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若似月輪終皎潔
京城,杏陽書坊舊址新起了一座小茶館。阿誰帶著鳳鳳離開薑有餘的莊園,便返回了京城。她把杏陽書坊的舊址盤了下來,搭了一座很小的茶館,茶館此時還沒有完全建好,阿誰平日就牽著鳳鳳在京城街上安靜的散步,走一會兒,抱一會兒。
鳳鳳已經會走幾步了,但主要還是要抱著。
京城的街道十分繁華,這幾日正逢廟會,街上賣繡作、珠翠、筆墨、聲色銷金花樣襆頭、帽子、書籍、圖畫、藥香、蒲合簟席、鞍轡弓箭等等什物的鋪麵琳琅滿目。百姓熙熙攘攘,四處熱鬨異常,她一處一處看著,偶然也買一點什麼。
她知道十字大街東邊那家最大的酒樓,本是萬竅齋的一處門店。太廟街後麵的一處酒肆,原來也是萬竅齋的產業。而後因為唐公子自稱為風流店主人,又當眾擄走了普珠方丈,滿江湖都當他是邪魔外道,為防萬竅齋受他連累,他便把萬竅齋賣了。所得的錢財,用以遣散萬竅齋眾人,就像她一樣……隻要追隨唐公子,無論你有用無用,至少……能得一匣子銀票。
唐公子要你低頭俯首,感恩戴德,結草銜環,心甘情願……但他立威施恩,絕不會讓你一無所有。
這樣……就算是贏嗎?
阿誰凝視著麵前的萬丈紅塵,或許……你還沒有等到旁人心甘情願,就已經把自己全都施舍了出去,又或者……唐公子無所不能,永遠都能得償所願。
前麵不遠處起了一陣喧嘩,有個盜賊光天化日之下從賣珠翠的鋪麵上搶了幾隻花釵,往巷子裡跑去。很快幾個少年追了上去,將那盜賊打翻在地,將花釵奪了回來,還給了賣貨郎。那賣貨郎連連感謝,回贈給幾位少年他自帶的饃饃。
阿誰不知不覺微微一笑,但微笑尚未消退,那幾位少年中有一位突然當街栽倒。周圍一陣大嘩,她也是吃了一驚,趕上幾步,卻見那少年臉上手上泛出紅色斑紋,那些斑紋快速變成了黑色,隨即少年哀嚎打滾,痛苦非常。
這是……九心丸之毒?她驚愕的看著那看似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這不過是個孩子,他從哪裡沾染了此種毒藥?眼看少年毒發,身邊的人紛紛去扶,她一時心急,出聲道,“且慢!這孩子中了劇毒,此種毒藥極易傳人,還請諸位退開幾步。”
眾人乍然見一位美貌女子牽著幼童,也是一怔。阿誰牽著鳳鳳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九心丸解毒之法她雖然並沒有學過,卻也從柳眼那耳濡目染,懂得了一點皮毛。並且返回京城之前,柳眼和水多婆都給了她一些防身藥物,裡麵就有九心丸的解藥。九心丸隻服用解藥並不能徹底解毒,但至少能減少毒發的痛苦。阿誰取出一隻青玉藥瓶,倒了一粒黑色藥丸出來,塞入了地上毒發少年的口中。那少年痛苦至極,臉上手上的黑斑十分可怖,他所中的九心丸之毒非常劇烈,和阿誰先前見過的並不一樣。阿誰當年見柳眼所發放的藥丸毒發之後,會讓人渾身紅斑而不是黑斑,那些紅斑並不致命,也不疼痛。
眼見少年吞下了解藥,她拔下頭上發簪,對著少年小腿“外丘穴”刺入約一寸半。鳳鳳坐倒在地,看她救人,眼神十分好奇。那少年服下藥物,被施針之後,身上的黑斑緩緩變紅,也不再痛苦哀嚎,可見阿誰的手法雖然並不全麵,卻也是有些效果的。
鋤強扶弱的小少年,都還如此年輕,不應死於九心丸之毒。
他都來不及吃賣貨郎給他的饃饃。
“你是何人?”那少年的同伴大聲問,“你怎麼知道聞爻中的毒會傳人?”
另外一人著急的問:“你怎麼會有解藥?”
“你們是什麼人?”賣貨郎被渾身長黑斑的恩人嚇得魂飛魄散,收起鋪子就打算走。
“娘——”鳳鳳突然大哭起來。
在七嘴八舌之時,地上“毒發劇烈”的聞爻陡然睜眼,一把抓住阿誰的手,拔去小腿處插著的發簪,“你就是阿誰姑娘,你果然有解藥。”
阿誰陡然被抓,微微一怔,隨即歎了口氣。
她並不說話,也不太意外。
畢竟在集市上遭遇了英雄少年鋤強扶弱,並且少年英雄還突然毒發需要她出手相救的事情的機率,本也不大。但無論是真是假,她總不會眼看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小少年毒發身亡,總是會送上解藥的。
“我真不敢相信,唐公子竟當真放你走,而沒有給你留下一兩個暗衛。”那看似十五六歲的聞爻故作驚訝的道,“哎呀我知道了,唐儷辭變賣家產自身難保,他恐怕是沒有錢也沒有時間——來確保你無恙了。”
阿誰抓住鳳鳳的手,微微用力,並不說話。
相忘於江湖……是她求仁得仁。
誰能……對唐公子不心存幻想?即使是她百般不願,明知沒有結果,也不得不心存憐惜,他如有需要……阿誰即心存憐惜,又愧負恩情,所以可以舍命。但阿誰孑然一身,她這一命輕如飄萍,一文不值,隻不過證明了唐公子總能逼你舍命相愛,證明他總是能贏——此後——便沒有了。
唐公子並不需要她癡戀一生。
他隻是想贏。
而她這一生,也從來沒有計劃過有唐公子。
她可以輸。
她曾癡心妄想過有一個沒有心眼,溫暖又有趣的小廚子。
但小廚子是假的,他不曾存在過。
她所有的少女情懷,都在遭遇了郝文侯和柳眼之後無聲無息的破碎,又在發現小廚子其實不是小廚子的時候再次湮滅,她被唐公子扔出去,彼此的尊嚴都摔得粉碎,然而比起唐公子的尊嚴,她那點尊嚴不值一提。她碎過一次又一次,但那又如何,那不過是她自己的事,甚至她是死是活,都無人當真在意。
然而一個人遭遇過什麼,有沒有人關心,甚至愛誰不愛誰,都隻是人生的一部分。
有些人視愛如生。
而她不想那麼荒蕪。
她決定好好生活,決定忘記郝文侯,選擇生下鳳鳳,願意同情但不原諒柳眼,決意遠離唐公子……那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每個人的際遇都不相同,悲歡離合無關對錯,從心而已。
她取了唐公子一張銀票而去,唐公子避而不見,自此恩怨兩清,相忘於江湖,這便是他們最好的結局了。
聞爻一把抓住了阿誰,心下得意——其他人總是疑心唐儷辭在這婢女身周部下伏兵還是暗衛,他就說以唐儷辭如今腹背受敵,哪裡還有心思來管這個丫頭?這丫頭人無足輕重,但她可能看過《往生譜》,杏陽書坊有自印書籍,如果當年還有留下什麼印版,印版的下落還要著落在阿誰頭上。但這件事又不能讓阿誰察覺,一旦她知道那《往生譜》的厲害,此事必然要生變。
郝文侯抓她回家,也是存了這個心思,但誰知其中起了什麼波瀾,他居然鬼使神差看上了這個丫頭,不但沒問出來秘籍的下落,還送了一條命。聞爻年紀不大,他沒有見過郝文侯和柳眼,這丫頭輕賤得很,把她抓住,嚴刑拷打,必然能得知《往生譜》究竟有沒有外傳!就算她寧死不屈,把她交給師父,那也是大功一件。
在阿誰默不作聲的時候,聞爻點了她幾處穴道,將她和她懷裡的娃娃一起捆了,一躍而起。他那些剛認識半日的“好友”們大驚失色,圍上來詢問發生何事,被他一人一掌重傷,連賣貨郎也沒逃過一劫。隨即聞爻飛身而起,抓住阿誰和鳳鳳,往東而去。
街頭一陣大亂,百姓眼見即是打架,又當街擄人,當下四散而逃。
唯有遠處街角,那剛剛逃走的“小賊”自屋簷下窺探了幾眼,又默默地退入了陰影之中。
聞爻帶著人在京城街頭轉了幾轉,突然之間,不見了。
那“小賊”又在遠處盯梢,不久之後,一隻信鴿向南飛去,沒入晚霞之中。
那日夜裡,天清寺燈火通明。紅姑娘得知阿誰被擄的時候,唐儷辭已經去了薑家園。他走得太快,錯過了飛鴿傳書。
薑有餘的手下探得阿誰和鳳鳳被擄,但紅姑娘對此事心存疑慮。
疑慮一是唐儷辭當真放任阿誰離開?如果他的確放手,而又覺得區區阿誰區區女婢無關緊要,為何薑有餘的手下卻仍然在盯梢?
疑慮二是阿誰雖然不會武功,身份低微,但她並非無能為力。
紅姑娘與阿誰在風流店共處多時,風流店那並非什麼溫情小築,時常就要死人。柳眼陰鬱癲狂之時,連她都難以靠近,阿誰卻可以處之泰然。這丫頭天生有一種能平息事端的能耐,唐儷辭在她麵前都要靜下來幾分,她就這樣任人擄走了?
宛鬱月旦坐在她身旁,碧漣漪為他讀完了飛鴿傳書,他彎了彎眉眼,微笑道,“阿儷是拿阿誰姑娘做了一個餌。”紅姑娘微微一驚,醍醐灌頂。
的確,唐儷辭放任她離去,看似恩怨兩清,卻是以阿誰做了引蛇出洞的一個餌……他在釣魚。
他愛不愛阿誰?紅姑娘看不出來。
也許是不經意的喜歡過?得到了又厭棄了?
不管是愛或不愛,他拿著曾經在意過的女人的命,堂而皇之的釣魚——這人心狠手辣,毒如蛇蠍。
不管是對彆人還是自己,都是這樣。
紅姑娘輕輕歎了口氣,“但他去了薑家園,走得太快,人既然不在京城,他釣的諾大的魚卻要誰人去收?”
微微蹙眉,她低聲又問,“飄零眉苑自玉箜篌失勢後,沉默了三日,我料其中必然發生了巨大變故。宛鬱宮主,你說我等是繼續等,還是——”宛鬱月旦也微微皺起了眉。
這幾日成縕袍帶傷潛入了飄零眉苑外部,竊聽到飄零眉苑內部生變,白素車囚禁了玉箜篌,奪了飄零眉苑的大權。
但此後飄零眉苑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連白素車都失去了音信。
這不應該的。
成縕袍沒有忘記白素車當時橫刀在手,說“殺人者誰,不過白某。殺一人罪天下,而殺萬人……卻可成一將。”
結果她不但成了“一將”,她還成了白尊主。
她到底想做什麼?
無論她想做什麼,都不可能什麼也不做,玉箜篌被囚,鬼牡丹豈能無動於衷?死寂的飄零眉苑深處,究竟發生了什麼?正在紅姑娘和宛鬱月旦沉吟之時,孟輕雷突然來報。
“那個柳……那個魔頭和玉姑娘,帶著十幾名弟子,出現了祈魂山後山,正和一群烏合之眾戰作一團。”
紅姑娘吃了一驚,“和誰戰作一團?”
孟輕雷歎了口氣,“清風幫和斷刀門,他們都有門徒死於九心丸之毒。”他忍不住道,“這惡徒死有餘辜,九心丸流毒無窮,害人無數,實該把他千刀萬剮……”
宛鬱月旦眉眼一彎,“這惡徒和唐儷辭狼狽為奸,但手握九心丸的解藥。我等當先把他捉拿在手,逼問出解藥,再殺他以謝天下英靈。”
孟輕雷恍然大悟,“我和成兄一道,必定將此魔頭生擒!”他即刻縱身而去,不知為何柳眼突然在此,但人既然在此處,不能讓他跑了!
“也隻有孟大俠這等老實人,才會聽不出你弦外之音。”紅姑娘幽幽一歎,“聽聞柳眼另有奇門醫術,不知能不能治得了‘蜂母凝霜’。”
碧漣漪身中劇毒,又被王令秋折磨,至今起不了床。紅姑娘愁眉不展,宛鬱月旦的手指輕輕磨蹭著椅子的扶手,低聲道,“王、令、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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