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內。端坐在寶座床上的赫舍裡坦然受了自己的瑪嬤、索尼夫人的國禮,而在她起身欲行家禮之時卻被索尼夫人攔下來了。“皇後娘娘,一向可好?”索尼夫人一開口,赫舍裡芸芳便覺得鼻子發酸,她強忍著心中的委屈笑了笑。“瑪嬤還是像在家裡時那樣叫著芳兒才好。”拉著索尼夫人從見客的正殿穿過隔扇來到西暖閣,兩人坐在炕上,摒退宮女嬤嬤,赫舍裡像一個孩子一樣縮在索尼夫人的懷裡。“瑪嬤的芳兒成了咱們大清朝的皇後了,家裡人都以你為榮,也都惦著你。”索尼夫人輕撫著赫舍裡的柔肩,“又長高了,這氣度也越來越莊重,隻是見了瑪嬤怎麼還撒起嬌來。”“瑪嬤。”赫舍裡依在祖母的懷裡,享受著片刻的放縱,是,是放縱。從入宮到如今,她白天黑夜、人前人後都要端出一副國母的樣子,在太皇太後、皇太後麵前、在諸妃及宮女太監麵前,不敢有半分的閃失,皇後的位子像一塊大石頭重重壓在她的頭頂,讓她喘不過氣來。“皇上待皇後還好嗎?”索尼夫人知道這話不是自己一個下臣之妻該問的,可是麵前的皇後不是彆人,是她親手帶大的嫡親孫女,她怎麼能不問呢。“好。”赫舍裡從唇邊擠出一個字。“真的好?”索尼夫人麵露憂慮,“皇後不必擔心,這也沒外人,隻管告訴瑪嬤實情。”赫舍裡沒有應答。“剛剛都聽桂嬤嬤說了,皇上不怎麼來坤寧宮,大婚半年多了,要不是太皇太後逼著,他都不想與皇後圓房。可是從正月十五圓房到現在三個月了,都沒進這坤寧宮,他到底想怎麼樣?”索尼夫人眉頭緊鎖,麵上一派肅然。滿族親貴入關之後,多少人納小妾娶如夫人,雖然他們麵上瞧不起漢人,可是卻貪戀漢家女子的美貌,一個一個將新人迎娶進家門。在這些親貴當中,唯有索尼數十年來不納妾,家中隻有一位原配夫人。這自然跟索尼的處世風格有關,但也不得不讓人佩服索尼夫人的手腕與霸氣。因為在索尼府裡,不僅索尼不納妾,索尼的兒孫們也都不得納妾。索尼夫人在家裡是說一不二的女主人。赫舍裡見祖母麵露慍色,顧不得心中多少委屈,麵上還隻得勸道:“瑪嬤彆動怒,也彆對皇上心生猜忌。皇上年紀還小,對於這閨房之事沒怎麼上心,並不是故意冷著芳兒。您彆聽桂嬤嬤瞎說。皇上雖然不常留宿,但這坤寧宮他還是來的,我們時常在一起下棋、聊天。”“下棋、聊天能聊出小阿哥嗎?”索尼夫人壓低聲音,“皇後一定得加把勁,聽說皇上往景仁宮走得多,最近佟國維的兩個兒子都調到皇上身邊了,皇後得小心,千萬彆讓大阿哥從景仁宮裡生出來。”赫舍裡麵色微紅,祖母說的話她早已在心中盤桓過千百次了,這個道理她如何能不明白。可是作為皇後,她不能計較皇上寵側妃,也不能乾涉皇上去側宮。她是皇後,她要做的是其他妃嬪永遠也做不到的。想起一直壓在心底的大事,她便湊在索尼夫人耳邊說道:“皇上跟她恐怕也是姐弟之情,顧念著當初慈和皇太後的親情罷了。芳兒不擔心。隻是冷眼瞧著皇上總是心事重重的,芳兒揣測還是因為親政之事。瑪嬤回去跟瑪法說說,若是時機到了,就請瑪法以首輔之名請皇上親政。”“這個……”索尼夫人搖了搖頭,“我來的時候聽你阿瑪、二叔跟你瑪法也商量過,這歸政皇上不是一件小事。雖然咱們一挑頭,皇上會記著咱家的好。可是,一方麵另外三輔能否呼應還未可知。另一方麵,若真的歸了政,咱家便不是首輔了。皇後娘娘在宮中還未立穩腳跟,那個時候咱家比佟家比博爾濟吉特、比鈕祜祿家,就沒什麼籌碼了。這裡麵的關係,皇後可得想仔細了。”赫舍裡凝眸而視,她有些疑惑,仿佛並不明白祖母話裡的深意。見孫女一時未明,索尼夫人不得不將話點透。“說白了,眼下這皇後的位子跟首輔的位子是聯著的,若咱們失了朝堂上的位子,那這後宮之中誰也不能保證皇後能永遠是皇後,除非……太子……”索尼夫人壓低聲音在赫舍裡耳邊耳語片刻。這一次,赫舍裡恍然大悟,還是祖母看得深,想得遠。“那麼,還請瑪嬤回去轉告瑪法,麵上的功夫還是要做,既然首輔的位子還在咱家,就要好好利用。是否能歸政皇上,不取決於首輔一人之請,但是這心意還是要讓皇上知道的。”赫舍裡冰雪聰明,一下子便想到了這裡麵的關鍵,“否則,人家會覺得咱們在這個位置上便是雞肋。”索尼夫人看她麵上陰晴不定,一時未參透她在想什麼,隻覺得孫女蹙緊的眉心一點一點舒展開來,麵上又是一副端莊嫻靜的神態。索尼夫人忽地笑了,是啊,孫女是老爺從小當男孩子調養的,這智慧又哪裡是尋常女子可比的。皇家顧忌在意的事情,索府必然要做否則便會被認為是無用,可是這做有做的謀略,一步做到位,很快便會成為棄子。還是孫女有韜略啊。索尼夫人還在暗自感慨,隻聽這位皇後娘娘又開金口了。“還有,二叔的位子也該換一換了。既然她們那邊的人一個、一個調到皇上身邊來當侍衛,那麼,這統領侍衛的內大臣便該由我二叔來做,這才是最合適不過的了。”赫舍裡眼角微微一掃,眼神便犀利如劍,有如華貴的女主,冷浸浸的讓人莫敢不從。當晚,赫舍裡的話自索尼夫人之口轉給索尼,索尼手撫胡須沉吟片刻之後,便命人呈上筆墨紙硯。“老爺要做什麼?”索尼夫人不明白。“給皇上遞折子!”索尼奮筆疾書,揮毫而就。康熙五年三月,首輔索尼上奏折請皇上親政。如石破驚天,瞬時打破了朝堂上的平靜。慈寧宮中,康熙拿著折子興衝衝地走了進來。全然不顧宮女嬤嬤們的下跪請安,隻揮了揮手便讓她們全都退了出去,自己一個人直接來到孝莊跟前。“皇瑪嬤。索尼上折了!”孝莊正在給一個藍底金繪掐絲琺琅花瓶裡插花,見康熙進來手上並未絲毫停頓,依然自顧自地剪枝弄花。“皇瑪嬤,索尼上折了!”康熙的聲音裡透著興奮,眼中閃爍著喜悅的光束。孝莊這才掃了他一眼,隻此一眼便如給他兜頭澆了一桶涼水。“怎麼?皇瑪嬤不高興?孫兒要親政了!皇瑪嬤怎的不高興?”康熙有些納悶。“皇上真的以為拿著這個折子就可以親政了嗎?”孝莊的話冷冷的,讓人聽了有些瑟瑟寒意。“索尼是首輔,他上了折子,自然是……”康熙忽地停了下來,他覺察到了什麼。蘇麻喇姑從殿外入內,親手捧著一壺茶放在炕桌上,緩緩注入白玉碗裡,隨即一股幽雅的清香便在殿內飄散開來。那白玉碗中的水色碧綠黃瑩,透亮清澈,嫩嫩的芽兒正如花朵般緩緩展開。“皇上,這是才剛吐芽的龍井,是曹璽孝敬的,往年咱們喝的不過是雨前的龍井,沒有這麼新鮮的,快嘗嘗味道如何?”康熙見孝莊默而不語,便隻得依了蘇麻帶喇姑的話,端起白玉碗喝了一大口。“聞著怪香的,喝起來卻沒什麼滋味。”他隨口說了一句。“正是,就像今兒這道折子。”孝莊接了他的話,凝視著康熙,麵露憂色,“皇上看了這道折子,可是一路從乾清宮跑過來的?”“皇瑪嬤!”孝莊如此一問,康熙立即意識到自己犯了錯,他麵上的興奮與喜悅在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滿是無助又有些心慌意亂,一雙黑漆漆的龍目帶著憂慮與愧疚徑直對上孝莊的眼睛,“孫兒知錯了!”孝莊點了點頭:“正像這茶一樣,茶是喝的,不是用來熏屋子的,光香是沒用的。皇上看這臣子們的心,就得像品茶一樣,不僅要看顏色,聞氣味,還要嘗一嘗,不能隻看表麵。”“可是,他上這折子,不就表示他想歸政於朕?這難道不是忠心?”康熙依舊不甚明白。“皇上看這折子,落款可是首輔索尼?”孝莊問。“是。”“索尼若不是首輔,做此之舉才是真正的忠心。可他偏是首輔,這樣做卻是太過唐突了。”孝莊喝了口茶,緩了又緩,方才說道,“首輔該做的,是統領輔臣四人一心,若今兒這折子是四人聯名上的,那還罷了。”康熙這才明白。“如今一來,倒把飯做夾生了。”孝莊歎了口氣,“這索尼,皇上要想一想,四輔臣中赫舍裡家族在朝堂上根基最淺,沒有遏必隆的顯赫出身,也沒有鼇拜的戰功,更沒有蘇克薩哈跟你父皇的交情,沒有武略與功名,隻是文官出身,他便能領首輔之職,皇上可不能小視!”“那麼,他為何要如此呢?”康熙此時已然明白,光憑這一道奏折,自己是斷斷不能親政的,剛剛的喜悅已蕩然無存,隻是心有不甘,他不明白索尼為何有此一舉。“皇上應該好好問問自己。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孝莊麵色沉靜,目光中儘是憂慮,“早跟你說過,這後宮連著朝堂,不能有一丁點的閃失,皇上就是不聽。很顯然,索尼這一招,是想告訴咱們,咱們想要的,他明白。不就是親政嗎?可是,若想讓他說服輔臣,帶領全體官員聯名上奏,他現在,還不樂意。”“他不樂意?他愛樂意不樂意!”康熙一拳砸在炕幾上,白玉碗中嫩黃色的茶水便在搖晃中溢了出來,他索性拿起碗往地上一潑,那好看的顏色在深紅色的地毯上隻留上一汪小小的印跡,而香氣卻更加馥鬱。“早跟你說,對皇後好點兒。那孩子挺穩重,也挺明事理的,大婚這麼長時間了,你總冷著人家,可她也沒埋怨過,天天晨昏定醒,不管是慈寧宮,還是你嫡母的慈仁宮,禮數上挑不出一丁點的錯處。管理後宮事務,也一板一眼的。是個周全的孩子!”孝莊緊盯著康熙的眼睛,她想從他的眸子中探究出他內心深處的想法,難道他和妍姝真的承襲了上一代的孽緣嗎?“孫兒知道。”他有些心灰意冷。“當然,這事情也沒你想的那麼壞。朝堂之事,向來裡裡外外有好幾重意思。咱們不過是謹慎些,所以想得深了。旁人不會想那麼多的。不管怎麼說,首輔挑了頭,這事便上了議程,皇上可以先將折子留中不發,看看那三位的意思和朝廷中的反應,再做打算。”孝莊見康熙此時的情緒比剛入殿時如冰火兩重,也有些不忍,便出言寬慰。“都聽皇瑪嬤的。”康熙點了點頭便起身行禮,“孫兒告退。”“你就這副神情出慈寧宮?”孝莊的目光中微微有些閃爍,心情極為複雜,她將手中的插瓶往康熙麵前一推,“去,高高興興的,把這個給皇後送過去。”康熙一愣,對上祖母的目光,隨即便明白了。於是,他拿起插瓶不聲不響地退了出來。“去了以後,什麼都不必多說。”孝莊終是有些不放心,叮囑了一句。“是。”康熙走了,當他走出慈寧宮大門的時候,麵上已然漸漸恢複如常。“格格,對皇上是不是太嚴苛了?”蘇麻看著康熙向外走去的身影,免不了心疼。“是嗎?倒覺得還不夠呢!想想當年福臨……歸政的時候不也是九九八十一難?好在當初隻有一個多爾袞,可是如今呢?四個輔臣,還有那幾位王爺,個個都藏著心思,可麵上又風平浪靜的,連個出頭鳥都沒有,咱們即便是想籌劃籌劃,都沒個由頭。”“先彆想了,若想多了,又該頭疼了!”蘇麻喇姑將那壺龍井嫩芽換下,又端上了熱騰騰的奶茶。奶茶的濃香壓過了龍井的淡香,這種香氣最能讓孝莊凝神靜氣。“玄燁比起他父皇,無論是登基還是大婚,都太平靜了,越是如此,他越難得到曆練。可是今天的局勢卻比當初更加混沌,有時候,連我也看不清了。”孝莊唯有麵對蘇麻喇姑的時候,才會卸下警惕,說些發自肺腑的話。“格格。”蘇麻站在孝莊身邊,攬過她的肩,一下一下力度適中的按捏著,“等皇上親政了,咱們回一趟科爾沁吧!”“科爾沁?”孝莊從唇邊擠出一絲笑容,“還回得去嗎?”“回得去,一定回得去。”蘇麻麵上是溫暖如春的和煦笑容,眼中全是對故鄉那遼闊草原的向往與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