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白翎金簳雨中儘
唐儷辭一襲青衣,頭也不回的往密林深處走去。
淡青色素紗的腰間緩慢的滲出血來,沿著暗紋金線暈開,仿佛那一身卷草纏枝牡丹正在逐次綻放。密林深處有許多被飄零眉苑隨風飄散的毒粉毒得奄奄一息、樹葉青黃的老樹,在這些老樹下,有一處新墳。
墳前沒有立碑,隻是一處極其簡陋的土墳。
他看著那堆土,看了很久,而後笑了笑。
“一步天下,那又如何?”
狂蘭無行,持八尺長劍橫掃江湖,修魑魅吐珠氣無敵於天下,他天賦異稟,心性卓絕,悟性奇高——那又如何?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除了殺人,便已什麼都不會了。
人人都會死。
做一個一步天下,生殺予奪的絕頂高手。
隻可能死得更快。
唐儷辭攤開手掌,看著自己手指和掌心的血。
他的血和常人一般鮮紅。
唯一不同的是,以他的體質,腰間這麼點傷,早就應該自愈了。
就算以常人的體質,這麼點皮外傷,也早該止血。
但他的傷口依然在流血,雖然流的不多,卻沒有止住。
唐儷辭凝視著麵前的墳堆。他和狂蘭無行素無交情,乃是勁敵,也從未欣賞過此人的半點言行心性。
但他死了。
狂蘭無行之所以會死,有一大半是被唐儷辭害的。
他是唐儷辭親手殺的。
但他死了,唐儷辭看著他的墳,卻仿佛看見了一個朋友。
修《往生譜》者,往往殺孽過重,癲狂而死。
白南珠死了。
狂蘭無行死了。
玉箜篌……也快死了。
還有誰?
唐儷辭轉過身去,四周黃葉蕭蕭,老樹正在逐漸死去。
還有誰?玉箜篌被白素車鎖入了飄零眉苑深處最神秘的囚牢。
這是當年破城怪客給自己設計的避難之地,因為喜好奇門八卦、機關暗器,這人年輕時潛入諸多家學淵博的奇門世家,盜學秘術無數,在他武功大成之前常年受人追殺。一直到三十八歲上,破城怪客建成了自己的機關秘術之所,方才漸漸消停。
破城怪客當年修築的機關秘術之所叫做“黃家洞”,因為他本姓黃,後來玉箜篌嫌他這名字太過難聽,在殺死破城怪客、謀奪“黃家洞”後更名“飄零眉苑”。
這地方的機關神奇繁複,破城怪客給自己修的避難處更加詭譎,玉箜篌一被帶入密室,大門自行關閉。而後機關聲響,門外咿咿呀呀諸多機簧轉動了半天,少說也有五六種機關將門鎖死。而密室內床榻桌椅一應俱全,唯一不好的是破城怪客當年預留的逃生之路已經被火藥炸塌。而當年故意將他這生路炸斷的,不是彆人,正是玉箜篌自己。
他要以此作為據點,自然不能在眼皮子底下留下一條可以裡通內外的密道。炸毀密道之後他自己多次嘗試,確認了密道已經完全被毀,絕無可能有人能從此出入方才罷休。
密室大門被鎖之後,玉箜篌撐著桌麵緩緩坐下,長舒了一口氣。
他還活著,沒有死在狂蘭無行的戟下、沒有死在唐儷辭手裡,居然也沒有死在柴熙謹或白素車手裡。
那就是他的大幸。
其他人的不幸。
調息半晌,在確認經脈受損,那點半殘的武功再也練不回來之後,玉箜篌縱聲而笑。
他點燃了密室中的油燈,那油燈的暖色焰心在黑暗中微微搖晃。“哈哈哈哈……”
玉箜篌黑發披散,渾身沐血,他從胸口用力拔出了“香蘭笑”,將那毒物扔在一旁。沉重的“香蘭笑”落地發出叮當微響,向一旁滾落,玉箜篌從血糊糊的衣裳中摸索出一個浸透鮮血的小包裹。
那小包裹粗糙又簡陋,仿佛是什麼植物乾損的葉片。
打開枯黃的葉包,在這小包裹裡麵是一團淡金色細絲織就、半透明的卵囊。
隱約可見卵囊裡細小晶瑩的什麼東西的卵,在卵囊旁邊,已經有一些孵化出來的小東西正在緩慢的爬行。
那是一些極其微小的蜘蛛們。
每一隻的背上都有一抹淡淡的金綠之色。
它們爬上了玉箜篌的手指,並咬破了他的皮膚。那是蠱珠。
玉箜篌坐在桌邊,任由數百隻細小的蠱珠咬穿他的皮肉,那些半透明的小點兒噴吐著細細的毒液和蛛絲,在燭光映襯之下,卻仿佛從玉箜篌沾滿血跡的手上升騰起一片彩光流離的雲霞。
隨著細小的蠱珠噴吐著那微不足道的毒液,密室之中有物簌簌而動,地底常見的爬蟲們向玉箜篌身周爬來,卻紛紛死在他帶血的衣擺之下。玉箜篌慘白的臉上毒氣浮動,青紫變換,隨著蠱珠之毒深入肺腑,他漸漸失卻了表情,從一臉的猙獰痛苦變得麻木平靜,甚至到了最後帶出了一點安詳。
不能做殺人之人。
可做殺人之刀。
反正他玉箜篌,挫骨揚灰也不能做人下之人。
誰看不起他,誰就死。白素車與唐儷辭這二人,定要死得酷烈無比。
此時咯拉一聲,密室門上打開一個僅能伸入一隻手的小洞,青煙的人影在外一閃而過,往門內塞入一份食水,食水之中有一瓶“傷藥”。
那究竟是什麼藥,玉箜篌已經無需思考了,蠱珠之毒在他身上流轉,他甚至也不需要食水。
隨著那小洞一開一關,有幾隻極細微的蠱珠已經隨飄長的蛛絲出了小洞,悄然落進了飄零眉苑幽暗的通道之中。
青煙在前麵匆匆而行,她並不知道白素車把玉箜篌請進了密室是為了什麼。執令說那是為了給玉尊主療傷,她雖也不是很信,但並不在乎。她追隨的隻是素素姐姐,玉尊主或是柳尊主或是彆的什麼尊主,對她來說都一樣。
隻有素素姐姐才管著她們這些姐妹的死活,打理她們的日常起居,安排她們輪值休息,照顧她們冬寒盛夏。她知道風流店不是什麼好地方,也知道素素姐姐也不是什麼好人,但有什麼關係呢?她年紀不大,卻知道人這一生不長,能遇見一個願意管你冬寒盛夏的人,是很難的。
青煙疾步而行,她的衣裙帶起了微風,蠱珠纖細至極的蛛絲掛在了她的裙角,跟隨著她進入了白素車的臥房。
中原劍會的紮營地。
被五花大綁,點了十七八處穴道的王令秋伏在成縕袍營帳外的土坑裡。此老全身是毒,“呼燈令”秘術防不勝防,所以紅姑娘命令將他外袍脫去,隻留下貼身衣服,捆上鐵索,點上穴道,扔在中原劍會武功最高的成縕袍門外,以防不測。
但成縕袍和古溪潭刺殺玉箜篌未果,失去下落,至今未歸。
王令秋就被扔在空無一熱的營帳外,由東方劍和餘負人一起看守。夜半時分,匍匐不動的王令秋驟然睜眼。
渾濁麻木的眼中興起了一陣狂熱。
蠱蛛異動。
遠在千裡之外的某處。
一隻碗口大的老蛛驟然死去,八足蜷縮,自淡金色的蛛網中掉落下來。
有人坐於黑暗之中,提起一雙象牙雕刻的筷子,將那死去的老蛛夾了起來,湊在燭火中反複灼燒,最終從老蛛腹中燒出一隻還在蠕動的黑色蠱蟲。
他將蠱蟲浸入一杯烈酒。
那酒酒色殷紅如血,濃稠且渾濁。
他將烈酒與蠱蟲一口吞了下去。
蠱蛛異動。
子生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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