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主心骨沒了,像一座大山轟然倒塌,這時死了還好,活著的就得想辦法將這坍塌大山的廢墟一片片拾淨,用一輩子去還這些債。許超家人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幸而如今皇帝想要坐穩這江山,實行仁道,對於敵將家人,不但不殺還要善待。許超夫人還在罵著,但因為是大家閨秀出身,罵不出戰俘營那些女子口中的潑辣話,卿卿早已麻木。卻在這時,一個嬌豔的聲音響起:“夫人這是還當自己是蜀中第一夫人呢,從前也沒少使醃臢手段叫姐妹們懷不上孩子,現在是貓哭耗子呢。”“你個淫婦!就是你進了我們許家,老爺才落得如此下場,你……你……”這許夫人從沒想過一向被她壓著的卿奴敢這樣和自己說話,她這一生出嫁前是父兄做主,出嫁後是夫君做主,她守了這座宅子一輩子,守了一輩子尊卑觀念,如今男人一死,小妾都敢諷刺自己,難不成真的是氣數儘了?許超夫人癱倒在正前方的卿卿懷裡,當她是仇人一般雙拳廝打,卿卿這下不能再忍了,正要捏住她手腕製止,哈爾日先一步提著許夫人衣領將她扔到一旁,怒斥道:“不要命的賤婦!”他手下幾人要去教訓許夫人,卿卿攔住,不叫他們動手。這些女人的餘生一眼望得到儘頭,已經很是可憐。卿卿牽著卿奴到自己房裡,卿奴當她是要謝自己,說道:“不必謝我,我對她也是受夠了,今日還沒罵夠呢。這潑婦說不過人就動手,也隻有這點能耐了。”卿卿並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她走向屏風後的床榻前,將枕頭下壓著的一個巴掌大的木盒子拿出來遞給卿奴。卿奴打開盒子,訝異道:“哪來這麼多金子?”卿卿打開她手掌心,寫了一個“走”字。“你叫我一個女人家去哪兒?這院子裡雖有人壓著,可好歹有個容身之處。”卿卿不再勸她,她隻是給了她一個選擇。若北邙山之時,有人給她一個選擇,她會不顧一切逃走。“你叫我走哪兒去……”卿奴低聲重複這這句話,渾渾噩噩走出屋。許超後院出了這回事,罪在孟九長得太威猛,卿卿牽了孟九近屋裡,一邊順毛一邊想著心事。若她母親或是煊姐還在,即便男丁死光了,孟家也不會是這個結局。萬幸的是,她還活著。隔了一日哈爾日匆匆跑來,見卿卿正給孟九喂食,咳了聲,正色道:“卿奴跑了。”卿卿抬起頭看著他,一雙無邪的眼睛容不得人懷疑。哈爾日想了想,道:“若有人問起來,便說她是失足墜湖。”反正一個女人跑出去,沒銀子沒親人,活不了多久。“孟姑娘,”哈爾日突而低聲道,“明晚開城門迎太子,酉時末我會親自去迎接太子。申時前務必請姑娘尋來一身士兵衣物穿整完畢,酉時於許府正門會合。”卿卿聽這一番話,並不驚訝,隻是幅度微小地點點頭。麵上的平靜掩飾不了她內心的波瀾壯闊。又要逃了。士兵衣物並不難偷,軍需用品都在許家倉庫中,她叫孟九引開看守士兵,迅速去尋來一件,因不大合身,她自己又連夜改了改。她改衣服時,孟九就在一旁看著。這狗雖生得高大嚇人,但一雙眼睛總是水汪汪地看著她。她放下手中針線,圈住孟九脖子親了親它的腦袋,心道,回永安了咱們再見麵。雖是這樣說,可仍是不舍得。她太清楚戰爭的無情,父兄他們都無法避免,孟九一隻狗,危難若真是來臨如何逃脫呢?到了第二天酉時,她準時出現,哈爾日照例吩咐今晚注意事宜。哈爾日點了點她,說道:“你,走排頭。”一行人騎馬前往城門,哈爾日特地慢下來,裝作和她吩咐的模樣囑咐道:“太子一進城,你便駕馬出城,薛公子的車馬就在城門西側的樹林裡。”卿卿點頭,卻不敢有半點期盼,她怕極了失望。按理說她的模樣極易被認出來,她特意在臉上均勻塗了一層黃色泥土,等夜裡火把一照,看上去和膚色一般。這時已能肯定,哈爾日就是孟盅,也就是當日在北邙山救下她的人。孟家資助的那些食客隻在孟家有需要時才會露麵,平日裡都是各忠其主,隱藏極深,所以她今日必須得走,若走不了,哈爾日的身份就會暴露。霍遇那人是容不得叛徒的。這一路都提心吊膽,因行軍路上狀況難測,說是酉時末,戌時過去許久,仍不見有動靜。霍遇手下士兵都訓練有素,個個石人一般,並不會因為多等一陣而露出焦躁的神色。已到了戌時末,等了近兩個時辰,卿卿在馬背上快要堅持不住,終於聽得城外一聲角令響起。“開城門——”卿卿的手裡握了把汗,汗水浸濕手掌,又被緊握的馬韁摩擦,手心痛得不行,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疏忽。城門隻開一刻。內門也開了,可這時,那黑衣飛揚駕馬而來的將軍,卻是晉王。他駕馬直衝過來,驚了一行馬匹,卿卿也差點從馬背摔下來。他高聲道:“關城門!今日太子不來了。”他是徑直入城,卿卿抱著僥幸,以為他並沒有發現,但他卻陡然調轉馬頭,駛向她和哈爾日的位置。他停在了這裡。馬鞭高舉,抽向哈爾日的胸膛。“還有什麼話說?”哈爾日無話可說。霍遇還是個少年的時候,他就跟在他身邊,他熟悉他的脾氣,他的作風。霍遇的臉上沒有被背叛後的震怒,沒有生氣,隻有陰冷,像萬年深淵般的陰冷。“既然無話可說……”他突然大聲喝道,“開城門,送哈爾日將軍出城!”他手下從不需要兩種人。一是懦夫,二是叛徒。哈爾日從馬背上躍下單膝下跪:“王爺,戰事要緊,請讓屬下打完這場仗!”“本王眼裡容不得沙,你在一日,本王這仗就打得不安心。”“王爺!”“我念你家中還有妻兒,念你曾救過本王性命,不殺你。哈爾日,不要得寸進尺了。”他是語重心長的語氣,可那聲音裡沒有半點溫度。就像……卿卿想道,就像那日他要殺她之前的語氣。“孟盅!你欠孟家的已經還清,從今以後你與我孟家再無關聯,也莫叫我孟家人再背負你一條性命!”她其實早就能說話了,隻是找不到機會。霍遇馬鞭抽地,落在哈爾日麵前:“還不快滾!”哈爾日單膝跪地的動作變成了雙膝,他磕了三個響頭,聲聲震耳,而後便駕馬離去。他是個粗漢子,就算在孟家學了些東西,也沒能像同期的同窗那樣混出什麼名頭。男人之間義字當頭,沒了義字,他也沒什麼臉再見王爺。正如王爺所說,他已成了眼中刺,不如離去。哈爾日離去後,城門重重關上,夜色深沉似海,這一道門,隔開的是天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