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將兵力分散開,以霍騁為首的九成玄鐵騎占據隆夏鎮這個防守點,他自己隻帶五千人送劉建藩去烏塘。卿卿小時候見過劉建藩,多年過去,劉建藩未必認得出她,卻一定認得她背後的蝴蝶印。她怕劉建藩時日無幾,早晚要去陰曹地府,若那時和她家人在九泉相會,將她在霍遇身邊一事告知,她這輩子都沒臉去死了。她一路綰著男子的發髻,露著脖頸,不好遮掩,便用了小刀在脖子上輕輕割開一個口子,再用繃帶纏住,蓋住她的蝴蝶印。隆夏鎮到烏塘走水路需要三天時間,一路往南,河兩岸已是春暖花開。霍遇並不打算交給太子一個活著的劉建藩,他看透了劉建藩不過是赫連昌欲嫁禍於他的工具,早晚得死,不如死在自己手上。船上幾日他都沒給劉建藩食物,他有一千個殺人的手法,餓死是最輕鬆的一個。卿卿年幼時也曾叫過劉建藩一聲叔叔,不忍他受此磨難,趁著霍遇下船巡視時,偷偷去送食物給他。劉建藩一個儒雅之人被霍遇折磨成了個野人,誰看了都心悸。那劉建藩卻不肯進食。“毋寧死,不食鄴賊之食。”鄴人和祁人之間的對立觀念根深蒂固,但其實鄴人的皇帝也並不是一個純粹的鄴人,還是卿卿從太後那裡聽來的,皇帝祖上不知混了多少民族的血,既有祁人血液,也有鄴人血液。她父親曾訓誡過她,天下人隻分兩種:享樂者和受苦之人,哪有什麼種族之分?自然這話隻有卿卿知道,從瑞安到北邙山,再到永安,她隻見了皇帝一個和父親有同樣胸懷之人。何況,國家在時未曾儘忠,故國已去,要這身不折之骨有何用?她在北邙山被霍遇所辱,未曾想過去死,一是因死實在可怕,二是因為父母賜她身軀,難道不是想讓她好好活著?“我也是祁人,卻沒有侯爺的錚錚鐵骨。同為故國之人,隻盼有朝一日我落難,也有人能送上一碗熱湯,懷此心意才冒著危險將這碗湯餅獻給侯爺。侯爺肯不肯吃在你自己,我不過是報故國恩情。”“你竟也是祁人?為何會效勞鄴狗?既然能進來這裡,想必也深得霍遇信任,在他身邊擔任何職?” “我不過一個小小的主簿官,亦無聖人傲骨,在亂世裡,隻想求生。”劉建藩雖也剛直,卻不像孟束性子擰巴,更沒理由對一個給他好心送飯的同胞口出惡言。“你們年輕人往後還有機遇,我們這些老人,也隻能一輩子為故國守節了。小兄弟家鄉何處?”“瑞安縣。”“原來是瑞安人士,當年孟將軍親自守城也沒能抵禦外敵,那時我就該知……是我大祁氣數儘了。那時朝中儘傳孟家竊國,可最後為了這一方國土,孟家滿門犧牲,實屬悲哉。你也出自瑞安,難怪能得霍遇賞識。”卿卿已經分不清他這話是褒是貶了。“孟將軍舍身為民,所求不過瑞安城百姓平安,我等小輩,當帶著孟將軍的希望活下去,唯有如此,才能叫後世不忘將軍,不忘故國。”“若能早幾年聽你一言,老夫也不至於如此地步了。見我祁人能在鄴人的朝廷中得到重任,老夫便可含笑瞑目。我劉建藩一生鞍前馬後,落此下場,還望小兄弟銘記,這天下從不屬於一姓之家,莫等到老夫這個年紀,才悔恨身居高位卻未能造福百姓。”“侯爺千萬要活著,我篤信晉王不會對侯爺下殺手的。”可卿卿並沒想到,當夜劉建藩吃了她送的麵後,會咬舌自儘。霍遇最終沒有割他的舌,卻是他自己咬舌後失血過多而死。霍遇一言不語地進入她屋裡,眼神卻溢滿冷冽的殺意。她警戒地向後退去,可比不上霍遇腿長步子大,他動怒揚手,卿卿知道這一巴掌打下來會是什麼滋味,已做好了準備,閉眼緊縮著脖子。巴掌遲遲沒有落下,她眼睛睜開條縫,隻見霍遇已經放下了手,眼裡殺意不變。這外頭就是滔滔江水,把她從窗戶口扔出去,死不見屍。卿卿怕他扔她出去,死亡麵前犯了慫,她小心翼翼地捏住他衣袖:“我不知道他竟如此烈性……”他這才看清她雙目紅腫,又想起自己一進屋她就瑟瑟發抖的模樣,想來也是受驚了。“是我害了他……是我……”他看不得她自責的模樣,一把將她扯進懷中,大手扣緊她後腦勺,將她的小腦袋緊緊埋在自己懷裡麵:“憑實力對付本王的那些機靈呢?被劉建藩利用也不知。他知道自己早晚要死,這一死既拉本王做墊背的,還離間了本王內部的關係,你說他死得值不值?”“不是的,他不是那樣的人。”“你其實都知道不是?你不是太信任彆人,而是信不過本王。”他一針見血,卿卿咬著嘴唇發不出半點聲音來。“那……你要怎麼跟太子交代?”“爺為何要向他交代?這江山是爺打下來的,爺不用給任何人交代。”這夜過得異常漫長,霍遇命舵手停船靠岸,找了個地方將劉建藩埋了。卿卿在他墳前上了三炷香,算是儘了情誼。霍遇雙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歪脖子大樹上好整以暇地觀望。“若是爺他朝不慎沒了,卿卿可會給爺立墳?”卿卿垂下睫毛,掩蓋心思。自然是不會的。“王爺不會有那樣一天。”“卿卿倒是很了解本王,本王命硬,閻王爺留不住。”葬了劉建藩,他繼續沿下遊行船,到了夜裡,兩岸狼嚎呼嘯,江風襲來,船隻停在了江麵上。士兵前來稟報:“王爺,現在正逆風,恐怕難以繼續前行,是否泊船岸邊,待風停了再走?”“那就先靠岸停船。”船靠了岸,半輪孤月掛在天邊,烏雲席卷,遮天蔽月。霍遇披上大氅,將佩劍彆在腰間,闊步離去。卿卿不知他為何一言不發離去,過了一陣子,常言牽著孟九進來道:“王爺下船巡視,命下官保護姑娘,下官牽來孟九陪伴姑娘,我與侍衛就守在門外。”卿卿向常言福了福身,牽過孟九。船艙簡陋,沒有多餘的床鋪,她隻得拿自己衣服給孟九墊了層床鋪。卿卿揉著孟九腦袋上的毛,隻怕裡頭都是虱子了,戰況繁忙,孟九跟著霍遇,也不得閒,都沒時間清理毛發。“哎,真是怪了,他出去巡查為何不帶上你?”孟九洞察力非凡,霍遇平時去巡查都帶著它。孟九嗷嗚一聲,偌大個形體看起來楚楚可憐。“也罷,今夜你就和我睡了,等上了岸就給你洗個澡。”船雖停靠岸邊,但江水一波一波襲來,撞得船身左搖右晃,夜半江風停止了囂張,卻被一聲響徹江畔的犬吠聲驚醒一船人。卿卿聽到孟九的咆哮聲,第一時間睜眼,船身晃動劇烈,門外常言急切地敲門:“姑娘快醒醒!有伏兵!”兵刃聲四起,刀光劍影刺破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