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問南樓一聲歸雁
飄零眉苑深處。
地牢之內。
數日不曾見人的玉箜篌坐在地上,身上布滿了蛛網,他一動不動,宛若木雕。數十隻豌豆大小的蠱蛛在蛛網上爬來爬去,仿佛那毒網上懸掛的一滴滴水珠。
蛛網閃爍著某種淡彩,看起來居然並不可怖,仿佛十分華貴。
“噠”的一聲,地牢的小口又開了,青煙從外麵塞進來一個木盤子,盤子裡有一瓶水和一塊饃。那小口隨即關上,她沒有說話,連木盤子也沒有收回,似乎已經忘了。
極輕的腳步聲遠去。玉箜篌身邊放著許多裝水的瓶子和空碗,但瓶子和空碗周圍聚集著許多閃爍微光的蠱珠,一直在進食的不是玉箜篌。
是這些蜘蛛。
玉箜篌整個人消瘦了許多,但皮膚泛出了和蠱珠一樣的青金色淡彩,望之便不似活人。
突然,他身上的蛛網仿佛感應到了什麼震動,輕輕起了一陣漣漪,玉箜篌全身一震,倏然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毫無光彩,蛛網那一陣漣漪過去,他又緩緩閉上了眼睛。
蠱蛛在他身上爬來爬去,織出更多的網。
慢慢的他被蠱珠纏繞成了一個碩大的繭。
繭上的蛛絲在燭光的映襯下閃閃發光。
青煙送完今天的食物,呆呆的往回走。
有幾位白衣女使喊了她的名字,但她沒有回答。這三天她也沒有去照顧紅衣女使,隻是迷迷糊糊的走著,溫惠跟著鬼尊一行從京城回來了,她卻很少和師姐說話。
她的耳後有些許極細的蛛絲在發光,有些細微的東西在她的發髻中爬動。
而她渾然不覺。
青煙進入了大殿。
這個地方本是玉箜篌議事的地方,玉箜篌不在,白素車就站在了這裡。玉箜篌的金絲躺椅就在她身側,上麵墊著繡有仙鶴圖案的絲綢軟墊,躺椅旁的木幾上,尚擺放著一壺金瓶烈酒,一個空杯。
她並不去坐玉箜篌常坐的高位,經常站在那高位的旁邊,似乎玉箜篌在與不在,對她來說並無不同。她也沒有一般上位者患得患失,或大喜過望的狂態。
青煙呆呆的走了進來。
白素車看了她幾眼,皺起眉頭,“累了?”
青煙搖搖頭,“不累。”白素車又問,“玉尊主如何了?”
青煙答道,“他在吃飯。”
白素車負手凝視著她,“那你為何失魂落魄?”
青煙又搖了搖頭,“我有點……有點害怕。”
白素車淡淡的道,“怕我?”
青煙猛然搖頭,“不是的,素素姐姐對我最好,青煙知道這世上再沒有其他人……其他人……”她的聲音漸漸微弱,喃喃的道,“沒有其他人在乎……”
白素車凝視著她,青煙搖搖欲墜,她的臉色蒼白中帶著一點奇怪的光暈,她的發髻中有什麼在動彈。一瞬之間,有物自青煙發上身後陡然炸開——白素車反手出刀,一刀向青煙劈去——刀到中途她便知曉自己錯了!
自青煙身上炸開的並非暗器,卻是一大捧輕若飛絮的蛛絲。
不知多少閃爍著青金色淡光的小蜘蛛飛舞在半空,白素車揮刀上去,那些蛛絲立刻黏在了刀上,刀鋒傷不了蜘蛛,它們卻能順著刀刃爬下來,快速向白素車爬來。
白素車當機立斷,脫手放刀,遠遠避開。
她這一退就退出了大殿之外,但青煙卻還在殿內。
白素車遙遙看著站在殿內,渾身爬滿了微小蜘蛛的青煙,看著她頹然倒下、看著她在地上掙紮、看著蜘蛛自她耳中鼻中爬了出來,隨後鮮血也跟著從耳中鼻中流了出來。
織網極快的小蜘蛛很快給青煙覆上了一層層小小的蛛網,她仿佛被籠罩在了一層朦朧的輕紗之中,即瑰麗又可怖。
白素車看著她死。
每一刻每一張網,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至今她還記得“如鬆”劍的每一個劍招一樣。
玉箜篌自不可能束手就擒。
她一直在等,也曾經疑惑過。
原來如此。
蠱蛛之毒。
他利用了青煙送飯的機會,散布蠱蛛之毒,此時偌大飄零眉苑裡不知潛伏多少蠱蛛。青煙年紀幼小,武功不高,中毒之後她茫然不覺,最終蛛入腦髓而亡。蠱蛛不分敵我,玉箜篌既然放了,他自己必不能幸免。
白素車凝視著大殿內隨風顫動的蛛網,取出火折子,引燃後扔入了蛛絲之內。烈火倏然而起,那細絲居然可燃,數十隻蠱蛛受驚從那蛛網上逃開。白素車返身入內,提起躺椅旁的金瓶烈酒潑向那些蜘蛛。
隻聽“嘩”的一聲烈焰升騰,那些微小的蠱蛛被烈酒澆透,青煙身上的火焰蔓延過來,一瞬之間,那些細小的東西就被燒成了灰燼。
蛛絲所燃的火焰很快熄滅,青煙被燒成了一具滿臉烏黑的屍體。
白素車走了過來,單膝點地,取出帕子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汙漬。
這孩子,殺過很多人。
善惡不分,胡作非為,草菅人命,涼薄惡毒,都是有的。
但如果她十二三歲的時候,不曾入了風流店,不曾在胡亂殺人之後受到讚賞,或許不會這樣死。
她抬起頭來,望著黝黑深邃的地下宮殿。
在此魔窟之中,有沒有蠱蛛,區彆是有多大呢?
這魔窟之內的人活著,卻又不像活著。
所以也並沒有那麼怕死。她居然還有些愉悅——因為玉箜篌放出了蠱蛛。
蠱蛛必有幕後操縱之人。
那不是玉箜篌,玉箜篌已然走投無路,以身飼蛛。
那會是誰?
她披荊斬棘,殺人殺己,踏火而來,終於要見到這一切的謎底——風流店真正的主人了嗎?
到時候,如有可能,她要為風流店上下非生非死的白衣女使、紅衣女使討一個公道!
白某不欲生,不怕死。
隻身獨行,所作所為,與任何人無關。
京城天清寺。
“咚”的一聲悶響,聞爻把阿誰和鳳鳳一起重重摔在了地上。
阿誰緊抱著鳳鳳,儘力使他不受到傷害。“阿誰姑娘。”極遠的地方,傳來飄渺蒼老的聲音,居然並不可怖,似是端正慈祥,“此番請你來此,並非老朽本意,小弟子自作主張,恰是給了老朽一麵之緣。”
鳳鳳自己翻了個身站起來,好奇的看著東邊的走廊,那聲音從走廊深處傳來,似乎就在儘頭的大屋之中。
阿誰拉住鳳鳳的手,慢慢抬起了頭。
十五六歲少年模樣的聞爻站在前麵,在他後麵有一名身材清瘦,麵色蒼白的中年人。那人身穿黃褐色長袍,並非僧袍,卻剃了個光頭。聞爻在黃袍人麵前不敢放肆,低聲道,“青山師父。”
黃袍人點了點頭,對走廊深處道,“方丈,當街擄人,風險極大。”
“寺內外門弟子求成心切,失了分寸,但確如聞爻所言,唐儷辭心係祈魂山戰事,遣散萬竅齋之後,對京師之事已不警覺。”坐在大屋中遙遙說話的,正是天清寺現任方丈,春灰禪師。
阿誰自幼在京城長大,天清寺春灰方丈,她也曾在入寺上香之時見過。春灰方丈十分慈祥,天清寺內鳥雀眾多,皆因諸僧多年來和方丈一起誦經飼鳥,廣結善緣。她從未想過,年逾六旬,清正慈和的方丈,居然也會算計時局。
聞爻將她擄入天清寺,這些人她從未見過,他們究竟是誰?
“玉箜篌不堪大任,居然受製於一介女流。”聞爻小聲道,“他被白素車抓住,真是丟儘了風流店的臉麵。”
那名喚“青山”的黃袍人搖了搖頭,“此女野心勃勃,本是一員大將,奈何眼界不高。但她也是有功——玉箜篌若非被她逼至絕境,也不可能放出蠱蛛。”此人言語低沉,聲音不高不低,十分冷淡涼薄,“母蛛已死,所有的蠱蛛都將受製於母蛛之蠱,隻等白素車中毒——飄零眉苑便重歸我等掌控。”“白素車既然反水,同與玉箜篌為敵,她與中原劍會便有利益相連。若白素車中毒之後,能引來唐儷辭或宛鬱月旦,若能讓此二人一並中毒——我等大事豈有不成之理?”遠處大屋之中,突然響起了一個古怪沙啞的聲音,非男非女,“我要去一趟飄零眉苑,會一會姓白的丫頭。”
阿誰跪坐在地,一言不發。
聽見了這幾句話,就意味著她將是一個永遠不會泄密的人。
她可能活不過今日。
咬了咬牙,阿誰非常清醒——這也是她的機會。
麵前這些從未見過的人,便是風流店背後潛藏著的真正的“主人”。
他們絕不是要什麼中原武林,他們要殺唐公子宛鬱宮主,要殺白姑娘,都是為了“京師之事”。他們到底是誰?
風流店九心丸,茶花牢蠱珠之毒,呼燈令王令秋,毒物橫流,欲夢魂消,惡念一生,人……便成了魑魅魍魎。
他們想要的是什麼?
那位名叫“青山”的黃袍人終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阿誰姑娘,請你來,是請教你一件事。當年杏陽書坊有兩冊舊書,一本叫做《慈難柯那摩往生譜》,一本叫做《悲菩提迦蘭多往生譜》,這兩本書你可曾讀過?”
阿誰的目光微微閃動,“這兩本舊書……我賣給了郝侯爺,後來被柳尊主拿走。”
“你讀過其中內容麼?”黃袍人問道。
阿誰一頓,“讀過其中部分,但內容晦澀難懂,未曾讀完。”
“這兩本書……”黃袍人問,“是從哪裡收來的?”阿誰緩緩抬頭,看著黃袍人。
這是一個相貌清正的中年人,看不出有什麼邪惡之氣,也看不出什麼溫和親切。
聞爻站在此人身後,神態十分謹慎。
她看著此人露出衣袖的手,那手背有淡淡的烏青之色,是九心丸毒發的紅斑或黑斑褪去後留下的痕跡。
這是一個服用過九心丸或類似的藥物,增強了內力,又剛剛祛除了毒性的人。也許不止這位黃袍人,剛才的聞爻、這長廊儘頭大屋裡躲藏的兩人,都是這些奇門詭術的受益者。
“這兩本書……書坊主人在玉林客棧的雜貨裡撿的。”阿誰輕聲道,“大都是客棧客人遺落或丟棄的雜物,一般都不值錢。”微微一頓,她又道,“但我記得那年玉林客棧死了很多江湖客。”
黃袍人微微皺眉,“那年?哪年?”阿誰緩緩地道,“周睇樓開業的那年。”
黃袍人示意她繼續說,阿誰卻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她道,“……青山師父,恕阿誰冒犯……這兩本書的來曆,我說過兩次。第一次告訴了郝文侯,第二次告訴了柳尊主。阿誰並未隱瞞,這兩本書來自玉林客棧,周睇樓開業的那年。”
聞爻不知她說了兩次“周睇樓開業的那年”是什麼意思,皺著眉頭,“這兩本冊子你們杏陽書坊翻印過嗎?書裡寫了什麼你可曾告訴彆人?”
“聞爻!”黃袍人喝了一聲,製止了聞爻。
長廊深處的大屋突然響起蒼老的聲音,“周睇樓開業那年,豈非便是唐施主現世之時?”
“不錯。”阿誰淡淡的接話,“柳尊主也說過,唐公子的武功,是從周睇樓方先生那裡渡來的,而方先生的武功,卻是唐公子教的。周睇樓開業的那年,玉林客棧死的那些江湖人,遺落的隻有那幾本書……”
“幾本書?”聞爻警覺起來,“除了這兩本,還有其他的武功秘籍嗎?”
黃袍人眉頭深皺,這位素衣女子不卑不亢,說話難辨真假。當年郝文侯在杏陽書坊偶得《往生譜》二冊,柳眼隻從唐儷辭手中得到一冊。以柳眼所言,他確信唐儷辭隻有這一冊,但柳眼並非心細謹慎之人,萬一真如這婢女所言——唐儷辭其實有過《往生譜》全冊,那杏陽書坊所流傳出的二冊便大有問題。
有誰會放任這等絕世奇書流落在外?除非他是故意的。
難道天清寺拿到的《往生譜》其中有詐?
這就能解釋他與春灰一直想不通的一個疑問——唐儷辭為何能指點狂蘭無行突破“魑魅吐珠氣”的最後一層?他如何知曉真氣化形的訣竅?根據柳眼所言,唐儷辭曾經學過的那一冊,可沒有“魑魅吐珠氣”這門功夫。但他還未將其中的利害想清楚,阿誰緩緩的道,“但我當年見到的,不止這三本書,還有另外兩本紅色封麵的殘卷。”她垂下眼睫,“那兩本書殘缺不全,於是我把它們和江湖人的雜物,都扔了。”
長廊儘頭的大屋咿呀一聲緩緩打開,一位老僧走了出來。
“那是兩本什麼樣的書?”
阿誰抱緊了鳳鳳,低聲道,“兩本紅色封皮的殘書,封皮上題著一首詩,寫‘南園鳥驚飛,一碎長命杯。獨枯寧不疑,幽幽見山鬼。’那兩本殘書叫做《寧不疑》。”
黃袍人與老僧麵麵相覷,“梧井先生”葉先愁雖然是上一代武林佼佼者,他自己卻是不練《往生譜》的,否則屈指良怎生殺得了他?但他的《往生譜》不知從何而來,而這未曾聽過的《寧不疑》又是何物?
無論是真是假,這殘書,必是要先找到一觀。
那麼這名被唐儷辭拋棄的女子,便不能輕易殺了。
阿誰見這兩人對視一眼,便知自己今日應是死不了了。她低下頭摸了摸鳳鳳的軟發,鳳鳳十分乖巧,坐在一旁好奇的聽她說話。她緩緩閉上眼睛,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並沒有什麼《寧不疑》,那是她隨口拈的一首雜詩。唐公子真的不曾見過《往生譜》的其餘二冊,那是杏陽書坊庫房裡的雜物,秘籍是真的。但她好歹在這些神秘莫測的大人物麵前為自己爭了一條命,又或許可以在這些人心裡埋下一根刺。
她儘力了,即便終是無能自救,也無愧於心。
而她麵前的這一條絕路,究竟在不在唐公子的算計之中?阿誰並不知道。她覺得不是。
唐公子的確智計無雙心狠手辣。
但他隻是想要贏。
並不是想要大家死。
誰都不可以死,他自己可以死,旁人不行。
因為“死”在唐公子眼裡,就是輸。
他不能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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