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然地蘇醒懸在半空中白色的病房另兩位病友兩個金鏈牌羅蘭恢複了意識,但不像是被打一下才恢複過來的——過去他有好幾次這樣的經曆,也不像從睡夢中醒來。那是一種意識飄然的上升感覺。在上升中他想,我已死了,可思考的能力至少已經部分恢複過來。我死了,升入生命的輪回之中,一定是輪回之中,我聽到的是死者的靈魂在唱歌。完全的黑暗漸漸褪成像烏雲那樣的淺黑,然後再蛻變成像霧一樣的灰蒙蒙,又一直變亮成為均勻清晰的薄霧,像太陽還沒照過去的薄霧。在薄霧裡,他感到自己飄飄然上升,好像在霧中被強有力的氣流往上托。當上升的感覺開始減弱,眼前的光線開始變亮時,他終於相信自己還活著,是那歌聲使他確信自己還活著。那不是死者的靈魂在唱歌,也不是耶穌教牧師所說的天使在唱歌,隻是那些蟲子——像蟋蟀那麼大而且有非常悅耳的聲音、他在伊魯利亞聽過的蟲鳴聲。這麼想著,他睜開了眼。相信自己活著的想法仍不那麼肯定,因為羅蘭發現自己在一個美麗的白色世界裡,被懸在半空中。他感到困惑,首先想到自己在天空中,浮在雪白的雲中,聽到在草叢裡的蟲鳴,此時他也可以聽到鈴鐺丁丁作響。他試圖轉動頭,身子卻在某種係帶中搖晃,還聽見吱嘎吱嘎聲。蟲子的低鳴,像日暮時分蟋蟀在草叢中的低鳴,斷斷續續,不成曲調,像是回到吉裡德的家中。他把頭轉了一下,背部立刻感覺一陣疼痛,痛感像樹枝一樣遍布脊背,他不知道那燃燒著的樹枝是什麼,但主乾一定在他的脊椎上。更痛的是腿——他還分不清是哪隻腿。他想那地方就是被釘子紮的。而他的頭更痛,頭骨就像被打破的蛋殼。他痛得叫了起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喉嚨裡發出的嘶啞的哇哇聲,像烏鴉叫。他感覺也能隱約聽見那十字架狗在吠,但他想那一定是自己的想像。我快死了嗎?回光返照?有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額頭,他能感覺到,但看不到。手指在他皮膚上慢慢地移動,不時停下來進行一個點或一條線的按摩,很舒坦,像在炎熱的天氣裡喝一杯冰水。他閉上眼,卻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那隻手是綠色的,手的主人穿著破爛的紅背心,一對退化的乳房垂在下麵。如果是這樣怎麼辦?你能乾什麼?“噓,先生”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也許是女孩。羅蘭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蘇珊,來自梅潔斯的女孩,她對他說話都是用“你”。“我在哪在哪——”“噓,彆動,沒那麼快好。”他背上的痛感正在減輕,但樹狀的疼痛還在,因為他每塊皮膚都好像在微風中搖擺的樹葉,怎麼會這樣呢?“噓,英俊的小夥,上帝的愛降臨於你。那是你的傷口,彆動,在治療。”那狗不再叫了(假定它剛才在這兒),羅蘭又聽見微弱的吱嘎聲,讓他想起係馬的韁繩(也許是吊繩)。他懶得去想了。此時他相信自己感受到了大腿、臀部以及肩膀下的壓力。我不是躺在床上,我想我是懸在床上,是嗎?他想自己可能是在吊索上。他依稀記得小時候見過一些人被懸吊在會堂後獸醫的房間裡。一個馬夫被煤油燒成重傷無法躺在床上,最後死了。但不是那麼快,過了兩晚上才死,他痛苦的尖叫聲回蕩在戈仁菲爾德怡人的夏日裡。我也燒傷了嗎?成了有腿的煤渣吊在吊索上?幾根手指觸到他額頭中間,摩挲著他皺起的眉頭。好像那女子能讀懂他的思想,用溫柔而撫慰的指尖給他療傷。“如果上帝願意,你會恢複的,但時間屬於上帝,不屬於你。”那聲音隨著手指移動。不,他想說,如果能開口的話,時間屬黑暗塔。隨後他又滑了下去,像升起來那樣緩慢平靜地下降,離開了那隻手,漸漸地聽不見蟲鳴和鈴聲。這可能是睡覺的時間或是失去知覺的間斷,但他沒有完全降到底。突然他好像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儘管不肯定,但是聲音很大,因憤怒,或是害怕,或兩者兼有。“不!”她大聲說,“你不能從他那裡拿開它,你知道!做你的事,彆說了,去!”當他再次恢複知覺時,身體仍舊虛弱,但意識卻清晰了點。他睜開眼後看清自己不是在雲裡,但乍一看起來都相似——白色飄忽的情景又出現在他眼前,可以說是他羅蘭一生中看到過的最美的地方部分是因為他仍有生命,當然主要是因為這裡是那麼安寧和虛幻。當羅蘭終於小心地轉動頭,非常小心地轉動頭,他看到,這是個又高又長的大房間。他估計至少180米長,寬度相對較窄,但因為很高,使空間有了寬敞的感覺。這裡沒有他所熟悉的牆和天花板,有點像大帳篷。太陽從頭頂上照下來,光線透過如波濤湧動般的白色薄絲,看起來像白色的大背包,使他誤認為是雲朵。在這薄絲頂篷下,房間像黃昏般灰蒙蒙的。牆也是薄絲做的,如微風吹拂過的海麵泛著漣漪。每麵牆的嵌板都懸著一根彎繩,繩上掛著小鈴鐺。當牆麵起漣漪時,鈴聲輕輕響起,和諧而迷人,像風在輕吟。長長的房間中間是一條走道。走道的兩邊放著幾十張床,每張床都鋪著潔白的床單,床頭放著潔白的枕頭。走道的另一邊可能有40張床,都空著;羅蘭這一邊還有40張,其中有兩張上有人,羅蘭左邊的床上就躺著一個,他是——那個男孩,水槽中的那個男孩!羅蘭嚇一大跳,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他再仔細看看那睡著的男孩。不可能是他,你隻是眼花,就是這樣。羅蘭安慰自己。更仔細地觀察後又認為那就是那個男孩。很像是水槽裡的那個,可能病了(要不他怎麼也躺在這裡?)但沒有死,羅蘭看見他胸脯緩慢地起伏,垂在床邊的手指偶爾抽搐一下。你沒有認真看過他,確定不了什麼。在水裡泡幾天後,他的母親都未必能認出他來。羅蘭也有母親,羅蘭更清楚眼前的事實——男孩的脖子上掛著一個金鏈牌。在遭綠妖襲擊之前,他把鏈牌從這少年的屍體上拿下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中。現在有人,很可能是這裡的主人,用魔力恢複了少年的生命,並把鏈牌從他口袋裡拿出再掛在少年的脖子上。是那有一雙讓人非常舒坦的手的女孩嗎?她會進而認為羅蘭是從死屍身上偷東西的食屍鬼嗎?事實上,這個念頭比看見男孩浮腫的屍體複原並活過來更讓他感到不安。在這奇怪的病房裡,走道這一側更遠處,大概和他們相隔十幾張床還有第三個病友。那人的年齡看起來是男孩的四倍,羅蘭的兩倍。他有著長長的灰白胡須,成淩亂的叉狀鋪在胸前,他的臉曬得很黑,皺紋很粗,眼袋很大。一條濃黑的帶狀物從他左頰橫過鼻梁,羅蘭認為那是傷疤。那長著胡須的人在睡覺或失去了知覺(羅蘭聽到他在打鼾),他被懸在離床約一米高的地方,懸著他的是幾條交錯纏繞的白帶子。白帶子在昏暗的光線裡發著微光,交叉著像數字8一樣把那人全身上下都纏起來。他穿著薄紗睡衣,像一隻潛入蛛網的小蟲子。一條帶子從臀部下纏過,提起他的胯部,也使得他的私處更為顯眼。羅蘭看到他的雙腿扭曲著像枯死的老樹。羅蘭不敢想像那雙腿要折斷多少處來才會成那樣,而且雙腿明顯在晃動,如果那人失去了知覺,雙腿怎麼能晃動?也許是光線產生的錯覺,或是影子造成的,也許是那人穿的薄紗單衣在微風中撩動的原因?羅蘭朝上看,看著頂上如波濤般的絲綢嵌板,想讓急速跳動的心臟慢下來。他所看到的奇景不是由風、影子或其他東西產生的,那人的雙腿不知怎麼回事沒有外力自己會動羅蘭感覺自己的脊背也在這樣動。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也不想知道,至少此時不想。“我還沒恢複。”他低語,嘴唇非常乾,他閉上眼睛想睡覺,想不去考慮那人扭曲的雙腿或許也說明了自己的狀況,但是(你最好準備好。)這個聲音總是在他想鬆懈下來,或想草草了事,或避開困難時響起——考特的聲音,他的老師。他的教鞭讓所有學生害怕。可學生們卻不那麼怕他的訓斥。他在學生們失敗時譏笑他們,抱怨或哀歎時運不濟時鄙視他們。(你是槍手嗎,羅蘭?如果是,最好時刻準備好。)羅蘭又張開眼睛,轉頭向左。轉頭時他感覺胸部有東西在移動。他非常慢地從吊索裡抬起右手,背上的疼痛隱隱發作。他停止移動直到疼痛不再加劇,才繼續抬手向胸前摸去。手觸到了手感很好的衣服,棉的。他稍稍抬頭看見自己正穿著一件和那個有胡子的人一樣的睡衣。羅蘭的手伸到衣領下麵觸到了一條細鏈,再下去一點,觸到了一塊長方形的金屬牌。他知道那是什麼,但必須確認一下。他把金屬牌拉出來,仍是小心翼翼地不想牽動背部任何的肌肉。是一個金鏈牌。他忍著痛,把那鏈牌舉到能看見上麵的銘文的位置:他把鏈牌塞回衣服裡麵,轉頭看鄰床上熟睡的男孩。他躺在床上而不是懸在床上,被單隻蓋到胸口,那鏈牌躺在睡衣裡白皙的胸脯上,和羅蘭戴的一樣。除了……羅蘭明白了,而明白就是安心。他再望向那有胡須的人,看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那條橫在臉和鼻梁上的傷疤不見了,隻剩下一條愈合後粉紅的痕像割傷或鞭傷。那傷疤隻是我的想像。不,羅蘭——考特的聲音又響起,你很清楚,那不是想像。小小的拿鏈牌的動作讓他疲憊不堪,或許他所想的才真正讓他疲憊。蟲鳴混合著鈴聲像搖籃曲讓人昏昏欲睡,這次他閉上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