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直餘三脊殘狼牙
伏牛山下。
薑有餘的小院中。
柳眼正在熬煮一鍋糊糊。他並不知道鍋裡煮的是什麼,隻知水多婆差遣他往鍋裡倒入了許多紅豆綠豆,撒入了許多鹽,又加入了十來種稀奇古怪的草根樹皮,煮出來一鍋怪味豆糊。
而這鍋“湯藥”居然是用來給普珠洗澡的。柳眼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洗澡水,以他的常識,不管這鍋糊糊裡有多少珍奇藥材,也不太可能對身中劇毒的普珠起到什麼效果。
但水多婆一口咬定有用,柳眼懷疑再三,也最終是相信了他。
普珠看起來並不太好,日漸消瘦,水多婆和莫子如在爭論究竟是要給他喂食哪一種毒物比較好。水多婆堅持要給普珠喂毒蛇,莫子如非要給他喂蜥蜴,結果普珠既不肯吃毒蛇,也不肯吃蜥蜴。
人家不食葷腥。
然而身中劇毒之後,隻食素菜,隻會讓普珠的狀態一日不如一日。
水多婆讓柳眼熬煮的這鍋豆糊,據說便是用來嘗試給普珠解毒的。玉團兒蹲在地上給灶台加柴火,她已經學會了柳眼的那套金針刺腦。但薑有餘安排來的三百弟子解藥會製了,金針居然還有一大半沒有學會,這讓玉團兒嫌棄得很。
他們都知道中原劍會與風流店互有勝負,狂蘭無行死了、玉箜篌重傷,但任清愁死、鄭玥死、成縕袍和古溪潭重傷……看起來似是中原劍會占了上風,但九心丸之毒不解,終是死結。
何況風流店之下,尚有“呼燈令”暗流湧動,而“呼燈令”與“風流店”之後,是誰在行鬼祟之事?柴熙謹受誰的驅使?王令秋是聽誰的號令?出現在少林寺的“鬼牡丹”是誰?
他們對九心丸如此放心,自少林寺下唐儷辭與柳眼分道揚鑣,就不再追查九心丸解藥的下落了嗎?
柳眼看著鍋裡的豆糊發呆。
他隱隱約約覺得……這隻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平靜。
“鬼牡丹”他們看似沒有找到這裡,也許隻是因為水多婆和莫子如在這裡。薑有餘的小院如此好找,這裡來往的人如此多,有心人怎麼可能找不到他?
他或許隻是受人庇護,而一直茫然不覺。
但水多婆和莫子如二人的餘威,能鎮得住“鬼牡丹”們多久呢?九心丸的解藥或解法大家勢在必得,他所在之處,終要成腥風血雨。關鍵隻在於——“鬼牡丹”們什麼時候摸清水多婆和莫子如的底細,以及唐儷辭對此究竟是有什麼進一步的安排。
也許……阿儷是利用了這份岌岌可危的平靜,借以讓他休養生息,繼而能儘可能的培養出更多的弟子。柳眼看著鍋裡翻湧的焦糊,心想……這就是他活著唯一僅有的用處……
他無論走到哪裡,都一直在受人之恩,一直在受人庇護。他曾無端坐擁了無窮儘的偏愛,然而……他以前……既沒有接受過、也沒有正視過這個人世。他不把此界的人當做人,他沉溺於自己的怨毒和悲慟,但其實無論是怎樣的人世……人世都是人世。
人世裡的人……都是人。
活著。
喜怒哀樂。
悲歡離愁。
誰也不比誰高貴。就連阿儷也一樣。
喜怒哀樂。
悲歡離愁。
誰也不比誰高貴。
麵前的藥糊燒成了焦炭,柳眼恍然明白——對他來說,明白這點並不難。
然而對阿儷來說,這是千難萬難。
“小子!糊了!”身後傳來水多婆的聲音,他卻也不生氣,喜滋滋的對莫子如道,“這番又是我贏了。”他指著柳眼,“我說這小子定然信了我豆糊能療毒,豆糊長期熬煮,必然要糊,是也不是?焦糊了就可以用以配藥,繞回來我又不是框他……”
莫子如摸了摸剛貼上的三縷長須,他剛把自己從清秀書生畫成了尖嘴師爺,“贏又如何,輸又如何……我倆剛才又沒有賭錢……”
兩人的日常胡說八道剛起了個頭,柳眼仍在發呆,驟然間院外嗖嗖嗖一連數十聲弦響,二十餘支火弩帶著不滅的焦油火,自四麵八方射向薑有餘的小院。
刹那間小院四處著火,濃煙四起,那三百尚在互相學習的少年弟子驚呼著亂成一團。
這些少年大半是萬竅齋所開書齋中較為聰慧靈巧的弟子,學過一些算術醫理,練過簡單的拳腳,家世清白,心思單純。也有些江湖門派的少年弟子,師長和薑有餘相熟,願意送弟子前來學習。
這些閱曆淺薄的少年們驟然看見院落起火,都是驚慌失措。武藝尚可的護住全然不會武功的,往院落地下的密道逃竄。一時間人頭攢動,不少人摔倒在地,敵人尚未進來,己方已是受傷不少。
柳眼驀然回首,玉團兒從地上跳了起來,刷的一聲她拔出了長劍。水多婆和莫子如相視一眼,兩人都頗覺意外。風流店必不可能放過柳眼,但它為什麼這個時候來?這不是唐儷辭和水、莫二人推定的時機,其中可能發生了某種變數。
莫子如袖袍一揚,他一向一臉淡定,此時卻微微皺起了眉頭,“你們退下。”
水多婆欲言又止,“此番……”
“對方既然敢來,十有八九,是得知了你的底細。”莫子如皺起了眉頭也沒忘記嫌棄好友,“你不宜動手,帶著他們回洞裡去。”
柳眼和玉團兒不知這兩位在說什麼,玉團兒緊握長劍,“外麵著火啦,看這個樣子,外麵肯定有很多人,隻留下你一個怎麼行……”
她還沒說完,手裡一空,手中的長劍不知怎麼的到了水多婆手裡。隻見他隨意的晃了晃那柄劍,拉著柳眼就往人群那邊跑,“莫大俠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莫怕莫怕,他叫莫子如,小名莫春風。”莫春風?
玉團兒沒聽說過什麼莫春風,看著柳眼被水多婆拉去鑽院中的地洞,心裡一急,追了過去。
摔倒在密道口的幾十名少年被水多婆持劍簡單的三挑兩挑就趕開,狼狽不堪的爬了起來。水多婆一腳將其中一人踢下了密道,“快進去!”
少年們開始逐一往密道裡跳,哐當之聲不絕。此處密道通向柳眼製藥的暗房,而暗房之後有另一處密道通向地下河流。此條密道若是為武林中人所用,自可以閉氣隨地下河流遊出密室,但這些少年大都武藝不高,閉氣潛水對他們來說並不可行。
於是此處便成了一處死地。
水多婆一邊趕少年們下密道,一邊側耳聆聽。
院落外腳步聲近,持有火弩的人少說也有十來個,而同行縱馬而來的,還有二三十人之多。水多婆提起柳眼,要把他一起扔進地道,一邊回過頭看了擋在院中的損友一眼——莫子如右手持劍,左手扣指在劍上輕輕一彈。
莫子如平時並不持劍,這柄劍光華內斂,甚至帶了一些鏽斑。但他扣指一彈,一道淡淡的金光隨刃流過,劍刃上的鏽斑仿佛消融殆儘,那柄普通之極的長劍突然綻放出光華來。
此時院門格的一聲脆響,有人以掌力震斷門閂,好脾氣的推門而入,眼見莫子如持劍而立,來人拍手笑道,“‘長衣儘碎莫春風’,二十八年前大家怕你,二十八年後誰還怕你?你那一手快劍多少年不練了?驚蟄伏龍起,劍出必殺人。你已有多少年沒殺過人了?哈哈哈哈……今日讓我見識見識,一把鈍了的快劍,一個老了的莫春風——是怎麼樣的死法!”
推門而入的是一個紅衣人,紅衣上繡著黑牡丹,和鬼牡丹常穿的外袍正好相反。這人臉上也戴著麵具,卻不是毗盧佛麵具,而是一張頭生雙角、青麵獠牙的鬼麵。
莫子如刷的一聲出劍,直指鬼麵人眉眼之間。
劍光如一點星輝,映目生寒。
鬼麵人沒想到他說打就打,場麵話一句沒說,劍芒就到了眼前。猛然一揮衣袖,袖中一物叮的一聲架開了莫子如的長劍,他出了一身冷汗。此劍算不上極快,然而自出劍、劍意生——到收劍、劍意散——隻在瞬息之間,莫子如神定氣閒,甚至沒有眨一下眼睛。
他隻是睜著那雙黑白分明清澈異常的眼睛,極認真的看著那張鬼麵,似乎連心情都未起波瀾。
鬼麵人握住袖中短棍,笑意消散,他盯著莫子如的劍。
長衣儘碎莫春風。
當年莫春風的劍,名曰“長衣”。他的劍意,意為“儘碎”。
長衣儘碎莫春風,是一個隨時隨地,可以持劍戰至劍刃儘碎的狂徒。他的每一把劍都叫“長衣”,每一把劍都不相同,價值千金的利器或是隨意撿的燒火棍,在劍碎之前都叫“長衣”。
當年長衣劍隻出不回,一照麵便要殺人,不到儘碎絕不言敗。
但如今莫子如學會了收劍。
鬼麵人屏息靜氣,生出了十二分的警醒。
劍出無回,不如後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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