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中。皇後領著中選的秀女和各宮妃嬪前來給太皇太後、皇太後請安。孝莊看著滿屋子坐得像嫩花苞一樣的女孩子們,麵上便越發和煦起來,還不時地問起某位小主的身家與愛好,很像個慈祥的長者。東珠坐在皇後下首,距離孝莊很近,二月的陽光分外柔和,透過窗子灑進來,落在孝莊的臉上,讓她更添了幾分明媚。雖然眼角和額頭處仍然難掩歲月留下的痕跡,卻並不妨礙她獨有的那份經過沉澱的美貌與風華。此時,孝莊正拉著文常在兆佳氏的手,打聽著黑龍江邊陲百姓們的生計,聽到冬去春來,江邊漁民開河捕魚抓到的魚王竟有一丈來長的時候,居然雙手合十,口中叨念著“感謝上蒼給我大清百姓的恩賜!”。眾妃嬪也隨著她感謝起天地來。東珠感慨,眼前的孝莊與尋常人家慈祥的老祖母一般無二。可是……東珠不經意間揉緊了手中的帕子。老祖母?她又想起了自己家裡那位可親可近可以隨時向她撒嬌任性的老公主。若是……眼前這一位,真的是麵慈心惡的殺人真凶,那麼,自己的親祖母到底是洞悉了宮中何種不為人知的隱私,才會被她狠心除去?東珠心思不定,麵上就帶了幾分恍惚。突然覺得身後有人悄悄捅了一下自己,這才發覺,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站起身,要跪安了。東珠也趕緊起身行禮。孝莊的目光在眾人麵上一一掃過,語氣雖分外輕柔,但那壓力卻是分外清晰:“哀家今日見了你們,不禁想到幾十年前,哀家剛從科爾沁來到盛京,進了太宗皇帝的後宮,那時,也正是十二三歲的年紀。這個年紀若在自家的阿瑪、額娘跟前兒,那還是撒嬌賣乖的年紀。可是一旦進了宮,大小就成了主子,成了天子身邊親近的人。所以,你們務必要打起精神,要恭順皇後,侍候好皇上,約束自己的言行,正是家和萬事興,隻有皇上好了,後宮和睦,你們才能好,都聽明白了嗎?”眾妃嬪與小主們紛紛稱是。孝莊略點了點頭,把目光看向皇太後。仁憲笑了笑:“皇額娘教訓得極是,兒臣也是這個意思。後宮中的女人,隻要一入宮門,一年一年、一日一日,就得這樣謹慎著挨過來。皇後年輕和善,你們就更要守禮恭敬,萬不能生出事端來。”眾人再次稱是,又拜了太後。孝莊點了點頭:“去吧,不必在這裡拘著了。”眾人跪安,退出。孝莊端起案上的茶略喝了一口,麵色卻漸漸沉了起來。仁憲看在眼裡,便有些不安:“皇額娘,可是覺得哪裡不妥帖?”孝莊歎了口氣:“這一次選秀,原是讓皇後曆練曆練,所以哀家才沒吱聲,卻沒承想,選出這個結果來。”仁憲想了想:“額娘,可是覺得這些女孩子不好?”孝莊瞪了她一眼:“什麼好不好的?就沒一個有身家的!眼下是什麼時候,皇上心裡怎麼也不掂量掂量,如今朝中鏊拜獨大,遏必隆一味奉迎,再無旁人可以轄製。原想著趁這次選秀,將滿蒙貴戚、封疆大吏家的女孩子們選一些進來,日後也好多少做些幫襯。可是……”仁憲自然明白此中關節,便笑了笑:“皇後還是年輕,額娘既有這個心思,為何不提點一二?”孝莊瞧著仁憲,忽地沉了臉:“提點?這種事情該是哀家這個太皇太後來提點的嗎?若論輩分親疏,你才是她正經的婆婆!”仁憲慌了神兒,立即起身拜了下去:“皇額娘,是兒臣疏忽了。”孝莊盯著仁憲,顯然十分不滿卻又很是無奈:“你呀,以前這樣也就罷了,現在是什麼時候?當年這皇後的位子做不好,難不成現如今連這太後也做不好?”仁憲低垂著頭,眼圈微紅:“皇額娘息怒,兒臣知錯了。”孝莊歎了口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往後,這宮裡的事哀家便撂開手,由著你和皇後去管,你也經經心,長長本事,總不能連烏蘭都被比下去了。”仁憲聽孝莊提到烏蘭,麵色微變:“福貴人?”孝莊目光幽靜,語調更加低緩:“皇後有了身孕,這意味著什麼?你回去掂量掂量。眼下皇上跟哀家說了好幾次,偏要給昭妃做生日,還要封貴妃。再看這起居注侍寢本子,就數仁妃的次數最多,若是佟家再得一位皇子,情勢又將如何?”仁憲細品著太皇太後話裡的意思,呢喃著:“如今她們幾人勢均力敵,正是可以相互製衡!福貴人的心思,兒臣也是知道的,若是由著她去鬨,怕是反而壞了皇額娘的事!”孝莊冷笑:“你也知道,當初哀家是頂著多大的壓力,才將烏蘭硬生生按在貴人的位子上。可是,畢竟是對那邊有了承諾的。如今宮中這樣的情勢,眼看著倒像是我在悔約。你以為那些人能坐得住?這不,三月十八是聖壽節,打著給皇上賀壽的幌子,都要進京來逼我了!”仁憲眼中露出驚懼:“有我額吉和阿爸在族中斡旋,總不致讓他們鬨得太凶吧!”孝莊盯著仁憲,搖了搖頭:“蒙古四十九旗也是麵和心不和,你額吉和阿爸很多時候也是力不從心。如今科爾沁和察哈爾的人馬上就到了,這中間的緣由你仔細想想,如今朝中本就不太平,若是北邊再有個好歹……”仁憲麵上躊躇,聲音略微發顫:“兒臣知道了。”孝莊仿佛倦了,揮了揮手:你去吧!仁憲起身,好久沒這樣跪了,一時竟有些不穩,齊嬤嬤上前趕緊扶住。兩人出了殿門,齊嬤嬤壓低聲音:“主子一向守拙,想不到,太皇太後還是要將您推出去。”仁憲苦笑:“有些事情,總要有人去做。如今她是想明白了,絕不能再重蹈當年覆轍。所以,我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總不能一味在邊上躲清閒,如今她是打定主意要拉我來這攤渾水,我又奈何?”齊嬤嬤:“主子打算怎麼行事,皇後這胎難道真的不留?”仁憲麵色變了又變:“容我再細想想。”齊嬤嬤點了點頭,扶著仁憲太後朝自己宮裡走去。慈寧宮中。蘇麻喇姑為孝莊換上熱騰騰的奶茶,小心翼翼打量著孝莊的神色:“太皇太後今兒這是怎麼了,突然就發了重話,才剛瞧見皇太後的樣子,像是嚇得不輕。”孝莊手裡握著熱熱的茶盞,麵上神色頗有些委屈:“我嚇她?哼,我自己頭上又頂了多少雷!那府裡遞進來的條子,你不是也看了!”蘇麻喇姑想了想:“主子說的是那件事?朝中大臣要奏請皇上晉蘭布為親王?照理說,蘭布是莊親王嫡長子,當年莊親王為國戰死,如今蘭布已娶妻眼瞅著又要添丁,這晉封親王,倒也說得過去。”孝莊搖了搖頭,瞧了蘇麻一眼:“他們早不提晚不提,偏在這個時候提,依我看這事沒那麼簡單!蘭布不僅是老莊親王的嫡子,你可彆忘了,他還是鼇拜的女婿!”蘇麻喇姑眉頭微皺:“想來這次,瓜爾佳依闌落選,鼇拜心裡有氣。連著兩屆秀女大選,他家的姑娘一個都不中,麵上自然是不好看,所以為了掙些臉麵,這才給自家的姑爺求個榮封!”孝莊歎了口氣:“提起這事,皇後就讓哀家失望,終究還是個沒眼界的。”蘇麻喇姑笑了笑:“瞧您說的,甭管誰當皇後,誰願意往宮裡招個勁敵?況且今時不同往日,自打索尼一死,皇後便失去了當朝首輔的身家,眼看著一同入宮的這幾位,個頂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若再往身邊招一位瓜爾佳氏,後麵有鼇拜的支撐,她心裡能踏實嗎?好在指給了福全。若是彆人,怕還要生事,給了福全,倒是一步好棋。”孝莊將茶盞放在案上:“好棋?未必!若是我,就把瓜爾佳氏招進來,想辦法培植讓她得了皇寵,到時候再看看鼇拜和遏必隆是不是還好得跟一個人一樣?”蘇麻喇姑一下子明白過來:“您是說,讓瓜爾佳氏和昭妃相爭,從而離間遏必隆與鼇拜?”孝莊歎了口氣:“赫舍裡看著大氣,終究還是差了些。眼下保全了小我,卻不知後宮連著朝堂,失去了一個很好機會。”蘇麻喇姑像是想起了什麼,眼圈突然有些濕潤。孝莊瞥到:“這是怎麼了?知道你素來看中皇後,可也不至於我說她半句,你就掉眼淚。”蘇麻喇姑搖了搖頭:“奴才是想起當年,為了遏製大貴妃和淑妃,也為了咱們科爾沁能壓製住察哈爾,主子力薦宸妃入宮,雖是在大局上如了願,可後來宸妃獲寵……主子自己卻失了勢……若非……”孝莊半晌無語。蘇麻喇姑小心翼翼:“所以說,不是每個人都有您的心胸和謀略,就算有,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您的福報,能夠最終苦儘甘來!”孝莊苦笑:“福報嗎?怕是到頭來,都成業報,都要還去。”蘇麻嗽姑一驚,沒敢言語。孝莊歎了口氣:“盯緊烏蘭!這孩子腦子雖活絡,隻是太沉不住氣,彆讓她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蘇麻喇姑點了點頭,麵上又有些不忍,想了半晌,還是決定問出來:“這皇後的龍胎?”孝莊搖了搖頭。蘇麻喇姑眼中有了濕意,小聲呢喃著:“可是,這是皇上的嫡子啊!”孝莊目光一凜:“嫡子?赫舍裡這個皇後,原本就是權宜之計,倘若真有了嫡子,讓她坐穩了中宮,彆說烏蘭要鬨,科爾沁那些人會老老實實接受這個局麵嗎?”蘇麻喇姑低下了頭,這一刻,她實在很難過。這宮中的女人,不管地位如何,即使高高在上如太皇太後,也背負著太多的無奈。殺戮、陰謀,誰天生願意去碰?可是,這又由得你半分嗎?歎息,長長的一聲,發自蘇麻喇姑,更發自孝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