫道,設下埋伏,絕不可能帶走人後毫無所求,定然會留下說明之物。起身拔下飛鏢,飛鏢下釘的是一張殘舊的白紙,上麵寫著“火鱗觀”三個字。
這三字極其普通,談不上什麼書法。唐儷辭抬頭一看天色,將三人搬入馬車之中,自己一抽馬鞭,沿著官道筆直的驅車往回走。
火鱗觀就在這座山山口的小山坡上,那是一處香火暗淡的道觀。
他認路的本事奇佳,山路崎嶇難平,馬車顛顛倒倒,卻也在兩柱香時間之後趕到了火鱗觀口。
山坡之上平淡無奇的火鱗觀隻有數間供奉祖師的小屋,屋裡一片寂靜,大門緊閉,門上貼著一張白紙“自刺一刀,方入此門”。
唐儷辭驅車緩緩向道觀門口行去,馬匹走到門前,他鞭稍一卷,那張白紙便被撕了下來,接著連鞭帶紙往門上一揮一帶,那道觀的木門轟然開裂,咯咯往後打開。他麵上並沒有太多表情,馬鞭一揚,馬車帶著單薄的車廂一步一步走進了道觀之中。
那張寫著“自刺一刀,方入此門”的紙條半空飛起,隨即碎成了半天蝴蝶,四下飛散。
道觀的院中站著七八名少年,晨光之中,那挺拔矯健的姿態充滿力量與堅定,地上橫躺著兩人,一個是瑟琳、一個是柳眼,兩人仰躺在地,顯是被點了穴道,一動不動。而鳳鳳卻被小心翼翼的抱在一位少年懷裡,正安靜的看著破門而入的唐儷辭。
唐儷辭從馬車上一步一步走了下來,那七八名少年未曾想到他竟敢破門而入,都有些呆愣,但手中刀劍不約而同的都架在了瑟琳和柳眼的頸上,其中一人喝道,“站住!你再往前一步,我就砍了他的頭!”
唐儷辭依言站住,晨曦之下,他衣不沾塵,發絲不亂,渾然不似在山中行走多日的人,在清朗晨光中這麼一站,便如畫中人一般。
那七八名少年穿的是一樣的衣服,都是白色為底,繡有火雲之圖。唐儷辭的目光從第一人身上慢慢掠過,一直看到第八人,隨即笑了笑,“火雲寨?”
那為首的少年背脊挺得極直,麵色如霜,冷冷的道,“原來你還記得火雲寨?”
“記得。”他輕聲回答,雖然他從未真正踏上梅花山、不曾親眼見過火雲寨鼎盛時期的風采,而終此一生再與梅花山無緣。
“寨主的一條命!軒轅大哥的一條命!以及我火雲弟兄三十三條人命,今日要你以命償命!”那少年厲聲道,“你這陰險卑鄙的毒狗!風流店的奸細!晴天朗日容不下你!我池信更容不下你!”
唐儷辭凝視著他,少年身材高大,手中拿著的並非尋常刀劍,而是一柄一尺三寸三分的飛刀,“你是池雲什麼人?”他緩緩的問,語調不疾不徐,無悲無喜。
池信冷笑道,“寨主是我義兄,我的名字是寨主起的,我的武功是寨主親自指點,寨主縱橫江湖救人無數,你這——你這忘恩負義卑鄙無恥的毒狗——”他滿腔悲憤的怒吼,“你怎能下得了手殺了他?他為助你一臂之力,孤身離開火雲寨,你竟設下毒局害死他!你怎能下得了手?你怎能下得了手?”
你怎能下得了手?唐儷辭凝目看著這少年,這少年年不過十六七,身材雖高,麵容仍是稚氣,他身旁一乾少年也都相差仿佛,看了一陣,他微微動了動唇角,“是誰叫你們在此設伏攔我?”
他居然對池信方才那段喝問置之不理,池信狂怒至極,“唐儷辭!你滿手血腥欺人太甚!”他揚起手中飛刀,一刀往瑟琳身上砍落,“從現在開始,我叫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一句不聽,我就在她身上砍一刀!”他在火雲寨數年,手下並不含糊,唰的一聲,飛刀夾帶風聲,筆直劈落。
“當”的一聲脆響,飛刀堪堪觸及瑟琳的衣裳驀地從中斷開,半截飛刀反彈飛射,自池信額頭擦過,劃開一道血跡。池信瞬間呆住,隻見一樣東西落在瑟琳衣裳褶皺之中,卻是一粒光潤柔和的珍珠。
對麵用一粒珍珠打斷飛刀的人輕輕咳了一聲,微微晃了一下,舉起衣袖慢慢的抹拭唇上的血跡,隻聽他道,“是誰叫你們在此設伏攔我?”
池信幾人麵麵相覷,麵上都有了些駭然之色,一位長劍就架在柳眼頸上的少年一咬牙,劍上加勁,便要立刻殺了他。不料手腕剛一用力,手指長劍錚的一聲應聲而斷,半截劍刃不偏不倚反彈而起,掠過自己的脖子,抹開一道不深不淺的血痕。
另一粒珍珠落在地上,光潔如舊,絲毫無損,對麵的人緩緩的問:““是誰——叫你們在此設伏攔我?”
池信探手按住腰間第二隻飛刀,然而手指卻開始發抖——這人——這人的能耐遠在計劃之外,自己幾人的功夫在他眼裡就如跳梁小醜一般。他開始意識到如果唐儷辭不是手下留情,單憑他手中珍珠便可以將自己幾人殺得乾乾淨淨一個不留,“你——”
“是、誰、叫、你、們、在、此、設、伏、攔、我?”他語氣低柔,有些有氣無力,然而一字一字這麼問來,池信忍不住脫口而出“是……劍會發布的信函,說你前往嵩山,所以我們就……”
唐儷辭平淡的看了他一眼,伸出手來,“孩子還我。”
抱著孩子的那位少年驚恐的看著他,全身突然瑟瑟發抖。
唐儷辭微微閉了閉眼睛,隨即睜開,十分具有耐心的道,“還我。”那人被他看了這一眼,突然就如見了鬼一樣把鳳鳳遞還給他。幾位用刀劍架住瑟琳和柳眼的少年也收了刀劍,都是麵如死灰,這人如此厲害,宛如鬼魅,還不知會如何對待他們。
唐儷辭抱住鳳鳳,鳳鳳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裳,一雙眼睛睜得很大,卻並不哭,隻把下巴靠在他肩上,貼得很牢。他抱著鳳鳳,仍舊對池信伸出手,“解藥。”
池信的嘴唇開始有些發抖,“解藥我是不會給你的。”他是背著二位寨主,帶了幾位兄弟下山尋仇,他恨了唐儷辭如此之久,怎能就此莫名其妙的全盤潰敗?
唐儷辭再度咳了一聲,頓了一頓,“今日之事,池雲地下有知,必以為恥。”他淡淡的看著這一群少年,“你們是希望火雲寨以你們為榮,或是以你們為恥?殺池雲的是我,以這樣的手段傷及無辜,便是火雲寨素來的快意江湖麼?”
他的聲音低柔平和,並不響亮,甚至其中並不包含什麼感情,既非痛心疾首,也非恨鐵不成鋼,隻是疲憊的複述了一遍儘人皆知的常理,空自一股索然無味。
池信卻是怔了好一會兒,幾人手中的刀劍都放了下去,有一人突然叫道,“大哥!”池信揮了揮手,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瓶,陰沉著一張臉扔給唐儷辭,“接著。”
唐儷辭接住解藥,將鳳鳳先放在馬車上,隨即一手一個架起瑟琳和柳眼,將他們送上馬車,自池信交出解藥之後,在他眼裡便宛然沒有這幾個人了。
池信幾人呆呆的一邊站著,看著他便要駕車離去,鬼使神差的,池信喊了一聲,“且慢!”他古怪的看著唐儷辭,“你……你就這樣……放過我們?”
唐儷辭登上馬車,調轉了馬頭,並不回答他的問題,他並沒有即刻離去,微微抬起頭望著晨曦中的深山密林那蒼曠的顏色,突然道,“你問我怎麼下得了手?”
池信一呆,隻聽他極平淡的道,“因為寧可天下人恨我,不可天下人恨他。”他淡淡的道,“回去吧。”
馬蹄聲響,那輛簡單的馬車快速往山中行去,池信站在道觀中和幾位兄弟麵麵相覷,呆了好一會兒,突然他招了招手,低聲道,“我們……跟上。”
唐儷辭驅車離開,返回昨夜的篝火旁休息了片刻,給眾人服下解藥,解開穴道。幾人全都中毒,服下解藥後一時不醒,他抱著鳳鳳靜靜坐在車中,一隻手兜在袖裡,一動不動。
鳳鳳緊緊地抱著他,也不出聲。
過了一會兒,唐儷辭抱著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輕輕撫了撫他的背。“哇”的一聲,鳳鳳突然轉過頭大哭起來,緊緊抱住他,濕漉漉的眼睛可憐兮兮的看著唐儷辭,哭得抽聲抽氣,仿佛有天大的委屈一般。他唇角微微一動,似乎是想微微一笑,卻終是沒笑。鳳鳳的眼淚蹭得他臉頰胸口一片混亂,他也不動,於是小娃娃越發大膽起來,對準他不動的右手狠狠地咬了下去,隨即哭得越發大聲,活像是他自己被咬了一樣。
他抬起右手,雙手將鳳鳳撐了起來,好好地抱在懷裡。哭得聲嘶力竭的小東西似乎感到有些滿意,聲音小了起來,在他懷裡蹭來蹭去,準備著睡覺的位置,想和從前一模一樣。唐儷辭抱著他,本還有些僵硬,終是慢慢的放鬆了身體,安靜的抱著鳳鳳,像從前一樣。
曆經曲折,也隻有懷裡這個小東西,還希望和自己像從前一樣。他閉上了眼睛,靜聽著四周的變化,沒有人知道——方才他袖中的珍珠隻有那兩顆。
其餘的珍珠在什麼時候遺落到哪裡去了?他根本不知道。
鳳鳳已經含著眼淚在他懷裡睡著,他聽著馬車裡許多人的呼吸聲,有許多紮根在他心中的事變得飄渺,一種奇異的清醒撲麵而來,有些擔子已經腐壞得他再也背不起來,他現在能背得起的,是身邊這僅有的幾個人的生死。
他曾經從不在乎幾個人的生死、或是幾百個人的生死,反正這些人早已死了,反正隻需他一笑或是遞出一樣價值連城的珍品,更多人便會追隨他而來,有何可惜?何必在乎?
但……其實也許全然不是那樣。
他已疲憊得無法思考如何去控製和折磨,如今唯一能做的,不過守護而已。
身邊有些聲響,唐儷辭抬頭望去,卻居然是阿誰第一個醒了過來。她微微睜開眼睛,隨即起身,竟連稍事休息的念頭都不曾有,坐起身來之後略略扶額,抬起頭來,便看見唐儷辭看著自己。
他隻看了那一眼便轉過頭去,她微微歎了口氣,將身邊的玉團兒和車夫扶正姿勢,起身看了看柳眼和瑟琳。不知為何她身上的毒性退得甚快,其餘四人卻還昏迷不醒,看了看唐儷辭懷裡的鳳鳳,她撩起馬車的門簾,下車去將昨夜殘餘的篝火重新燃了起來,接著放上鐵鍋,開始燒水。
他從撩開的門簾那看著她艱辛的忙碌,看她踉蹌著去溪邊打水,看她掙紮著拖動那口沉重的鐵鍋。她不叫苦,他也不幫忙,但那篝火還是慢慢的燃了起來,鍋裡的水還是漸漸地沸騰了起來。
“嗯……”車裡柳眼掙紮坐了起來,扶著額頭,神色還很茫然,唐儷辭本能的微微一笑,柳眼卻沒看見,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唐儷辭的笑意早已消散無蹤。柳眼很少看到他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又見鳳鳳在他懷裡,心裡自是詫異,卻也不知該和他說些什麼。玉團兒吐出一口長氣,突然坐了起來,哎呀一聲頭暈目眩,又要摔倒,柳眼連忙扶著他。玉團兒眨了眨眼睛,眩暈還未褪,她卻問,“是你救了我們回來嗎?”唐儷辭不答,也不動。若是平時,他必是要微微一笑,故作救人隻是輕而易舉的恩賜,但他現在既不說話,也不動。玉團兒莫名其妙,看到瑟琳和馬叔仍舊昏迷不醒,嚇了一跳,連忙去摸摸兩人到底怎麼了?一摸下來,瑟琳身體嬌貴,從來沒受過這樣的苦,卻是發起了高燒,車夫馬叔隻是睡著了。
“阿儷……”柳眼揣測著要怎麼和他說話,自重逢之後聊了幾句過去的事,他絕口不提那夜,之後話越說越少,不知什麼時候便成了現在這樣。“你救了我們……謝謝……”他不知怎地就冒出了這句。
唐儷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柳眼越發覺得古怪,卻也再說不出什麼。玉團兒奇怪的看著他,“你乾嘛不說話?你嗓子壞了嗎?啞巴了嗎?”唐儷辭卻不理她,看了瑟琳一眼,他從懷裡取出一個淡綠色的瓷瓶,拔開瓶塞,瓶中隻有一粒藥丸,紫黑之色,有一股怪味。馬車外有人輕敲了三聲,柳眼抬起頭來,隻見阿誰臉色蒼白,雙頰微染紅暈,卻微笑端過一個茶盤,盤上托著兩杯清茶,“大家受驚了,喝點熱茶吧。”
唐儷辭將鳳鳳輕輕放在坐墊上,扶起瑟琳,接過清茶讓瑟琳服下那顆藥丸。柳眼卻一把抓住阿誰的手,失聲道,“你還燒什麼茶,你不知道自己在生病嗎?”那端茶的手熱得燙手,溫度隻比瑟琳還高。玉團兒嚇了一跳,匆匆爬起來扶著她,阿誰卻是神智清醒,淺淺的笑,“不要緊……”
“回來休息!”柳眼厲聲道,“不準再擺弄那些,回來!”他將她一把拉入車內,自己踉蹌爬起,“雜事我來做,你給我躺著!”阿誰有些失措,看了抱著瑟琳的唐儷辭一眼,略略咬牙,安分守己的坐在馬車一角,儘量離唐儷辭遠些,將鳳鳳抱入懷裡,靜靜地坐著。
她沒有睡,也不想睡。馬叔終於被柳眼的聲音吵醒了,連忙從車裡下去,幫著燒火打點些食水,玉團兒已經跳了出去,和柳眼不知爭執些什麼,車裡僅剩下唐儷辭和瑟琳,阿誰和鳳鳳。
她安靜的坐著,瑟琳有些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在唐儷辭懷裡,抬起身給了他一個吻,便又睡了,她看見了,卻也如沒看見一樣。
馬車裡有一陣沉寂,她胸口疼痛,全身發冷,卻一直睡不著,沒過一會兒,全身微微的發起抖來。鳳鳳醒了,睜開眼睛凝視著她,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麼在發抖,她帶著微笑,輕輕撫摸著他柔嫩的臉頰。
一隻手突然伸了過來,她全身繃緊,本能的往後就退。她閃避得太猛,連馬車都被她的後背撞得晃了一下——那隻手本是要按住她的額頭,卻隻是抓住了她的手。
接著他按住了她的脈門,她聽見他咳了一聲,一股柔和的暖意便從脈門傳了過來,很快溫暖了她全身,胸口也仿佛不那麼疼痛,身子也不發抖了。她喘了口氣,略有了些力氣,便柔聲道,“阿誰奴仆之身,實不必唐公子勞心費力……”
“你不怕死麼?”他淡淡的道。
她閉嘴了,抿著的唇線,微略帶了一點堅忍之色。
“鳳鳳還小。”
他說得如此簡單,仿若與她之間從來就沒有半點乾係,出手為她療傷也全然出於道義。恍惚間她幾乎忘了他是如何毫不在乎的將她扔了出去讓她去死,也忘了她是如何心甘情願的赴死……所以她便淺淺的笑了,“如此……阿誰謝過唐公子救命之恩……”
唐儷辭終是抬起頭來,多看了她一眼。
她道,“必將湧泉相報。”
他突然輕咳了一聲,傳來的暖意微微有些不穩,讓她胸口疼痛,她微微蹙眉,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結草銜環、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可以了嗎?”她望著唐儷辭,低聲問道,“可以了嗎?”
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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