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人生若隻如初見
數個時辰之前。
王令則默許了白素車為風流店之主。
她帶來了三位“鬼牡丹”,和她的一位心腹女弟子,此時正協助柴熙謹在外與中原劍會廝殺。
這些人本就是她毒術下的造物。當年大鶴禪師殺上王家,她帶著負傷的王令秋詐死逃命,躲入了少林寺中。大鶴萬萬沒想到,“呼燈令”的餘孽非但未死,竟是躲在了他眼皮子底下。
因為與大鶴生死搏殺,王令則武功全廢,隻餘下一身毒術。身為女子,躲在少林寺中也頗為不便,堪稱步步危機,就在此時,她與一人相遇。那人是柴熙謹的養母方葒炾,正是經由方葒炾相助,王令則死裡逃生,與天清寺結盟,開始了所謂“移靈”之術。但救她於水火的不是天清寺青灰方丈,亦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些“鬼牡丹”究竟是什麼東西——青灰老兒自欺欺人,她卻絕無可能臣服於自己的造物,但若能借此偷梁換柱,培養勢力,有何不可?這世上隻有青灰老兒能妄念成魔,為天下做主嗎?他既然可以,我為何不行?大家都是口稱報恩,有何高低貴賤之分?
大鶴禿驢死得太早,沒能看到她謀反的一天,真是可惜了。
王令則看到白素車謀奪風流店主人之位,讓玉箜篌下囚室,不但不惱怒,反而有幾分讚賞。
這丫頭有她當年之風。
這世上的道理不是凡是“男人”能做的事,“女人”都能做。
而是有人能做的事,我都能做,而人不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王令則一身武功全廢,手掐著半死不活的玉箜篌的脈門,拄拐站在白素車麵前,陰惻惻的道,“丫頭,我既然已經來了,外麵千軍萬馬要踏平此地,你作何打算?”
白素車緩緩走到王令則身前,並無懼意,“王家主手握重兵,身懷秘術,難道還不能把外麵的餘孽挫骨揚灰,迎回柳尊主嗎?”
王令則微微一怔,她放開了玉箜篌的脈門,尖笑一聲,“難道你當真是對柳眼一往情深,一心一意就是為了救情郎?”
“王家主手握重兵,布局多年,所謀之事絕不隻號令武林……”白素車毫不避諱,“一往情深若能讓柳尊主助我一臂之力,白某既可一往情深,亦可愛之如狂。”她對著王令則單膝下跪,“我等女子,欲行登天之道,何其之難。王家主手握絕毒秘術,柳尊主手握解毒之法,你等二人若能合作……非但門外那些餘孽頃刻間土崩瓦解跪地求饒,連王家主所謀之事都多了三分勝算。”
王令則的手按上了她的頭頂,感受到白素車身上蠱蛛蠢蠢而動,儘在掌握之中,她森然一笑,“如此乖巧聽話,我若功成,百年之後,你可取而代之。”
白素車微微一笑,“謝王家主。”
二人相視而笑,說話之時,地下的幽暗通道裡緩緩走出一排排紅衣人,這些人並不說話,安靜的站在王令則和玉箜篌身後。這是王令則自己的護衛,全都中了“呼燈令”的獨門秘術,隻聽她指揮。而在這些紅衣人身後,白素車慣常指揮的紅衣女使也緩緩走了出來,排在紅衣人身後。
白素車低頭不看她們,麵無表情。
王令則看了她一眼,臉上的劍痕顫動了一下,“你也不必奇怪,這些人身中‘噬神香’,除了聽令於你的‘噬神’,更聽令於我的‘噬魂’。”她緩緩的道,“畢竟是我王家的祖傳秘術。”
風流店能坐擁如此多妙齡少女,驅使如此多武林高手,除了九心丸之毒,還有“噬神香”暗中輔助,催人神智。白素車執掌“噬神香”,故而可以指揮紅白女使,今日王令則一到,這些人便不再聽令於她。
白素車點了點頭,她沒有問那些神智尚存的白衣女使,那些人中毒沒有紅衣女使深,但此時沒有出現,未必是什麼好事。
“我聽說玉箜篌手下,有幾位武功不弱,學會了《往生譜》上的幾門絕學。”王令則道,“有女子能練剛猛絕倫的‘袞雪’,又有人能練陰險歹毒的‘玉骨’,這些人當真是絕世良才,不知是其中的哪幾位?”
白素車指了指紅衣女使中的幾人,“這位是藺如鬆,這位是邵原白,這位是沙棠舟……還有……”她平心靜氣的道,“我。”
王令則嘖嘖稱奇,這幾個丫頭當真武學奇才,奈何在九心丸與噬神香之下,縱然有絕世無雙的天賦,也不過為他人作嫁罷了。
妄練《往生譜》者,噬殺忘魂,癲狂而死。
或許比中了她的噬神,死得還快。
“門外中原劍會正和柴熙謹的音殺纏鬥。”王令則陰森森的道,“你帶了這幾位姑娘,自密道潛出,先把宛鬱月旦和小紅宰了。”她轉過身去,“我會親自把柳——”
“啪”的一聲悶響,王令則隻說了一半,一柄刀無聲無息的自她身後插入,她隻感覺到後腰一熱,隨即一陣劇痛,那柄刀在她血肉中一絞,隨後倒飛而出,落入了白素車手中。
“一環渡月”。
白素車手握那柄血淋淋的雪白小刀,仍然單膝跪在那裡,麵無表情的看著她。
王令則按著後腰的傷口,一瞬間臉上不可置信、錯愕、懷疑、驚怒交加甚至於荒唐可笑……種種表情交織而過。她退開一步,白素車緩緩站了起來。
四周戴著麵具的紅衣人和紅衣女使一陣動蕩,變了隊形,將二人團團圍住。白素車可以聽見周圍眾人的呼吸之聲變了,從幾不可聞,變成了野獸搏擊之前那種興奮異常的喘息。
她扔下了血淋淋的“一環渡月”,拂袖而立。
“你說——‘你夢登天’!”王令則後腰的傷口處鮮血流出,但傷口處有一隻黑色的異蟲緩緩探了個頭。隨著那異蟲出現,血流減緩,它在傷口搖頭擺尾,緩緩吐出了一些白色絲線,將王令則的傷處黏合了起來。王令則看著白素車,“你說‘我等女子,欲行登天之事,何其之難。’小姑娘!我今年六十有三,平生所見,唯聽你一人出此言,我當你是可造之材!結果你吃裡扒外,竟然是外麵那些廢人的奸細!”
白素車淺淺一笑。“冥頑不靈,可惜!可惜!”王令則拐杖一頓,紅衣人蜂擁而上,她的拐杖之中一股煙塵彌散而出,身上諸多奇詭怪蟲爬出,將白素車團團圍住。
一瞬之間,紅影翻湧,勁風四射,白素車被數人一起撲倒在地,她就算練成了《往生譜》的什麼絕技,在這數人甚至十數人一起動手的檔口,亦是無能為力。
王令則眉心一跳——不對!
白素車苦心孤詣方才走到今日,她若無十足把握,豈會突然對自己動手?她傷口處忙碌的蠱蟲與她心念相通,突然不再為傷口吐絲織網,即刻要鑽回她血肉深處。
就在這一瞬之間,一隻手微微一動,就在那隻蟲將回未回之際,從王令則的傷口處挖走了它。
它動得太理所當然,距離也太近,手的主人也太不像活人了。哇的一聲,王令則吐出一大口血,摔倒在地。白素車的一刀沒能重創王令則,這隻手挖走了蠱蟲,王令則狂噴鮮血,陡然間老了十歲。
這隻蠱蟲,才是王令則性命攸關之處!
她怒目圓睜,瞪著挖走她蠱蟲的人——那人仍仿若一具骷髏一般,但立刻將蠱蟲塞進口中吞了下去。王令則厲喝一聲,“玉箜篌!你——”
渾身上下掛滿了蛛網,仿佛披著一層層蛛網長衣的玉箜篌仍然眼神空洞,仿若將死未死,但嘴角已經微微勾起,露出了一絲笑。
“你不怕——”王令則空握十幾樣操縱人心的毒功秘術,卻失去了蠱王,她摧動蠱蛛之毒,玉箜篌與白素車身上的蠱蛛為之呼應,但二人卻都無動於衷。她摧動“噬神”之毒,指揮紅衣人攻擊玉箜篌,卻乍然感覺到自己能感應的紅衣人似乎少了許多。
驀然回頭——她看見白素車倒地之處,似乎冒出了一片塵煙,燃起了火焰之色。轟的一聲巨響,烈焰衝天而起,王令則甚至看見了周圍數不儘密密麻麻的絲線被火焰一焚而儘,流出了極其燦爛的光華,那是大殿中無處不在的蛛絲。撲在白素車身上的紅衣人與她一起被大火點燃,那火焰駭人至極,頃刻化為火龍沿著地麵向四方席卷,轟然第二響——此處殿門關閉,鐵閘下落,外麵當當當當落閘之聲不絕於耳,此處此刻已成了絕路!
玉箜篌剛剛吞下蠱王,他同樣駭然色變!白素車這賤婢竟然早做了手腳,要把風流店的所有一切,包括她自己,一起燒死在這大殿裡!
這女人之狠,竟能到這種地步!
王令則武功已失,又失蠱王,身負重傷,一身毒物和毒蟲在這火焰天坑之中無處施展。隻見滿天烈焰與黑煙裡走過來幾個搖搖晃晃,血肉模糊的火人。那幾個人伸出燒得不成形狀的手,抓住她,將她拖入最濃烈最蓬勃的火中。
王令則魂飛魄散,她的臉被拖在地上被滾燙的地麵摩擦,一路淒厲慘叫。
烈焰之中,渾身是火的白素車側過身來,伸出焦黑的手,迎向王令則。
她將她拉入火中。
擁進懷裡。
燒為灰燼。
這世上除了混沌求生。
還有玉石俱焚。
白某不是中原白道的奸細。
隻是……覺得不甘,始終不服,難以低伏,不能認命。
像“如鬆劍”藺如鬆,“望嶽子”邵原白,“聽琴客”沙棠舟……這樣的人,一生不該是這樣的。即使像青煙,像官兒,那樣的孩子,若不是風流店惡毒的教誨,她們不一定誤入歧途,死於非命。所以既然白某僥幸留有神智,對天發誓,即使披肝瀝膽赴湯蹈火,也必為諸位討一個公道。
縱然王令則手握萬千毒蟲,能執掌千軍萬馬,縱然她心思詭譎,有萬種算計,那又如何呢?
白某不欲生,自然就不怕死。
吾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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