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死亡之屋,門一打開弗雷徹就知道。地板上鋪著灰色粗糙的地磚,牆都褪了色,露出白色的石頭。牆上到處都是暗淡的色塊,可能是血——一定是血濺上去的。頭頂的燈泡用鐵絲籠子罩著,一張長長的木頭桌橫過半個房間,桌子邊上坐著三個人,前端放著一張空椅子等弗雷徹來坐。椅子邊是一架小輪手推車,車上放的東西被一塊布蓋著,像一個雕刻家用布蓋著未完成的作品。弗雷徹被半拽走向那張為他準備的椅子。他在警衛的抓扯下蹣跚地走著,他就這樣搖搖擺擺地走。如果他看起來比他實際上更暈眩,更茫然不知所措,那就可以了。他認為自己從情報部的這個地下室逃出去的機會還是有的,當然也許這隻是樂觀的想法而已。無論他們是誰,他都不想以哪怕些微警醒的樣子使他們提高警覺。他發腫的眼睛和鼻子、流血的下唇都有助於表現這漠然的表情,嘴邊的血痂像暗紅的山羊胡子。有一點弗雷徹很肯定,那警衛和三個坐在審判席上的人都死了,他才能離開這裡。他是一個報社記者,從沒殺過比黃蜂大的東西。但如果他必須殺了他們才能逃走,他願意乾。他想到他妹妹的死,想到他妹妹在一條有西班牙語名字的河裡遊泳,中午的陽光照在水麵上,明晃晃的,很刺眼。他走到桌前的椅子邊,警衛重重地把他按到椅子上,弗雷徹差點摔倒。“輕點,彆那麼重,彆傷了他。”坐在桌子邊上的一個男人說。他叫埃斯科巴,他是用西班牙語對警衛說的。埃斯科巴左邊坐著另一個男人,右邊坐著一個60歲左右的女人。那男人和女人都很瘦,而埃斯科巴卻肥得流油,像廉價的蠟燭。他看起來像電影裡的墨西哥人,看起來像會用西班牙口音說:“微(徽)章?微章,我們不要什麼微章。”他是情報部的負責人,有時他用英語在電視裡報氣象情況。作為氣象節目的主持人,他常收到觀眾的來信。他穿著西裝則不顯得油頭肥腦,隻是看起來又矮又胖,弗雷徹對此很了解。他曾經為埃斯科巴作了三四次報道。在幽默而非常有難度的采訪中,他答得精彩,他問得也精彩。弗雷徹認為,這個中美洲的希姆勒會令人驚奇地把他的幽默,部分地轉化為對他的恐懼感。“手銬?”警衛也用西班牙語問,並拿出副塑料的手銬。弗雷徹努力裝出迷茫的樣子。如果他們銬住他,一切都完了,彆指望還有一線機會,一點都沒了。埃斯科巴稍稍轉向他右邊的女人,那女人的臉很暗,黑色的頭發裡夾雜著幾縷白發,頭發從前額開始向上向後立著,好像被大風吹過。她的發型讓弗雷徹想起電影《法蘭肯斯坦新娘》裡的愛爾莎·朗徹斯特,這熟悉的情景一下子讓他感到痛苦,就像他想起明晃晃的河麵或想起他妹妹和朋友笑著走進河裡。他要回憶,不要主意。回憶現在變得奢侈了,在這地方想不出好主意,你隻能想到餿主意。那女人向埃斯科巴微微點點頭。弗雷徹早已在情報部的大樓裡見過她。她總是穿著不成樣式的衣服,就像她現在穿的一樣。她常和埃斯科巴在一起,這使他猜她是埃斯科巴的私人助理或秘書,甚至是他的傳記作家也不一定。天知道像埃斯科巴這麼自大的人要不要這些隨員。而此時弗雷徹想知道,如果他一直表現得不自信,她就可能是他的上司。這點頭還是讓埃斯科巴感到滿意。他轉向弗雷徹時麵帶笑容,他開口說話了,用英語:“彆傻了,把手銬拿開,弗雷徹先生隻是到這裡幫我們解決點事,他很快就會回國。”埃斯科巴深深地歎了口氣,做出非常抱歉的樣子,“而這時候他是尊貴的客人。”我們不要沒人情味的手銬,弗雷徹心想。像《法蘭肯斯坦新娘》的褐色皮膚的女人向埃斯科巴傾過身去,用手擋著嘴和他低語。埃斯科巴點頭微笑著。“當然了,拉蒙,如果我們尊貴的客人想做出什麼傻事,或有攻擊性的動作,你可以開槍。”他放聲大笑——矮胖的電視主持人的笑聲。然後他用西班牙語重複一次,使拉蒙和弗雷徹都一樣明白。拉蒙嚴肅地點點頭,把手銬係回腰帶裡,退出了弗雷徹的視野。埃斯科巴把注意力轉回到弗雷徹身上。他從繡著鸚鵡和花葉圖案的運動衫口袋裡,掏出了紅白兩色的盒子——萬寶路的煙盒,第三世界的人都愛抽的煙。“抽煙嗎?弗雷徹先生。”弗雷徹把手伸向埃斯科巴放在桌沿的煙盒,隨後又縮了回去,三年前他就戒了。他心想如果能逃出這地方,很可能要破戒,還要恢複喝高度酒的習慣。但此刻他沒有要抽煙的渴求。他隻是要他們看見他的手指在顫抖,這樣就可以了。“等等,現在抽可能會——”可能會什麼?埃斯科巴不在意,他隻是點點頭,把紅白兩色的煙盒留在原處——桌沿上。弗雷徹突然產生了一個痛苦的幻象,看見自己在第43大街的報攤上買一包萬寶路,一個自由的人在紐約的大街上買一包快樂的毒品。他告訴自己,如果能出去他會這麼做,就如一些人在治愈癌症或恢複視覺後去羅馬或耶路撒冷朝聖一樣。“那個打了你的人,”埃斯科巴用不十分乾淨的手指著弗雷徹臉上的傷,“已經受到紀律處分。你知道這不是很嚴重,我就不再向你道歉了。這些人都是愛國者,就像我們,也像你,對嗎?弗雷徹先生。”“我想是的。”他要做的是裝出害怕並迎合他們,為了逃出這裡,他說什麼都可以。而埃斯科巴的工作就是安撫坐在椅子上鼻青臉腫的人,使他相信這沒什麼,一切隻是一場誤會,很快就會冰釋的,那時就可以放他走了。即使在這死亡之屋裡,他們雙方都想騙對方。埃斯科巴轉向警衛拉蒙,用西班牙語很快地說著什麼。弗雷徹的西班牙語不夠好,不能完全聽懂。但在這小國的首都呆了近5年,不可能一點都聽不懂,何況西班牙語並不是世界上最難的語言。埃斯科巴和他那“法蘭肯斯坦新娘”無疑都知道這一點。埃斯科巴問弗雷徹的行李是否收拾好了,是否把堂皇酒店的賬結了,拉蒙回答是;他還問是否準備了車,停在情報部的大門外,審問結束後送弗雷徹去機場,回答說是,停在附近5月5大街上。埃斯科巴轉向弗雷徹問道:“你聽懂我問他的話了嗎?”他把“聽懂”說成了“聽中”,弗雷徹又想起埃斯科巴的電視形象,低壓,什麼低壓?我們不要什麼臭低壓。“我問你是否退了房——儘管現在那房間更像是你的公寓,是嗎?還問了在我們的談話結束後是否有車送你到機場。”除了談話這個詞不是他剛才用的外,其他都一樣。“是——嗎?”聽起來好像他不敢相信有這麼幸運,或者弗雷徹希望達到這種效果。“你將坐第一班三角洲航空公司的航班飛回邁阿密。”法蘭肯斯坦新娘說,沒有西班牙口音。“弗雷徹先生,如果你肯合作,回答我們的詢問,一旦飛機在美國的土地上著陸,就把護照還給你,在這裡,你不會被拘留或傷害。但你要被驅逐出境。這一點我們先要搞清楚,就是踢出去,用你們美國人的話說是掃地出門。”她的英語比埃斯科巴流利。弗雷徹暗笑自己一直誤認為她是埃斯科巴的助手,他想,就像你認為自己是記者一樣。當然,如果他隻是《時代》雜誌駐中美洲的記者,他就不會在這個牆上的汙跡看起來很像血跡的情報部地下室裡了。大約在6個月前,他第一次遇見努內斯,就停止了記者的工作。“我聽懂了。”弗雷徹說。埃斯科巴抽出一支煙,用鍍金的Zippo打火機點著,打火機的一側裝飾著一顆假紅寶石。他問:“你打算幫助我們,回答一些問題,是嗎?”“我有選擇的餘地嗎?”“你當然有選擇的餘地。但我認為你已經在這裡住了很久,住了很久,是你自己說的,對嗎?”“夠久了。”弗雷徹說。他想:應該防止自己相信他們。想相信他們是很正常的,也許想說出實情也是正常的,特彆在你被滿身焦豆子味的男人扯出你喜愛的餐館並被飽打一頓後。供出他們想要的情況並沒有什麼好處,這一點要記住,在這房間裡隻有這個想法是對的——他們說的不能信。重要的是手推車上的東西,那布下麵的東西,重要的是那還沒開口的家夥,當然,還有牆上的汙跡。埃斯科巴身子向前傾,麵帶嚴肅地問:“你否認在過去14個月裡你一直提供某些情報給一個叫托馬斯·赫爾拉的人嗎?他把情報傳給一個叫培德羅·努內斯的共產黨暴動者。”“是。”弗雷徹說,“我不否認。”為能繼續玩這個猜字遊戲——這猜字遊戲說來就是“談話”和“審問”之間的不同,他現在要證明自己說真話並努力解釋。在這樣的房間裡的人好像在世界曆史上都曾在政治爭論中勝出過。但他沒想要這麼做。“雖然有點久了,我想有一年半時間。”“抽一根吧,弗雷徹先生。”埃斯科巴打開抽屜拿出一個薄薄的文件夾。“不想抽,謝謝。”“好吧。”當然埃斯科巴說成的是“搞吧”。當他在主持氣象節目時,控製室的小夥子有時會在天氣地圖上添加一個穿比基尼的女人,看到這個,他就會笑起來,揮著手拍打胸脯,觀眾喜歡他這樣,這有喜劇的味道,就像“搞吧”的口音——“臭微章”的口音。埃斯科巴打開文件夾,卷煙直直地插在嘴唇正中,煙衝入他的眼裡,樣子就像在街頭抽煙的老人——戴著草帽,穿著鬆鬆垮垮的短褲和拖鞋。此時他正笑著,閉著雙唇,這樣煙就不會掉下來,但仍然微笑如故。他從那薄薄的文件夾中拿出一張嶄新的黑白照片,把它推向弗雷徹,“這是你的朋友托馬斯,不怎麼好看了,是嗎?”這是張對比度很高的人頭照,使弗雷徹想起四五十年代不怎麼出名的新聞攝影師威吉。這是張死人的照片。死者雙眼睜著,拍照時閃光燈反射回來,使雙眼有了一點生氣。死者沒有流血,隻有一個傷痕,但還是一看就知道是死人的照片。死者的頭發整齊地梳著,仍能看見梳子的齒痕;眼中有閃光,但這是反射光,一看就知道照片上的人死了。傷痕在左邊太陽穴上,像彗星的形狀,看起來像燙傷的,但沒有彈孔,沒有血,頭骨沒有變形。即使是像點22的小口徑手槍,在能留下燙傷的距離開槍,也會使頭骨變形。埃斯科巴把照片拿回去放入文件夾裡合上,聳了聳肩,好像在說,你看,你看會有什麼結果。他聳肩時,煙灰掉到了桌麵上。他用他的胖手把煙灰掃到灰色的亞麻油布地毯上。“其實我們不想打擾你。”埃斯科巴說,“我們乾嗎要打擾你。我們是小國,我們隻是小國裡的小人物。我們有自己的自尊,當然我們也有,”埃斯科巴用一隻手指點點太陽穴,“你明白嗎?”弗雷徹點點頭,他還在想著托馬斯,甚至照片已放回文件夾裡他仍能想像到他,他黑色頭發上的梳齒痕。他吃過他妻子煮的飯,和他最小可能才五歲的女兒,一起坐在地板上看卡通片,是的卡通片,幾乎沒有什麼對話。“我們不想打擾你,”埃斯科巴說這話時煙冒上來,在他臉上散開到他耳朵那裡,“但我們觀察了你很久,你沒有發現我們,也許因為你是大人物,我們隻是小人物。但我們一直在觀察,了解到你知道托馬斯的活動,於是我們找到他,想讓他說出他所知道的,那樣我們就不必打擾你。但他不說,最後我們隻好叫這位海因斯先生讓他開口,那時托馬斯先生正坐在你現在坐的地方。”“我能讓他開口。”海因斯說,他的英語帶著有鼻音的紐約腔。他是個禿頭,除了耳朵附近還有些頭發之外。他戴著一副小眼鏡。埃斯科巴像電影裡的墨西哥人,那女人像電影《法蘭肯斯坦新娘》裡的愛爾莎·朗徹斯特,海因斯像電視廣告裡的演員,向觀眾解釋為什麼埃克色得林片是治頭痛最好的藥。他繞過桌子走向手推車,凶惡而陰險地看了弗雷徹一眼,扯下了那塊蓋著的布。布下麵是一台機器,有幾個表盤和指示燈,還沒啟動。弗雷徹剛開始想到的是測謊儀——有一定的道理——但在簡單的控製盤前有一根黑色的粗線連到機器上,粗線的另一端是一個帶橡皮手柄的東西,看起來像日晷針或是某種鋼筆——雖然沒有筆尖。那東西的頂端逐漸變細成為一個鋼的圓頭。機器下麵有個架子,架子上放著標有DELCO的汽車電池。電池的電極上套著橡皮,線從橡皮套連到機器背後。不,不是測謊儀!不過也許對這些人來講也是測謊儀。海因斯神采奕奕地介紹它,帶著彙報工作的興奮。“非常簡單,真的,從神經學家用的設備改裝過來的,用它來調節電擊程度,治療患有神經衰弱症的人。隻不過這個設備能調節大幅度的電擊強度,我發現使人痛苦是不重要的,大部分人甚至會忘記痛苦。對他們來說可怕的是過程。這也許可以叫做返祖現象。我希望哪天能寫一篇論文。”海因斯抓住那絕緣橡皮手柄,放在眼前。“可以用這個接到四肢、軀乾、生殖器,當然,它也能插到太陽照不到的地方,請原諒我的粗野,一個人的大便被電擊,他一定會記住的,弗雷徹先生。”“你對托馬斯那麼做了嗎?”“沒。”海因斯回答,小心地把那日晷針放在電擊器前麵,“用一半的功率電擊他的手,就是告訴他,和他緊密接觸的東西是什麼。當他仍不肯說出愛爾·康多——”“不提那些了!”法蘭肯斯坦新娘說。“請原諒,他仍不想說我們想要的。這時我把這杆放在他太陽穴上,小心地調節強度,調到一半的功率,一點也不多。他一陣哆嗦就死了。我想他可能是癲癇發作。他有癲癇病史嗎?弗雷徹先生,你知道嗎?”弗雷徹搖搖頭。“不管怎樣,我相信是這樣,驗屍說明他的心臟沒問題。”海因斯抱著拳站在他前麵看著埃斯科巴。埃斯科巴從嘴唇上取下卷煙,看看煙頭,把它扔在灰色的地磚上,踩滅。他微笑地看著弗雷徹。“當然這很不幸。現在我問你幾個問題。我坦白地告訴你,弗雷徹先生,很多問題都是托馬斯拒絕回答的。我希望你不要拒絕。我喜歡你的為人,弗雷徹先生。你帶著尊嚴坐在那裡,沒有哭泣、求饒或尿褲子,我喜歡你,我知道你隻做你相信的事。你有愛國精神,所以我要告訴你,我的朋友,如果你能又快又真實地回答我的問題,這是好事。你不會想海因斯用這個機器的。”“我說過我會幫你。”弗雷徹說。死亡距離他比那罩著鐵籠的燈泡還近,更不幸的是痛苦離他更近。努內斯和愛爾·康多離他有多近?比他們三個人猜想的還近,但還沒近到能幫助他。如果埃斯科巴和法蘭肯斯坦新娘等兩天,也許隻要24小時。但他們不會等,他已在這死亡之屋,現在他已經明白了他要乾什麼。“你說過,最好做到,我們不是傻瓜,外國佬。”那女人說得很清楚。“我知道你們不是。”弗雷徹用悲歎而發抖的聲音說。“我想你現在要抽煙?”弗雷徹搖搖頭,埃斯科巴自己拿了一根點燃,好像在沉思。然後他抬起頭,煙像上一根一樣插在他臉中間。“努內斯很快就來?”他問,“像電影裡的佐羅?”弗雷徹點點頭。“多快?”“我不知道。”弗雷徹很清楚地知道,海因斯雙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那可惡的機器旁,隨時準備大刑伺候。他也很清楚地知道拉蒙站在他右邊,在他視野的邊緣,他看不見他,但猜想他的手可能已經放在槍柄上。第二個問題出來了。“他來時,會攻打駐紮在愛爾卡迪多山區的衛戍部隊,還是在聖特雷色的衛戍部隊,或是直接攻打城市?”“在聖特雷色的衛戍部隊。”他會進城,托馬斯在家裡對他說。他的妻子和女兒並排坐在地板上看卡通片,還吃著用邊緣有藍條的碗裝的爆米花。弗雷徹記得那藍條,他看得很清楚,記得一切。他將進攻心臟地帶,不會傻乾,他將為那城市而戰鬥,像殺吸血鬼的人。“他不占領電視台,或是政府的廣播電台?”埃斯科巴問。首先占領在西吻山上的廣播電台。卡通片還沒完時托馬斯對他說,此時卡通片在放《跑路者》,那跑路者一溜煙地跑沒了,它趕上了山狗在開的車,嘩嘩兩聲不見了。“不,”弗雷徹說,“我聽說愛爾·康多說:‘讓它們播!’”“他們有火箭炮嗎?空對地的?有戰鬥機嗎?”“有。”這是真話。“很多?”“不多。”這不是真話。努內斯有60多架。而這個國家整個狗屎般的空軍隻有12架直升機很爛,俄國產的,飛不了多久。法蘭肯斯坦新娘拍拍埃斯科巴的肩膀,他傾過身去。她沒掩住嘴,她不必掩,因為她的唇幾乎沒動。弗雷徹把這個技巧和監獄聯想在一起,他從沒進過監獄,但在電影裡見過。當埃斯科巴向她低語時,他抬手遮住了自己的嘴。弗雷徹觀察著,等著。知道那女人正告訴埃斯科巴他在撒謊。海因斯很快就有寫論文的新數據了,論文題目是《關於電擊不願開口的受審對象糞便的電功率調節與結果的基本可靠的觀察》。弗雷徹發現恐懼在他的內心產生兩個新的想法,至少兩個。這兩個想法各代表一個弗雷徹,每個想法的弗雷徹對當前情況的進展都有嶄新的觀點。一個弗雷徹非常樂觀,一個悲觀。那樂觀的弗雷徹叫做“也許他們願意”先生,也許他們真的願意放我走,也許真的有輛車停在5月5大街等我,就在不遠處,也許他們真的隻想把我踢出他們國家,也許我明天早上真的在邁阿密著陸,飽受驚嚇但仍活著,就像是經曆了一場噩夢。另一個,就是悲傷的那個,叫做“如果我動手”先生。弗雷徹或許能發動突然襲擊使他們感到驚訝——他已經被打了一頓了,而他們又很自大,對,或許能讓他們吃驚。但如果我動手,拉蒙將會開槍。但如果他直撲拉蒙竭力奪下他的槍會如何?不可能但也不是完全沒可能。那家夥很胖,至少比埃斯科巴重十幾公斤。他呼吸時都會喘氣。如果我動手,海因斯和埃斯科巴會在我搶到槍之前撲過來。那女人或許也會。她不用動嘴唇就能說話,她可能會柔道或空手道,或跆拳道。如果他開槍把他們全部打死,逃出這間房呢?四處會有很多警衛——他們聽到槍聲會跑進來。當然,像這樣的房間一般是隔音的,原因很明顯。但即使他登上台階出了門到了街上,那僅僅是逃跑的開始。“如果我動手”先生可能會一路上伴隨他,因為還有很長的路。可事實是“也許他們願意”先生和“如果我動手”先生都幫不了他。他們隻會分散注意力,把不斷增長的瘋狂想法告訴自己,出了這個房間,像他這樣的人就不會這麼想。他不妨產生第三個先生,“也許我能做到”先生來實現這個想法。他沒反映出來。他得讓他們無法了解到他所知道的。埃斯科巴和法蘭肯斯坦新娘分開了。埃斯科巴重新叼上煙,對著弗雷徹冷笑,“外國佬,你在說謊。”“不,我為什麼說謊,難道你認為我不想從這裡出去嗎?”他辯解道。“我們不知道你為什麼說謊,”那瘦長臉的女人說,“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始你要選擇幫助努內斯。部分原因是因為美國人的純真,我相信這起了部分的作用,但並不是全部。這沒關係。我想示範工作已就緒了,是嗎,海因斯?”海因斯微笑著,轉向機器打開開關。頓時傳出嗡嗡聲,像老式收音機預熱時發出的聲音,三個綠燈發出了光。“不!”弗雷徹叫起來,想站起來,認為一定很可怕,怎麼會不可怕?他已經驚恐了,或是差不多到驚恐的程度了。海因斯用那小小的不鏽鋼假陽具電擊他身上任何一個地方的做法都是非常可怕的。但他腦中還有一部分還是冷靜的,有心計的,知道自己至少會受一次電擊。他不很清楚他們怎麼用刑,但他至少會受一次電擊。“也許我能”先生堅持這麼認為。埃斯科巴朝海因斯點點頭。“你能這麼做,我是美國公民,我為《紐約時報》工作,人們都知道我的下落。”一隻手重重地壓住他的左肩,把他按回椅子裡,同時手槍的槍口深深地插入他右耳裡。這突如其來的痛讓他眼冒金星,他尖叫起來,那聲音似乎很低沉,因為一隻耳被堵著,的確是被堵上了。“伸出手,弗雷徹先生!”埃斯科巴說,他叼著煙笑著。“右手!”海因斯命令。他像握鉛筆一樣握著黑色的橡膠手柄。他的機器嗡嗡地響著。弗雷徹右手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抓住扶手——緊張和疼痛之間的界限消失了。“伸出來!”那女人說。她的手交叉著放在桌上,身子向前傾,瞳孔裡閃著兩個光點,黑色的眼睛看起來像釘頭,“伸出來,否則我會不顧後果的。”弗雷徹鬆開抓在扶手上的手指,但在他抬手之前,海因斯就扯著日晷針把那鋼圓頭捅到了弗雷徹的左手背上。左手背可能就是他的目標——離他最近。劈啪聲,非常小,像嫩枝折斷的聲音。弗雷徹的右手握成拳,指甲陷進手掌的肉裡,一種起伏不定的惡心感從腰間向上衝,衝過上臂、肘部,最後到肩膀,後頸,然後到齒齦。他甚至感覺到右邊牙齒的振動。假齒也在振。他哼了一聲,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癱倒在椅子邊上。槍從耳朵裡拔了出來,但拉蒙又按著他。如果沒按,弗雷徹可能會滾到地板上去。日晷針收了回去。它電擊的地方是左手中指的第二和第三個指關節之間,那裡有個小灼點,真正痛的地方是那裡。手臂仍有麻刺感,肌肉仍在跳,被那樣電擊仍讓人覺得恐怖。弗雷徹決定真的要考慮奪槍乾掉他們,不再受那小小的鋼陽具的電擊。返祖現象,海因斯這麼叫它,他希望有天能寫一篇論文。海因斯的臉湊近了,雙唇向後咧,露出白癡般的笑容,眼睛放著光。“怎麼描述你的感受?”他叫嚷著,“剛才的體驗還記憶猶新吧,怎麼描述?”“像死一樣。”弗雷徹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自己的。海因斯顯得很滿足:“對!你看,他尿褲子了,不多,隻是一點。但弗雷徹先生——”“站到一邊去。”法蘭肯斯坦新娘說,“彆胡鬨,我們要談事。”“這隻用了1/4功率。”海因斯用敬畏而神秘的語氣說,然後再叉著手站到一邊去了。“弗雷徹先生,你不聽話。”埃斯科巴責備地說。他從嘴上拿下煙蒂,看了一下,扔到地板上。香煙,弗雷徹想,對,用香煙。那電擊嚴重地傷害到他的手臂,肌肉仍在痙攣。他看到手掌上有血痕,但這使他的頭腦清醒過來,恢複了活力。當然在電擊之後肯定會這樣。“唉,我本想幫”但埃斯科巴搖搖頭,“我知道努內斯會攻打這個城市,我們知道他占領電台的方式,如果他能占領的話……也許他能。”“等一下,稍微等一下。”法蘭肯斯坦新娘說。埃斯科巴點點頭:“就等一下吧。隻是時間的問題,也許幾天,也許幾小時,不要緊。重要的是我們給你一段繩子,看你是否會做一個圈套你做了。”拉蒙後退了一兩步,弗雷徹又坐直起來,他看看左手,發現那電擊處有個烙印,就像照片上托馬斯臉上的那個。海因斯殺了他的朋友!此刻他正站在機器旁,雙手交叉在胸前,微笑著,可能還想著他要寫的論文、用詞、段落和標著圖1、圖2的圖例,弗雷徹大概會被標到圖994。“弗雷徹先生?”弗雷徹看著埃斯科巴並伸直他左手的手指。手臂的肌肉仍在痙攣,但程度在減弱,他想等時機成熟時就能用這手臂了。如果拉蒙朝他開槍會怎樣?讓海因斯看看這機器是否能激活死人?“恢複注意力了嗎?”弗雷徹先生點點頭。“你為什麼要保護努內斯?”埃斯科巴問,“為什麼要因此而受罪?他經營可卡因,如果他革命成功他就會宣布自己為終身總統,把可卡因賣到你們國家。他隻會在星期天接近群眾,其他時候都在淫樂。最後誰贏?也許是共產黨,也許是聯合果品公司這樣的資本家,但絕不是人民。”埃斯科巴低沉地說,目光變得溫柔。“幫我們吧,弗雷徹先生,以你的意願,不要迫使我們要你幫我們。不要讓我們對你用刑。”他獵狗般的眼睛從濃密的眉頭下抬起來看著弗雷徹,用那溫柔、溺愛的目光。“你還能坐上飛往邁阿密的飛機,在飛機上你喜歡喝一點酒,是嗎?”“是的,我願幫你。”弗雷徹說。“啊,好極了。”埃斯科巴微笑著,然後看了看那女人。“他有火箭炮嗎?”他問。“有。”“很多?”“至少60枚。”“俄國造的?”“部分是,其他裝在箱裡的是從以色列市場上買來的。但彈筒上的文字看起來像日文。”她點點頭,似乎對他的回答感到滿意,埃斯科巴笑了。“它們放在哪裡?”“到處都有,你無法一下子把它們全部搜獲。在奧第斯可能還有一打。”弗雷徹知道實際並非如此。“那努內斯呢?”那女人問。“愛爾·康多在奧第斯嗎?”她知道得更多。“他在叢林裡。我最後一次知道他的行蹤是說他在貝仁省。”這是假話,努內斯早已到了克裡斯托巴爾,這個國家首都的一個郊區,弗雷徹就是在那裡見到他的,他可能仍在那裡。但如果那女人和埃斯科巴已經知道,可能就沒有必要審問他了。為什麼他們認為努內斯會信任弗雷徹,告訴他自己的藏身處呢?努內斯無論如何都不會的。在一個像這樣的國家裡,他的敵人不隻是埃斯科巴、海因斯和法蘭肯斯坦三個人,為什麼他要信任一個隻知道他住址的美國記者?瘋子才會。為什麼是美國記者卷入這事件裡?但他們不想深入了解,至少目前是這樣。“他在這個城市裡和誰聯係?”女人問,“不是和他胡搞的,是和他接頭的。”這是發動襲擊的時候,如果他繼續說,真實的情況難免會被說出去,而且他們可能會發現破綻。“有個人”他開口,又停了下來,“我現在能抽一根嗎?”“當然可以。”埃斯科巴此刻像宴會的主人,弗雷徹認為這不是在演戲。埃斯科巴拿起紅白兩色的煙盒,這種香煙是任何一個自由的男人或女人都可以在任何一個報攤上買到的,像弗雷徹在第四十三大街上見過的一樣。他抖出一支煙,弗雷徹接過來,知道在抽完這支煙之前他就可能死去,不再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他現在沒有什麼痛感,隻有漸漸退去的左臂肌肉痙攣和口中左邊假牙邊上的古怪的焦味。他叼起煙,埃斯科巴向前傾身,啪的一聲打開鍍金的打火機蓋,飛快撥動打火齒輪,打火機冒出了火。弗雷徹知道海因斯的可怕的機器正在嗡嗡響,像過去用電子管做的老式收音機;也懂得那女人,他慢慢知道了她沒有什麼幽默感,像法蘭肯斯坦新娘,她看他的樣子就像卡通片裡山狗看跑路者的那副惡狠狠的樣子。他感覺到心臟在跳,回憶起了嘴上叼著煙的感覺——“單純快樂的管子”,有個劇作家曾這麼稱呼香煙——感覺到心跳在不可思議地變慢。上個月他被請到一個國際會所裡做午餐演講,所有的資深外國記者都出席,他的心跳得比現在還快。心跳現在變慢了,又會怎樣?瞎子平靜下來甚至能找得到路。他妹妹在河裡平靜下來,也能活著。弗雷徹湊近火焰,萬寶路煙點著了,開始變紅。他深吸了一口,馬上開始咳嗽,三年沒有抽煙後再抽煙,很難不咳。他坐回到椅子上,加劇呼吸和乾咳,全身開始擺動,張開雙肘,向左邊甩,跺著雙腳,最妙的是他又用起小時候的表演才能——雙眼翻白,在做這些動作時他沒有把煙丟掉。弗雷徹從沒見過真正的癲癇發作,儘管他依稀記得在電影《神奇的工人》中見過帕蒂·杜克發作過一次。他無法知道自己是否做得像真正癲癇患者的發作,但希望托馬斯的意外死亡能使他們忽略他動作中的假象。“媽的,彆咳了!”海因斯用近乎尖銳的聲音嚷著,那樣子在電影裡可能很有趣。“按住他,拉蒙!”埃斯科巴用西班牙語喊。他想站起來,可肉乎乎的大腿起來時重重地撞在桌子上使他又砰地坐了回去。那女人沒動。弗雷徹心想她起疑了。不知道她意識到了沒有,她比埃斯科巴聰明得多,所以她會懷疑。判斷正確嗎?他的雙眼上翻隻能看見她一點點,無法確定是不是這樣,但他心裡有底。她的懷疑礙事嗎?他已經開始行動了,現在他們得把這場戲演完,很快就會演完的。“拉蒙!彆讓他摔到地板上,彆讓他吞下他的舌你這白癡!”埃斯科巴衝著拉蒙嚷。拉蒙彎腰抓住弗雷徹搖晃的肩,也許等著他的頭擺回來,也許要確定他的舌頭完好無缺(一個人不會吞下自己的舌頭,除非被切下,拉蒙顯然不知道)。他要什麼並不重要。當他的臉到了弗雷徹能攻擊得到的範圍時,弗雷徹把萬寶路燃燒著的煙頭插入了他的眼睛。拉蒙厲聲尖叫著向後猛地一退。他的右手朝臉上摸去,灼熱的卷煙斜插在他的眼窩裡,但左手仍在弗雷徹肩膀上,像鉗子一樣緊夾著。當拉蒙後退時,他拉倒了弗雷徹的椅子,弗雷徹從椅子裡彈了出來,一轉身站穩了腳跟。海因斯尖聲叫著什麼,也許隻是一兩個字,但在弗雷徹聽來像是一個女孩看到偶像歌星——比如漢森樂隊的一個成員時發出的尖叫。埃斯科巴根本沒做聲,這不妙。弗雷徹不再回頭看桌子那邊,不看埃斯科巴是否衝過來,而是馬上伸出雙手抓住拉蒙的左輪手槍的槍柄,把它從槍套裡撥了出來。他認為拉蒙不知道槍被搶走。拉蒙發出一連串西班牙語的尖叫並拚命地扒臉,他還把卷煙往裡壓,而不是取下折斷。那燃著的煙頭還在眼上。弗雷徹轉身看見埃斯科巴已經繞過長長的桌子,伸著胖手衝了過來,他不再像在電視上談論高氣壓時的樣子了。“抓住這狗崽子美國佬!”那女人拍著桌子叫道。弗雷徹把翻倒的椅子踢到埃斯科巴前,他絆到了椅子上,在他摔到地上時,弗雷徹伸出了槍,仍用雙手抓著,向他的頭頂開槍。埃斯科巴的頭發炸開了,血從他鼻子和口中噴出來,也從下巴下麵湧出,子彈穿透腦袋從下巴下麵鑽了出來。埃斯科巴滿臉是血地平平地躺了下來。他的雙腳在灰色地板上蹬了幾下,垂死的身體上發出糞便的臭氣。那女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但未衝著弗雷徹來,她衝門跑去,穿著不成形的衣服像鹿一樣飛快地跑。拉蒙仍在嚎叫,正站在弗雷徹和那女人之間,他朝弗雷徹的脖子伸手,想掐死他。弗雷徹朝他開了兩槍,一槍打胸,一槍打臉。打臉那槍打爛了拉蒙的鼻子的大部分和右邊臉頰,但這穿著棕色製服的胖子依舊吼著撲倒,煙仍粘在他臉上。他粗肥的手指張開又握起來,有一個手指還戴著銀戒指。拉蒙倒在埃斯科巴上麵,埃斯科巴倒在椅子上。弗雷徹想起了一個著名的卡通片,裡麵有連成一條線的魚,每條都張嘴去吃一條比它小的魚,那幅圖叫“食物鏈”。拉蒙中了兩槍,臉朝下趴著,卻伸手鉗住了弗雷徹的腳踝。弗雷徹一甩腳,趔趄了一下,手中的槍走火,朝天花板開了第四槍,塵土紛紛落下,這個房間裡此刻充滿了濃濃的硝煙味。弗雷徹朝門口一看,那女人還在那兒,一隻手猛拉門把,另一隻手慌慌張張地扳著轉鎖,但她無法打開。如果能打開,她早就打開,尖叫著跑出去了。“嘿,嘿,你這婊子,看著我!”他說,像一個周六晚上去打保齡球得了300分的家夥。她轉身用巴掌壓著門,好像要把它舉起似的。她的雙眼仍有點放光。她告訴他不準傷害她,開始時用西班牙語,後來頓了一下,改用英語說:“你不準用任何方式傷害我,弗雷徹先生。我是惟一能保證你安全離開這兒的人,我莊嚴地發誓這是真的,但你不準傷害我。”在他們的背後,海因斯像一個撒嬌或受驚的孩子一樣跪在地上。於是弗雷徹走近那女人——她背靠門站著,手掌平平地壓在門的金屬表麵,他聞到一絲苦甜各半的香水味。她的眼睜得像杏仁,頭發全伏在頭頂上。我們不是傻瓜——她剛才曾這麼說過,弗雷徹想我也不是。女人從他的眼裡看出了要殺她的意思,開始提高語速。說話時她的屁股、背部和手掌越來越緊地壓著金屬門,似乎相信自己壓得夠緊就能透過鐵門,從另一邊出來。她說她有文件,上麵是他的名字,她願意給他。她也有一大筆錢,還有金子,從她家的電腦上可以進入瑞士銀行的賬戶。這些對弗雷徹來講可能就是區分暴徒和愛國者的一個方法。當他麵臨死亡時,愛國者發表演講號召人們繼續革命,而暴徒卻告訴你他們在瑞士銀行的賬號並讓你上網進入。“閉嘴!”弗雷徹喝住她。除非這個房間隔音非常好,否則可能有一隊衛兵已朝這裡走來了。他對付不了那些衛兵,但眼前這個絕不會放過。那女人閉上了嘴,仍靠著門,手掌緊貼著,雙眼還發著光。弗雷徹想知道她多少歲,65?她在這房間裡殺了多少人?或者說在像這樣的房間裡有多少人她準備要殺?“聽著,”弗雷徹說,“你在聽嗎?”毫無疑問,她想聽的是救命的腳步聲。做夢!弗雷徹心想。“那個天氣預報員說愛爾·康多用可卡因斂財,說他是共產黨的獻身者,是聯合果品公司的娼妓,誰知道還是什麼,也許他是,也許不是,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要知道和關心的是1994年夏天他沒有掌管巡邏隊,巡邏卡雅河。努內斯在紐約,在紐約大學。所以他不是那些從卡雅撤走時殺害修女的那幫東西中的一個。那幫東西把三個修女的頭放在河邊的杆頂上,中間那個是我妹妹。”弗雷徹朝她開了兩槍,拉蒙的槍沒子彈了,兩槍已足夠。那女人順門滑下,睜大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弗雷徹的臉,那眼睛在說:應該是你被乾掉,我不明白怎麼會這樣,應該是你被乾掉。她的手抓了喉嚨一兩次,隨後就不動了。眼光仍在弗雷徹的臉上停了好長一會兒,睜大的眼睛像想講捕鯨故事的古代水手那樣。然後,她的頭向下一垂就死了。弗雷徹轉身舉著槍朝海因斯走去,這才發現自己右腳的鞋子不見了。他看看拉蒙,見他趴在一攤血中,仍握著自己的一隻拖鞋,像一隻不想讓小雞全部逃走的垂死的黃鼠狼。弗雷徹停下來,花好長時間才把鞋穿上。海因斯轉身好像要跑,弗雷徹用槍朝他指了指,槍沒子彈了,但他好像還不知道。他或許記起來了,但這裡無處可逃,這是死亡之屋。他不跑了,隻是哭著盯著逼近的槍口和人。“後退一步!”弗雷徹命令。他仍在哭,但還是退了一步。弗雷徹在海因斯的機器邊停了下來,海因斯曾用過什麼詞?返祖現象?不是嗎?那機器對像海因斯這樣智力的人來講是太簡單了。三個表盤,一個開關(此刻是在關的位置),一個可變電阻器,已被轉動過,上麵的白線指在11點的位置,表盤上的指針都在零的位置上。弗雷徹拿起日晷針遞給海因斯,他含糊地咕噥一聲,搖搖頭,而後退了一步。他的臉皺了起來,像是悲傷的嘲笑,然後又恢複了正常,前額被汗浸濕了,臉上都是淚水。再次後退使他幾乎站在那罩著鐵籠的燈泡的正下方,他的影子遮住了雙腳。“拿著,否則就乾掉你。”弗雷徹說,“如果再後退一步就乾掉你。”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時間去考慮這要求,想想是否有什麼不對。但弗雷徹忍不住回憶起托馬斯的照片,他睜著眼,太陽穴上有像燙過的小焦痕。海因斯抽泣著,接過那像鋼筆一樣圓頭的物體,小心翼翼地提著那橡膠外套。“塞到嘴裡,像棒棒糖那樣吮著。”弗雷徹命令他。“不!”海因斯淚汪汪地哀求,搖頭時淚水從臉上甩出來。他的臉仍在變,痙攣和放鬆交替著。他的鼻孔前有個綠色的鼻涕泡泡,那泡泡在他快速的呼吸下膨脹縮小,但沒有破。弗雷徹從沒有看到過像這樣的情景。“現在你可不能命令我。”但海因斯知道弗雷徹可以命令他。法蘭肯斯坦新娘可能不信,埃斯科巴沒時間去信,但海因斯知道不能拒絕他,他現在正處於托馬斯的境地,處於弗雷徹剛才的境地。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報仇,從另一種意義上說不是。相信是一種想法,在這裡,想法沒有用,這裡眼見為真。“塞到嘴裡,不然就崩掉你的腦袋,”弗雷徹說,把沒子彈的槍捅到海因斯臉上。海因斯驚恐地哭了一聲向後退縮。此時弗雷徹的聲音溫柔起來,變得自信和真誠,某種形式上讓他想起埃斯科巴的聲音——“我們有一個地區位於低氣壓中,我們正需要下臭雨”,他又想起他的聲音。“你塞進去我不會電你,快點,但我要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海因斯盯著弗雷徹,他的眼是藍色的,邊緣變紅,充滿了淚水。他當然不信弗雷徹說的,他說得沒道理。但海因斯很顯然不管怎麼樣都要信,因為不管有沒有道理,弗雷徹手裡捏著自己的性命,隻要上前一步他就能結果了自己。弗雷徹笑著說:“塞進去自己研究一下。”海因斯不完全確信,但已足夠相信弗雷徹可能是“也許他願意”先生。他把那鋼棒放進嘴裡,鼓出的眼瞪著弗雷徹,從嘴裡突出的日晷針,不像棒棒糖,更像是老式的溫度計。那綠色的鼻涕泡漲起來,縮下去,漲起來又縮下去。弗雷徹仍把槍頂著海因斯,他飛快地把開關撥到開的位置,狠狠地轉動電阻器,電阻器的指示白線從11點的位置轉到5點的位置。海因斯其實還有時間把那日晷針吐出來,但電擊反而使他雙唇抽搐抿著不鏽鋼棒,劈啪聲這次更響,像是小樹枝而不是嫩枝折斷。海因斯的雙唇抿得更緊了,那綠色的鼻涕泡鼓了出來,他的一隻眼睛也鼓了出來。海因斯的整個身體好像在衣服裡振動。他的手勾著,長長的手指張開著,臉色從白到灰白再到暗紫,煙從鼻孔裡冒出來,另一隻眼也從眼窩裡鼓出來,錯位的眼珠在眼眶上麵驚訝地抬起來,海因斯的一邊臉裂開陷了下去。烤肉的焦味和煙從那裂開的洞裡冒出來,弗雷徹看到裡麵有一小團火焰,先是橘紅色,然後變成藍色,他的嘴著火了,舌頭像地毯一樣燒了起來。弗雷徹的手指仍擰在電阻器上。他往逆時針方向一直轉,然後把開關撥到關的位置。那表盤上剛才打到+50位置的指針立刻擺了回來。斷電的那一刻,海因斯砰然倒下,血從嘴裡淌出來,日晷針掉了出來,弗雷徹看見日晷針上還帶著一小片他的唇肉。弗雷徹的喉嚨裡打了一個鹹鹹的嗝,他強壓了下去。他沒有時間對海因斯受刑的慘狀嘔吐,也許晚些時候再吐。他湊上前去看看海因斯冒煙的嘴和鼓出的眼珠,他問海因斯的屍體:“怎麼描述你的感受?剛才的體驗還記憶猶新?什麼,無話可說?”弗雷徹轉身快速離開,他繞過拉蒙時他還沒死,在呻吟著,像在做噩夢的人。他記得那門被鎖上了,是拉蒙鎖的,鑰匙可能還掛在他的皮帶上。弗雷徹轉身回到他旁邊,跪下扯斷了鑰匙鏈。在扯的時候,拉蒙的一隻手又伸出來抓住了他的腳踝。弗雷徹還拿著槍。他用槍柄重重地砸了一下拉蒙的頭,腳踝上的手緊了一下,然後鬆開了。弗雷徹站起來,又想起了子彈,一定得要子彈,槍裡沒有子彈了,隨後他想到不需要那些臭子彈,拉蒙的槍已完成任務了。在外麵開槍隻會招來像蒼蠅一樣聚過來的衛兵。即使這樣,弗雷徹還是摸索著拉蒙的皮帶,打開一個小皮囊,發現了子彈,他把彈匣填滿。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忍心向那些像托馬斯一樣的衛兵開槍。他們有家小要養,但他會向長官開槍,至少可留一顆子彈給自己。他很可能將無法走出這座大樓,就如要再打一個300分的保齡球局,但永遠不會再被帶回到這個房間裡,坐在海因斯的機器旁邊。他用腳把法蘭肯斯坦新娘撥開,她的雙眼木然地瞪著天花板。弗雷徹越來越意識到他幸存下來了而其他這些人沒有。他們的身體變冷了,他們皮膚上的細菌群已經開始死亡了。這些都是在情報部地下室產生的壞念頭,這些壞念頭存在於一個人的頭腦中,他是“受政府迫害的失蹤者”——也許隻是暫時失蹤,也許是永遠。他仍然忍不住這麼想。第三把鑰匙能打開門。弗雷徹探出頭觀察大廳,煤渣磚砌成的牆,下半部是綠的,上半部是臟兮兮的雪白色,像破舊學校的走廊的牆。大廳裡沒人,大約向左9米處躺著一隻小棕毛狗。他的腳在抽搐,弗雷徹不知道那隻狗是在做夢追捕獵物,還是被當成獵物追。但他想如果隔音不好,狗不可能不被槍聲,或海因斯的尖叫聲吵醒。他心想:如果逃回去,我會寫隔音牆是獨裁者偉大的成功之處,我要告訴全世界。當然也可能逃不回去。右邊向下的台階可能直接通向第43大街,我走這條路,但——但“也許我能”先生又冒出來了。弗雷徹關上死亡之屋的門,走進大廳。那隻小棕毛狗抬起頭看了看他,張嘴低吠一聲,聲音小得很,接著就伏下頭繼續睡。弗雷徹蹲下來,雙手放在地板上(手裡仍握著拉蒙的槍)彎下腰吻了吻亞麻油布地毯,這時他想起了他妹妹——她死前8年上大學時的樣子。她上大學時穿著格子呢的裙子,裙子上格子裡的紅色不完全像這褪了色的地毯的顏色,但很接近,正如他們所說的:近得引起政府乾涉。弗雷徹站起來,穿過大廳走向台階,那裡通往一樓、市區、4號高速公路、巡邏隊、路障、邊境檢查站、河流。中國人說千裡之行始於足下。看看我能走多遠,當弗雷徹踩到台階上時這麼想。我也許會讓自己吃驚,他已感到驚奇了——活著,他微微一笑,握著拉蒙的槍,開始走下台階。一個月後,一個男人走到位於第43大街的卡羅·阿古茲的報刊亭。卡羅幾乎認為這個男人會拿槍頂在他臉上進行槍劫,他緊張了一陣。此時才8點,街上還有燈,有很多人,但街上那些人誰能阻止一個瘋子呢?這男人很像是瘋子,他的白襯衫這麼薄,灰色的褲子似乎在飄,雙眼陷在又大又圓的眼窩裡,看起來像從集中營裡或(因很大的冤情)從瘋人院裡放出來的。當他的手伸進褲袋時,卡羅·阿古茲心想他會撥出槍來。但撥出的不是槍,而是勞德·布克斯頓公司製造的錢包,他從錢包裡抽出10美元的紙鈔,然後這穿白衫灰褲的人用非常理智的聲音要了一包萬寶路。卡羅拿出一包萬寶路外加了一盒火柴,從櫃台上推給他。那男人打開萬寶路盒子時,卡羅正找零錢給他。“不要。”看見他找零錢,那男人說,他抽出一支卷煙叼在嘴上。“不要,不要是什麼意思?”“意思是不要找零錢。”那男人說,他把煙盒遞給卡羅,“你抽煙嗎?喜歡就來一根。”卡羅懷疑地看著這位穿白襯衫灰褲子的男人,“我不抽,抽煙是壞習慣。”“很壞的習慣。”那男人同意他的說法,點著煙,愉快地吸了一口,他站在那兒抽著煙看著街對麵的行人。街對麵有幾個女孩,男人喜歡看穿著夏天服裝的女孩,這是人類的天性。卡羅不再認為這個顧客是瘋子,儘管他不要找的零錢,它們仍在狹窄的櫃台上。那男人一直把煙抽完,轉身趔趄了一下,好像他不習慣抽煙,煙讓他頭暈。“美好的夜晚。”那男人對卡羅說。卡羅點點頭,是不錯的夜晚。“我們很幸運能活在這世界上。”卡羅說。那男人點點頭說:“我們所有的人,一輩子都很幸運。”他朝路邊走去,那裡有個小垃圾筒,他把那包煙丟了進去,“所有的人,一輩子!”他重複,走開了。卡羅看著他走遠,心想也許他就是瘋子,也許不是,發瘋很難界定。這是關於拉丁美洲審問室的地獄版的故事,有點卡夫卡式。在這樣的故事裡,受審者通常供出一切然後被殺害(或是失去心智)。我想要寫一個更圓滿的結局,但這可能不現實。這就是寫這個故事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