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五(1 / 1)

等待 哈金 2704 字 2個月前

魏副政委要到邊境線上去,恰好能在木基市停留一個晚上。他到邊境去是要同蘇聯方麵談判一個小碉堡的主權歸屬問題。這個碉堡是日本關東軍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修建的,現在正好落在中蘇邊界線上,因此兩國都聲稱對它擁有主權。雙方的士兵巡邏到這個地方,經常會發生小規模的衝突。兩邊誰也不開槍,卻用石塊、木棒和鋼鞭跟對方肉搏。蘇聯和中國都不想打第一槍,免得被指責違反停火協議。魏副政委離開哈爾濱之前讓人通知了醫院——他希望能和吳曼娜同誌在木基市部隊招待所見麵,時間定在星期二晚上。醫院領導馬上通知了吳曼娜,讓她儘快做好見首長的準備,因為現在已經是星期一了。第二天,醫院放了她一天假。在這樣的見麵場合她隻能穿軍裝,其實並沒有什麼好準備的。她到浴池裡泡了一個熱水澡,回到宿舍後想睡一會兒,就在床上躺了一下午。她有點緊張,好像要去參加醫院裡的醫生護士們每年都要考的國際共運史考試。但是,這種緊張中少了點什麼東西——她當年同董邁和孔林約會之前的那種心頭亂跳、胸口緊縮的感覺。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睡,可是怎麼也睡不著。她腦子裡總有個事兒:她不知道晚上公共汽車沒有了,怎麼去城裡的招待所。她可以走路過去,但那至少要一個鐘頭,走到那裡也會出一身汗。她不會騎自行車,又不敢開口讓領導給派輛車送她。她後悔沒有聽孔林的話。去年夏天他要教她騎車子,可是她沒興趣。吃過了晚飯,她穿上了一雙人造革涼鞋。這是除了軍裝外她唯一能夠選擇的裝扮。涼鞋的後跟能讓她顯得個子更高,而且增添了幾分優雅大方的風度。她記得小時候經常做夢,夢見自己穿著點綴得花花綠綠的衣裳,看起來像個蝴蝶公主。隻要她說聲“飛”,就能飛到雲彩裡。她在心底裡仍然喜歡顏色鮮豔的衣服,但是明白在現在這個歲數上,已經穿不出去了。她想著要不要先穿上軍便鞋走到招待所去。她可以把涼鞋放在軍挎包裡,同首長見麵之前再換上。她在刷牙的時候,一輛裝了防霧燈的吉普車停在了女宿舍的門口。醫院領導已經為她準備好交通工具,但是他們沒有告訴她。吳曼娜上了車。吉普車開出醫院前門,向著城裡駛去。他們要去的地方在光榮街的西頭,新中國成立前那裡是窯子集中的地區。部隊招待所在一座黑磚大樓裡,五十年前這裡是一所日本人開的妓院。那年月的人們既花中國錢,也花蘇聯的盧布。妓院裡的姑娘大多是朝鮮女人,卻裝成日本娘們兒。這兒的老板不要盧布,中國的嫖客玩完了“日本花姑娘”要收雙倍價錢。現在正是上下班時間,街上擠滿了自行車。一個壯得像頭牛的警察站在十字路口,一手擎個電喇叭吆喝著犯規的騎車人,一手揮舞著一根白色斑馬紋的短棒指揮著車輛。空氣中散發著烤羊肉和燉蘿卜的味道。吳曼娜在招待所門口剛下車,吉普車就開走了。她看見車子走遠了,又開始擔心一會兒怎麼回醫院的事兒。想那麼多乾啥,不就是走路嘛。她並不害怕漆黑的街道,但是穿著涼鞋走那麼老遠的路可夠受的。一個在門廳櫃台後麵值班的戰士告訴她,魏副政委正在二樓六號房間等著她。她謝過他,走向樓梯。她不知為什麼異乎尋常地鎮靜。一個勤務員開了門,把她引進客廳。這個小勤務員年輕稚氣的臉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上嘴唇還沒有長出絨毛,頂多隻有十六歲。他給她沏了一杯花茶,說:“魏副政委馬上就來。”然後悄悄退了出去。她合起雙腿坐在沙發上。她看到雪白的牆上貼了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畫上是一個高個子、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藍布長袍,手裡攥著把雨傘,在山路上走著去安源發動工人。她四下看看,注意到這個房間比一般的賓館客廳小了很多。她聽到動靜轉過頭,從門外走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他微笑著走過來,點頭打著招呼。“你一定就是吳曼娜同誌嘍。”他說著伸出手。她站起來說:“是。”他們握了手,他的手掌柔軟得像包了一層絲絨。他自我介紹說:“我是魏國洪。很高興你能來,快坐下。”副政委的親切自然很快打消了她的拘束。他坐下之後,開始問起她的工作和木基市的情況,但是沒有提到她的父母家庭和出生地。她意識到他肯定已經調看過她的檔案,知道她是個孤兒。他穿著件白襯衫,笑得很慈祥,看不出是位高級首長,倒像個大學裡的教授。他的頭發白了一半,圓臉上肌肉鬆弛下垂,同他那魁梧結實的塊頭多少有點不相稱。她注意到他的兩隻眼睛一大一小,讓她想起了一隻溫馴的大貓。兩個人一直是他問她答,吳曼娜不敢問什麼問題。但是魏副政委的態度很隨和,沒有任何首長的架子,和他在一起她覺得很舒服。更讓她感歎的是,他十分專注地聽著她說話,不時地點頭。她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像他這樣認真的傾聽者,忍不住懷疑他和愛人為啥會離婚。他看起來一定是位很體貼人的丈夫。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鍍金的煙盒,問道:“我抽支煙行嗎?”她聽了非常驚訝,因為沒有一個男人對她這麼客氣過。“哦,沒關係。我愛聞煙味。”她說的是實話。她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抽一兩支香煙。在她的床頭櫃裡總放著一盒煙,夠她抽上一年。“你抽煙嗎?”他問。“不怎麼抽。”“那就是抽嘍?”“不……是的。”她猶豫地挑選著字眼,“我偶爾才抽一支。”他噴出的煙裡有股清涼、甜絲絲的味兒。她在想他的煙是什麼牌子。他說:“我明白,你是悶了才抽煙。”“是的,一年有那麼幾次。”“你在醫院裡業餘時間乾什麼啊?”“有時候看看電影,讀點兒雜誌。”“你喜歡看書?”“閒了也看。”“你最近讀了什麼書?”他把煙在煙灰缸上彈了彈。他的手很大,粉紅的皮膚裡露出腫脹的血管。她沒想到會有這個問題,愣了一會兒,不知該怎麼回答。最近這幾年,她從來沒有從頭到尾地讀完過一本書。她忽然想起了好幾年前在孔林的書架上翻過的幾本書。她勉強地回答著:“我並沒有讀多少書。醫院裡太忙了。我倒是愛看。”“看什麼呢?”“《紅岩》《靜靜的頓河》《安娜·卡列尼娜》《前驅》……”她停下來,後悔說出了這些書名。特彆是那兩部俄國已經遭到禁止,可能是有毒的,或是不健康的。“很好啊,這些都是好書。”他眼睛放光,聲音也激動起來,“你的欣賞口味很不錯啊,小吳。我真希望現在能有更多的人讀讀這些了不起的俄國文學作品。我年輕的時候看這些不要命。”她很高興能夠得到他的誇獎,又覺得不好意思,一時說不出話來。“來,讓你看看我現在讀的書。”他轉過身,從皮包裡抽出一本黃色封皮的書,“你聽說過《草葉集》嗎?”他把書抬了抬,讓她看清楚封麵。上邊有一個消瘦的外國人,頭上的帽子有點歪,一隻手叉著腰站著。這隻手的手掌根本看不見,另外一隻手藏在褲子口袋裡,好像他故意不想讓彆人看到他的兩隻手啥樣子。“沒有,我從來沒聽說過。誰寫的?”“沃爾特·惠特曼,一個美國詩人。這是一本非常好的詩集。這裡麵的詩歌都寫得很衝、很大膽,而且包羅萬象,好像是一個獨立的宇宙。這本書我已經看了四遍。”他似乎意識到有點激動得過了頭,又補充說:“當然,這些詩歌是在美國處於資本主義上升期的時候寫的。實際上,詩歌裡的樂觀主義精神是時代進步、自信的反映。現在的美國詩人就寫不出這樣的詩了。他們在腐朽的資本主義社會裡墮落下去,根本談不到什麼上升的精神。”她並不完全明白魏副政委的這些話,但是很佩服他的知識和口才。“我到城裡的圖書館去找找,看能不能借一本出來。”她說。“圖書館不可能有了。我是二十年前從這本書的翻譯者那兒得到的。他是我在南開大學的老師。”“您學的是英文?”“不是,我修的主科是哲學,副課是中國文學。我的這位老師在教會學校上的學,英文很好。他讀過很多書,是個真正的學者,可惜五七年的時候得肺炎去世了。他死得早也許是件好事,他那樣的家庭背景,‘運動’來了也躲不過去。”魏副政委的臉變得嚴肅起來,頭低著,仿佛在回想著什麼。“這麼說,這書很珍貴了?”吳曼娜等了一會兒才說。“也不見得。”他的臉又生動起來,“在一些大學的圖書館也許能找到。這本書五十年代初就絕版了。”“噢。”“咱們這樣好不好,我把書借給你一個月,你看完了告訴我你的感想。你說行麼?”“那敢情好了。我很高興有這樣一次學習的機會。”她從他手裡接過書。答應完了,她心裡犯開了嘀咕。她不知道能不能看懂這些詩,更彆說還要向他彙報自己的看法。鬨不好會丟人現眼。她正把書放進挎包裡,小勤務員進來了,報告說:“首長,車子準備好了。”“小吳同誌,跟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魏副政委問道。她猶豫了一下說:“行,隻要是沒看過的就好。”“你看過《賣花姑娘》嗎?”“沒有。”“我也沒看過。是個朝鮮片子,聽說不錯。一塊去吧。”他們一起走了出去。招待所的前門停了一輛奶油色的伏爾加格勒轎車,旁邊站著一個年輕軍官,正在等他們。魏副政委把他介紹給吳曼娜:“這是楊庚同誌,邊防三師的。”“我叫吳曼娜,軍區醫院的。”她把手伸過去。他們握手的時候,她疼得差點叫出來。楊庚的手像一把老虎鉗子夾住了她的手指。他卻沒有注意到她痛苦的表情。他好像不會笑,身量不高卻敦敦實實,腰杆挺得筆直,紮著一條黑紅色的武裝帶,繃緊了軍裝上衣。他佩帶著一把五九式手槍,看著比從前的蘇聯貨輕巧靈便。槍套上彆著一排七顆子彈。包括勤務員在內的所有人都上了汽車。放電影的地方在工人文化宮,離這裡隻有兩三裡遠。劇場裡已經快坐滿了。他們一行人找座位的時候,吳曼娜發現觀眾中有幾個醫院的同事,正轉過頭好奇地看著她。牛海燕也在裡麵,頭像撥浪鼓一樣轉著圈兒同人說話,看見她走進來,立刻招手讓她過去。吳曼娜揮揮手,紅著臉搖了搖頭。就在他們快找到座位的時候,一位身穿藍色中山服的胖乎乎的乾部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向著魏副政委伸開了雙臂,嗓門轟隆隆的像滾雷:“老魏,你好嗎?我想死你了!”魏副政委愣了一下,微笑了:“這不是老趙嗎?我挺好的,你咋樣啊?”他的聲音聽起來透著喜悅。“好哇,好哇。”乾部說。“一塊兒坐吧。”兩人一邊手拉手地走向第十四排,一邊聊著木基市黨委第一書記最近釣魚摔斷腿的事兒。吳曼娜認出這個胖子是市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他們坐下了,她右邊是魏副政委和趙副主任,左手坐著楊庚和勤務員。沒幾分鐘,劇場裡的燈暗下來,電影開演了。魏副政委扔掉抽了一半的香煙,用腳踩了踩。影片講述了一個朝鮮家庭在舊社會的悲慘故事。故事情節非常簡單:一個小姑娘來到大樹底下想摘新鮮的栗子吃,地主的兩個兒子躲在樹上,拿栗子砸窮孩子的腦袋。其中一個壞小子用帶刺的栗子打瞎了小姑娘的眼睛,她的姐姐到街上賣花來養活瞎妹妹和全家人。姐妹倆從影片的開頭哭到結尾,她們的眼淚對觀眾產生了巨大的催化作用。銀幕上悲悲淒淒,台下許多人也放開了悲聲。吳曼娜聽著周圍響起了一片唏噓的抽泣。眼淚好像能傳染,很快劇場裡幾乎每個人的視線都開始模糊。吳曼娜也忍不住哭了起來,但是她沒有抬手去擦眼淚,而是任由它在臉上流淌。坐在她右邊的魏副政委不時用手絹點點眼角,趙副主任低著頭,肩膀一抽一抽的,還常常喘不上氣來似的張著嘴。魏副政委捏捏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說:“對不起,讓你難過了。”“這是好電影。”她真誠地說。她注意到左邊的楊庚沒有流露出任何感情。他不像彆人那樣哭得東倒西歪,而是像塊石頭一樣坐在那裡,沒有一點動靜。他難道一點兒都不傷心嗎?她心裡想。她盯著銀幕,眼角時時瞟著他那剛硬的臉,上麵刻滿了疏離和冷漠。他好像感覺到了她在觀察自己,歎出一口長氣。她聽出來了不耐煩,而不是悲傷與同情。影片終於結束,所有的燈都亮了。人們站了起來,許多人都紅著眼睛,但是誰也不覺得難堪。有人還在用肮臟的手絹和揉皺的報紙擦眼淚、擤鼻涕。“小吳同誌,”魏副政委內疚地說,“我不知道這個片子這麼慘,否則我不會請你來看。”“不,電影挺好的,我很受感動。”“我還要和老趙待一會兒,我讓楊庚同誌送你回去行嗎?”“行,沒問題。”“給我寫信,談談你對《草葉集》的看法,好嗎?”“是,我一定寫。”魏副政委同她握手告彆,又囑咐了楊庚幾句,然後去找老趙了。伏爾加格勒轎車等在文化宮的前麵,他們上車後掉頭向北邊的醫院開去。已經是深夜時分,街上很安靜,吳曼娜留意到汽車的噪音很小,隻有駛過梧桐遮蓋的柏油路時車窗外發出的呼呼風聲。司機還沉浸在剛才的影片裡,忍不住要同車上的兩個人談談:“真是太慘了!”吳曼娜同他聊起來,坐在前座上的楊庚卻一聲不吭。她好奇地想知道他為啥這麼冷冰冰的。“楊庚,你覺得剛才的電影怎麼樣?”她問。“還行吧。”“你一點兒也沒感動?”“沒有。”“那為啥?你沒看見每個人都哭了,你咋就那麼冷靜?”“我是沒哭,我見過的比電影上慘十倍。”司機聽了好像很惱火,插嘴說:“那你說說,叫咱們也聽聽。”“說啥呢,太多了。”“隨便說一件。”“好吧,比方說去年秋天我們營挖一個大菜窖,正在砌磚壘牆的時候,發生了塌方,一下子把十二個戰士全埋在裡麵。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連一秒鐘都不到,全沒了。等我們把他們扒出來,九個人斷了氣。他們的父母從各個省來到我們營裡,你們應該看看,那才叫哭呢,連腸子都快哭出來了。我聽了都耳根子發麻。但是我還得硬著心腸指揮部隊施工,我要撐不住了,那戰士們還不都亂了。我一個一個把那些家屬提的不合理要求給頂了回去。他們那個鬨啊。你們應該聽聽他們罵我的那些話,什麼難聽罵什麼。你們要是在前線待上兩天,見的死人多了,也就習慣了。光是出事故,你們知道死多少人嗎?人命根本就不值錢。哪次軍事演習都有死人的。”他正說著,車停了。他和吳曼娜都下了車。她沒有把手伸給他,而是揮揮手說了聲再見。她轉過身,走向女宿舍,感覺到背後的一雙眼睛跟了她很久。然後她聽見關車門的聲音,伏爾加格勒靜悄悄地開走了。她覺得楊庚這個人有點意思。他那麼有男子氣,和彆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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