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皇帝的寢殿裡亮如白晝。
今日值班的翰林編修沈緹來了。他穿著青綠色的官袍,革帶束著腰身,身體修長,眉眼清雋,像挺拔的青鬆。
皇帝記得自己也曾經是這樣的,隻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不願意照鏡子。
“躋雲,來給我潤潤色。”皇帝招呼他,遞過去幾張紙。
沈緹在幾案後坐下,內侍把那幾頁紙傳遞給沈緹,果然是青詞。
青詞是道人燒祭給上蒼的。皇帝熱衷於求丹問藥,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官員們熱衷於幫皇帝寫青詞。有些投機者因為青詞寫得好而得到皇帝的青睞,也是一條進身之道。
早有內侍研了一池墨。沈緹展開,一目十行地看完,提筆修改了起來。
如今他也可以不在皇帝麵前表露任何感情了。
他還記得一年前第三次被命令為皇帝的青詞潤色時,控製不住地皺了眉頭,被皇帝發現了。
那時候皇帝身體還不錯,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覺得自己還能再活五百年。
他沒有龍顏大怒,反而對沈緹很寬容。
“人沒法同時年輕和成熟。”他說,“你現在可以年輕。”
“我知你看不慣我如此,甚至想諫,省省。你看那幾個老家夥怎麼不來諫,因為他們懂。”
“躋雲,你得再過幾年才會懂。但再過幾年……”
皇帝沒有說完。
沈緹一直介意那句沒說完的話。思來想去,還是去到沈大人跟前請教了。
沈大人道:“再過幾年,你會懂。為什麼?”
沈緹道:“因為過幾年,我年歲長了,人更成熟?”
“是的。”沈大人道,“但過幾年,你成熟的時候,便也不再年輕了。”
“陛下,隻對年輕人寬容。”
沈緹沈躋雲,這一屆的探花郎,年輕俊美,才華橫溢,深受皇帝喜愛。
皇帝給他賜字,對他格外優容。
但這個對年輕人寵愛寬容的皇帝,和讓馮洛儀家破人亡的皇帝,和讓沈緹祖父險些死在流放路上的皇帝,是同一個皇帝。
都是他。
那之後,沈緹在宮裡、公署裡,都不會再讓人察覺他的喜怒與情緒。
再後來,殷蒔從懷溪來到京城,與沈緹拜堂成親的時候,便覺得一年後的青年已不同於一年前的少年。
諸如青詞這種東西於沈緹而言是小菜一碟,他才思迅敏,筆走如龍,很快就修改完了。
呈上去,皇帝讀完很高興。
沈緹頗通道家典籍,皇帝三更半夜不問蒼生問鬼神,不論他內心裡是怎麼想,都能講得讓皇帝滿意。
直到天終於亮了,內侍提醒皇帝該早朝了,沈緹才得以告退。
他走後,皇帝的情緒依然很好,問內侍:“躋雲新婚,我賞過什麼沒有?”
內侍道:“未有。”
翰林雖清貴,到底級彆低,還不到婚嫁都讓皇帝惦記賞賜的程度。
皇帝點點頭:“給他提一級吧。”
沈緹回去直房,也沒法補回籠覺,給皇帝講了那麼多內容,人已經精神了,哪能一下子睡得著。
且早朝的官員們也都進宮了,在各自部門的直房裡待漏。進進出出,嘈嘈雜雜的。沈緹把今日的值班記錄做好,在睡覺那間房裡也隻是閉目養神。
等到天大亮了,下朝了,翰林院的同事來交班的時候,他才開始重又困倦起來。
跟昨天高君圭的狀態一樣。所以現在晚上值宿,都讓年輕人去。
沈緹交完班,從宮裡出來,平陌等人已經在那裡等候了。
小廝們從內侍那裡接過被褥和提盒,平陌道:“坐車吧。”
沈緹沒騎馬,坐著車回家了。
到了家平陌讓車子直接趕到二門上,沈緹下了車,他還囑咐:“趕緊補一覺。”
又囑咐:“也彆睡太久了,影響晚上。”
沈緹:“知道了。”
其實沈緹成親前,吃喝拉撒睡的事都是平陌在操辦的。如今卻不一樣了,平陌目送他進去,也挺感慨的。
隨人都留在外麵,進了二門便是長川跟著。
沈緹困得頭疼,一路揉著太陽穴。卻忽然聽見長川問:“翰林,咱們是去璟榮院吧。”
沈緹腳步停住,抬頭,原來在岔路口,已經走向了璟榮院的方向。
可他是被殷蒔從璟榮院裡給趕出來的。就這麼回去嗎?
這麼想著,前日還沒生完的氣,忽然又起來了。
家裡,本來就是可以有情緒的地方。
長川便看見沈緹負手站在那裡,對著璟榮院的方向望了一會兒,恨恨轉身:“去姨娘那裡。”
長川有點失望。
姨娘那裡沒什麼零食。少夫人那裡零食種類特彆多。
翰林怎麼不去少夫人那裡呢。
長川苦著臉跟上。
沈緹問:“昨日我不在,家裡有什麼情況沒?”
“沒有。”長川道,“什麼事也沒有。”
“少夫人一天跟家乾嘛了?”
長川心想我隻是內宅給翰林你傳話的,我又不是專盯著少夫人的。
如今,少夫人的正房他都進不去呢,他哪會知道少夫人都乾了什麼。
但他要是這麼回答,一定會被平陌揍的。長川努力想了想,道:“少夫人讓人給姨娘送了東西。”
“送了什麼?”
“好像是燕窩。”
“哦。”
沈緹來到了馮洛儀的院子。大白天這個時間點他就來了,照香高興極了。
沈緹對馮洛儀說:“我補個覺。”
官員在宮中留宿,都睡不舒服。馮洛儀忙令婢女們鋪床、點熏香。
沈緹洗漱過,脫了衣衫看著馮洛儀指揮婢女們收拾,他問:“少夫人賞了你東西?”
馮洛儀的背影微微一凝,擰過身來,臉上已經帶著舒展的笑:“是,夫人賞了燕窩給少夫人,少夫人分了一半給我。品相都十分地好,俱都是上品。”
她沒有再喊姐姐。
母親賞燕窩給殷蒔,是婆媳相得。
殷蒔分一半給馮洛儀,是妻妾和睦。
馮洛儀臉上帶笑,是苦儘甘來,日子美滿。
母慈妻賢妾恭,這樁婚事到現在,是十分十的好。
當初想要的,幾乎全都實現了。
可沈緹並不能感到欣慰。
因為她們三個都很好,唯有他不好。他被自己的正妻從主院給攆出來了。
沈緹輕輕地“嗯”了一聲,去床裡補覺去了。
蓮青色的帳子放下,馮洛儀凝視那帳子。
他為什麼又生氣了。
馮洛儀帶好槅扇門,走到院子裡,沒看見長川。沈緹若白日在內院,他走到哪裡長川就該跟到哪的。
馮洛儀攔住丫鬟問:“長川呢?”
丫鬟低聲道:“外頭呢。”
原來是因為沈緹到這邊來補覺,大家都不敢搞出太大聲音。長川和小丫頭子玩羊拐怕吵著了,兩個小孩去院門外頭蹲著玩呢。
馮洛儀把長川喚到了廂房裡,問他:“翰林是從哪裡過來的?”
“從垂花門。”
“從宮裡回來直接就過這邊來的嗎?”
“是。”
馮洛儀詫異:“那翰林如何知道少夫人給我送了燕窩?”
“咦,是我告訴翰林的呀。”長川滿眼無辜。
這並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吧。
在分辨“什麼事能說什麼事不能說”這件事上,平陌哥哥可都是誇過他的。
馮洛儀打量眼前的男童。
為了方便,男性主人會有年幼的小廝在內院跑腿。但沒出閣女兒在家裡多是跟母親、嫂嫂、姐妹來往,與父兄的小廝們打交道打的少。
馮洛儀心裡一直當長川是沈緹的人。
她剛才便奇怪,就算小殷氏有心機,她如何做到的使沈緹一回來便知道這件事的。
原來是長川。
馮洛儀當然不知道,昨日裡長川去兩個女主人處通知她們沈緹值宿的事,自己碰見並聽見了燕窩的事。
馮洛心想,原來小殷氏籠絡了長川,特特把燕窩的事告訴了長川。沈緹一夜沒回家,回來的時候長川在二門處接他,便按照小殷氏的意思迫不及待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沈緹。
原來如此。
馮洛儀麵露微笑:“你十分能乾呢。”
長川把胸脯挺起來:“嗯!當初挑人,平陌哥哥一下子就挑中了我。”
馮洛儀點點頭,喚了照香來打賞長川。
長川拿到錢當然高興,隻可惜姨娘這裡沒什麼好吃的。
這個姨娘,又不愛吃零嘴,又不愛吃點心。
怪不得這麼瘦。
長川哪裡知道,人在壓力大的情況下,有時候會進入低欲望的狀態。
彆說他,便是沈緹這種博學多才的人也不會懂。
這是後世的人才能理解的。
殷蒔還在沈夫人處陪她聊天。
沈夫人秀了一下琴技,回憶了一下當年。殷蒔正在給沈夫人輸出情緒價值的時候,婢女進來稟報:“門子上說翰林回來了。”
“值宿了一夜,一定累了。宮裡可是吃不好睡不好,飯都是涼的。”沈夫人心疼,忙對殷蒔說,“你快回去。”
殷蒔立刻起身。
在沈夫人的跟前,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表現出關心沈緹並能照顧好沈緹。
看著殷蒔急匆匆就去了。沈夫人果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沈夫人打理著家裡的中饋,大門的事她不管,但凡有人進出二門,都是要報到她這裡來的。
但門子上是沈緹進了垂花門之後,看門的婆子便分了一個人過來稟報。婆子也隻知道沈緹回來了,至於沈緹進了二門之後去了哪裡,婆子自然不知道。
殷蒔“急匆匆”出來,出了沈夫人的院子再走遠點就不急了。
有什麼好急的。沈緹這麼一個人了,院裡還有那麼多伺候的婢女,他要是累就直接歇了。不可能乾瞪眼等著她回去了才能休息。
至今為止,殷蒔也沒伺候過沈緹什麼。他們兩個從成親第一日開始,沈緹穿脫衣服之類的事也都是綠煙荷心貼身伺候,殷蒔從沒管過。
但殷蒔也知道,很多夫妻丈夫回家都是妻子跟前忙後地給寬衣解帶。
女人要圍著男人轉,把男人當天。
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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