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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 哈金 5523 字 2個月前

吃午飯的時候,滿津的同事們又開始議論打字員王婷婷。木基市鐵路局團委書記常伯藩說:“誰知道呢,她興許早就破了。”“你咋能看出來?”上了年紀的科員舒威問。“你沒見她走路的樣子?”伯藩的鼻子扁平,手指正在鼻孔裡摳著。他兩眼盯著麵前的象棋盤,頭也不抬地說。“沒注意。你給形容形容。”“她兩腳總往外撇著,下麵還不寬鬆得跟城門似的?”辦公室裡爆發了一陣笑聲。伯藩“啪”的一聲把綠炮拍在對方的紅象跟前。門開了,局黨委組織處的女處長譚娜走了進來,大夥兒的笑聲止住了。她想調看一個團員的檔案,滿津幫她在文件櫃裡找了一會兒。大家談起婷婷的時候,總會提起鐵路局保衛處的副科長劉本疇。那家夥沒事總愛在婷婷的辦公室裡轉悠。本疇四十出頭,麵色黝黑,高大英俊,一點也看不出中年人的樣子。他已經結婚,有了兩個孩子。“老牛想吃嫩草啊。”人們在背後都這樣說他。伯藩和舒威都很討厭他,因為過去的三年裡他連續加了兩次工資,而他們每個人隻升了一級。沈滿津被提拔到局團委沒多久。他太年輕也太害羞,不敢和彆人一起談論女人,但是他又非常想知道關於婷婷的事情。木基市鐵路局有好幾個負責人的兒子都在追求這個漂亮姑娘。但在他看來,這個姑娘身材太單薄,舉止太輕浮,花銷太昂貴。她是那種美麗的花瓶,中看不中用。她每天騎著一輛閃光的鳳凰自行車上下班,手腕上戴著鑲鑽石的手表。她夏天穿綢,冬天穿毛穿皮。天冷的時候每個星期都要換一條頭巾,有時候乾脆裹著一塊大紅披肩來上班。滿津因為送需要打字的文件到她辦公室裡去過幾次,她連一個多餘的字都不跟他說。有時候兩人在樓道裡走對麵,她稍稍側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滿津的同事們不是結了婚,就是已經訂婚。他們都在鐵路局的招待所食堂吃飯。這個招待所是安排跑長途的火車司機、司爐、乘警和列車員休息的地方。那裡的飯菜做得好,價錢也不貴。你可以肉、菜分開買,讓一個小炒師傅幾分鐘內給你炒一個熱菜。招待所的領導隻對局機關的一部分乾部開放食堂,因為兩個單位挨得很近。滿津也可以每天到招待所吃飯,但是他寧可每個星期六天走遠路,到鐵路局商場東邊的職工食堂吃飯。他主要是去看在那裡吃飯的姑娘們,特彆注意在局籃球隊裡打球的幾個女護士。她們個子高又漂亮,最令他動心的是打中鋒的那個姑娘。她看起來健康活潑,脖子又細又白,頭發卷卷的像是戴著一對耳機。如果他要結婚,一定要找一個高個子的妻子,這樣生下來的孩子就不會像他這麼矮,將來長大了找對象也容易些。在他被提拔到局團委之前,沒有幾個女孩子對他感興趣。他又矮又胖,其貌不揚,眼睛太小,圓乎乎的臉上長滿了青春痘。但是這些日子,他發現偶爾會有一個姑娘向他拋眼風。當然,那幾個打籃球的女護士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因為在食堂裡排隊買飯的時候,他如果正巧站在她們的後麵,踮起腳還夠不到人家的肩膀。但是,他最近的提升在某種程度上增強了他的信心,也部分應了幾年前老家的一個算命瞎子給他算的一卦:他總有一天會躍居萬人之上。的確,他所在的局團委下轄一百多個團支部,負責全局五千多個男女青年團員的組織生活。目前局團委還沒有副書記。團委書記常伯藩幾次跟他私下講過:“你的前途遠大呀,夥計。好好乾,我這個書記早晚是你來接班。我不可能在這兒待長了。”確實,伯藩已經四十三了,不適合負責青年團的工作了。伯藩還教導他要把字練好,因為局政治部經常需要字寫得漂亮的乾部。寫得一手好字會幫助他提拔得更快。滿津很聽書記的話,經常吃完晚飯後在辦公室裡練字。七月初的一天晚上,滿津在招待所洗了個熱水澡,回到辦公室裡臨摹毛主席詩詞手書。他辦公室的窗戶正對著火車站前的廣場。暮靄被晚霞襯成了紫色,穿過廣場的一些車輛已經打開了前燈。路旁有幾個小吃攤子,小販們搖鈴吆喝著來吸引顧客。滿津剛剛寫完半頁紙,門就開了。伯藩和舒威帶著四個人闖了進來。其中一個人腰上彆著手槍,另外兩人手裡提著木棒。他們每人都拿著一個長長的手電筒。“滿津。”舒威說,“你要不要去?”“去乾啥?”滿津問。“現在已經八點了,劉本疇和王婷婷還躲在打字室裡不出來。我敢肯定他倆今兒晚上不乾好事。我們現在要去捉奸。”舒威悄聲說道。他的嘴巴努起來像個豬鼻子,兩撮灰白的小胡子如同扇子一樣撇成八字。滿津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一個手電筒,但是他們並沒有馬上動身,要等待最佳時刻。滿津不明白為啥婷婷會看上劉本疇,那人結過婚,年紀上都可以當她叔叔了。這個黑不溜秋的家夥難道比得上那些老子有權有勢的年輕少爺?門又打開一條縫,組織部的一個身形瘦長的科員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滿臉壞笑地報告說:“他們下樓到他辦公室去了。”兩個人站起來正要出門。“彆忙。”伯藩說,“讓他們先暖和暖和肚皮再說。”他們又等了十分鐘。所有人都把鞋脫下來拿在手裡,悄悄向本疇的辦公室摸過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們聽到屋裡傳來一陣壓低了的笑聲。舒威湊到鎖孔上向裡看,裡邊黑洞洞的。過了一會兒,隻聽見婷婷的喘息和呻吟。“對,對,就這樣!噢,我的手指頭腳趾頭都麻了。”“哎喲,你可真不賴啊。”本疇哼哼唧唧地說著。他又輕聲笑起來,居然哼起了下流小調《十八摸》。伯藩對舒威和滿津耳語:“你們倆到後院去,蹲在窗戶底下,彆讓他們跑了。”兩人悄沒聲兒地消失在樓道儘頭。伯藩猛力打著門,吼叫著:“開門,快開門!”裡麵“哐啷”一聲,好像摔碎了什麼東西。伯藩又喊起來:“你們再不開門,我們可就把門撞開了。劉本疇同誌、王婷婷同誌,你們犯了錯誤,但是你們如果執迷不悟,問題的性質就不同了。”滿津、舒威和另外幾個人急忙跑出辦公樓,朝著劉本疇辦公室的窗戶衝過去。他們剛到達窗下,就聽見窗戶“砰”地打開了,一個人“撲通”一聲跳了下來,著地之後馬上開始向外爬。“不許動!”舒威喊了一嗓子。三個手電筒的光柱齊刷刷地照在那個人身上—原來是婷婷。她連滾帶爬地躲在停在附近的一輛黃河牌卡車的底下。這時候,劉本疇辦公室裡所有的燈都亮了。滿津聽見伯藩在裡麵大聲命令著:“抓住他!把他的褲腰帶解下來。”婷婷抖成一團,一隻胳膊擋在眼前遮住手電筒的強光,另一隻手在地上撐住上身。她看見舒威手裡的棍子,害怕會挨打。“你自己出來。”他說,“我們不打你。”“我、我……”她的牙齒“嘚嘚”地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他們把哭天抹淚的婷婷從車底拖了出來。“臭破鞋!”一人罵道。滿津看到婷婷往日的光彩全沒了,燙成的鬈發沾滿了泥水。她看上去老了很多,像是四十多歲,額頭上出現了五六條皺紋。他們把她帶回了本疇的辦公室。一個攝影師模樣的人正在忙活著拍照片,他把鋪在水泥地上的揉皺的床單、被子和枕頭一一攝入鏡頭。本疇掉在地上的藍色製帽邊上有一個濕乎乎的避孕套,攝影師也拍了下來。旁邊站著的一個男人手裡的木棒尖上挑著婷婷的褲衩,上麵鑲著白色的花邊,繡著幾隻淡紫色的蝴蝶。本疇耷拉著腦袋,雙手提著褲子。他的臉上橫七豎八地布滿紅色的斑塊,看來挨了不少耳光。舒威用一雙筷子夾起避孕套和幾根陰毛,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信封裡。伯藩說話了:“好了,我們現在已經捉奸拿雙,人贓俱在。把他倆帶到組織處去。”這對奸夫淫婦被分彆關進不同的辦公室裡,但是審問並沒有馬上開始。滿津奇怪為啥伯藩他們這個時候反倒不著急了。他們在另外一間辦公室裡抽煙、看報、喝茶,有三個人還玩起了跳棋。黨委組織處的處長譚娜過了一個多鐘頭才來。滿津被指定在審問婷婷的時候做筆記。譚娜裁判員,伯藩和舒威坐在她兩側。“王婷婷同誌,”譚娜的聲音有點沙啞,“你犯了嚴重錯誤,但是不要怕,你還有改正的機會。”婷婷點點頭,嘴唇沒有半點血色,眼神黯淡呆滯。她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譚娜接著說:“首先,你要交代你和劉本疇一共性交多少次?”“不記得了。”她小聲說。“那就是說一次以上,對嗎?”婷婷一聲不吭。譚娜又說:“王婷婷,你不要裝糊塗。你兩人兩個鐘頭前還在親熱,現在又說記不清了?”伯藩看她想頑固到底,霍地站起來,衝她揚了揚手裡的一張寫滿了字的紙,說:“你看看這是什麼?劉本疇已經把什麼都交代了。你為啥還要保護他?我們其實根本用不著聽你說什麼,隻是要看你的態度。”他好像牙疼似的嘬了嘬牙根。他的兩顆門牙鑲了不鏽鋼的牙箍。婷婷渾身開始發抖。她抬起頭,一雙大眼睛從每個人的臉上看過去。滿津看得出來她是被伯藩的話嚇住了。他也感到納悶,因為另外一組人還沒有開始審問劉本疇。“沒錯。”譚娜白白的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兩隻細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婷婷,“我們就是想要看看你的態度。現在說吧,你們總共有幾次?”“四次。”“都在什麼地方?”“在他辦公室裡。”“都在一個地方?”“沒有,我們在彆的地方還有一次。”“那是在哪兒?”“去長春的火車上。”“你是說在臥鋪席上?”“嗯。”“你倆也不怕被人發現?”“是在半夜裡。”譚娜用兩個手指點著她,嚴厲地問:“我是說,在公共場所裡乾這事,你們就不感到羞恥?”婷婷沒有回答,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伯藩和舒威相視一笑。譚娜仍然麵無表情。她接著問:“在火車上是第一次嗎?”“不是,第三次。”“嗯。你現在交代為啥要和他保持這種不正當關係。你不知道他是結了婚的?你不知道他和你睡覺是非法的嗎?”“我知道,可是……”她用手背擦著臉上的淚水。“可是啥?”“他說他要幫助我見識什麼是男人。”“他是啥時候說的這話?”“五月底。”“在哪兒?”“他的辦公室。”“你一個人上他辦公室去乾啥?自己送上門去?”“不是。那天下午我們在後院拔草。乾完活我去還鋤頭。”“他就是這樣開始跟你亂搞的?”“嗯。”“咋個亂搞法?”“他解釋了為啥男人的生殖器叫‘雞巴’。”“他是怎麼說的?”“他說,那東西從根兒上說就不老實,隨時都要挺出來。”屋子裡一片寂靜。譚娜看了看舒威,他正拚命忍著笑,憋得吭哧吭哧直喘氣。她又把眼光轉回婷婷身上,問:“說完這話他乾啥了?”“他、他抱著我,摸我的乳房,後、後來又撩我的裙子。”“你為啥不扇他嘴巴?”“我咋能打得過他?您不知道他勁有多大。”伯藩和舒威用手捂住嘴,免得笑出聲來。譚娜又問:“他還說啥了?”“我當時很害怕。他說他不會弄疼我。我擔心他妻子會知道,他說他很少跟老婆來那事。他還說她太冷了,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這話是啥意思?他原話是怎麼說的?”“他說她、她、下麵的那、那塊太冷,啥也覺不出來。”舒威終於忍不住笑出來,看到譚處長瞪了他一眼,馬上又止住了。婷婷的供詞使滿津感到震驚。她乾嗎把啥都說出來呢?她不會是有意出賣本疇吧,會嗎?天知道她乾啥要讓本疇兩口子這麼出醜。她這樣做也許是要保護自己,要不就是趁機發泄對他的憤恨。譚娜又問道:“你倆第一次性交的時候是個啥情況?”“您是啥意思?”婷婷的大眼睛眨了眨。“誰在上邊?”“是他。”“從前麵?”“嗯。”“有沒有從後麵?”“有。”“他進去多深?”“這個……我也不知道。”她臉紅了,眼睛盯著地麵。“猜個大概吧。”“也許有四五寸。”“你感覺咋樣?”她的回答小聲得幾乎聽不見:“還行吧。”譚娜“嘭”地拍了一下桌麵上的玻璃板,站起來指著婷婷的鼻子說:“你的檔案上記得明明白白,我們招工的時候你還是個處女。你這不是在欺騙組織嗎?你那時候已經破了,對不對?”“沒有,我沒有欺騙組織。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她哼著說,“我向老天爺起誓我當時是個處女。您不信可以去問他。”她的右手向身後指了一下,好像本疇就站在那兒似的。“好吧。”伯藩插進來說,“王婷婷,你看起來還算老實。你明白你錯誤的性質,對吧?”“是,我明白。”譚娜說:“我真不明白你咋會變成這麼個下賤東西。行了,今天晚上就到這兒吧。你回去要做出深刻檢討,把你們四次性交的經過都寫清楚。你要把能記起來的所有細節都寫上,要徹底反省這種不正當關係的資產階級性質。”譚娜的胖臉上已經冒汗了。“我能請求黨組織的幫助嗎?”婷婷膽怯地問。“說吧。”“請組織不要讓我老家村裡的人知道。我妹妹很快就要訂婚了。”“那要看你改正錯誤的決心和悔改的態度怎麼樣。”滿津現在對婷婷隻感到厭惡。這女人沒腦子,好上鉤,那麼容易就讓一個中年男人給搞到手。難道這就是那個每次見到就讓他臉紅心跳的姑娘嗎?根據她自己的供詞,本疇其實沒費多大勁就睡了她,她咋就那麼賤呢?如果真是為了性快樂,她為啥不從那些追她的乾部子弟中找一個年輕點的呢?對本疇的審問並不順利,因為他對付這一套很有經驗。不管他們如何費儘心機想誘他招供,他堅持說隻睡過婷婷一次。他感謝黨組織和同誌們及時把他從錯誤的邊緣拉回來。最後,他們隻好把婷婷簽了字、按了手印的供詞拿出來給他看。他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唉聲歎氣,破口罵起婷婷來。“唉—”他歎了口氣,雙手揉搓著太陽穴,“我真應該把這破鞋操出血來。管她娘的什麼處女!她發誓絕不說出去。”滿津把婷婷的褲衩放進一個大信封裡,封好,和她的交代材料一塊放進她的檔案裡。他替伯藩起草了一份關於這次捉奸行動的詳細報告。五天之內,鐵路局領導做出了對奸夫劉本疇的處理決定。鑒於他的頑固態度,本疇被下放到車站貨運站當了裝卸工。聽說他妻子提出了離婚。這些日子,婷婷辦公室的門總是緊閉著,裡麵再也聽不到打字機發出的清脆的旋律,而是慢吞吞、破碎斷續的敲擊聲。那些追她的年輕少爺們一個也看不見了。三個星期以後,她從鐵路局轉到了電報所,當了一個收發電報的學徒工。新來的打字員是個相貌平常的女孩,骨瘦如柴而且嘴巴老大。各科室的人都在說,局領導特意給政治部選了一個不漂亮的打字員來,男同誌們就不會再犯本疇的錯誤了。這樣一來,關於打字員的那些閒話也就很快消失了。許多人對婷婷受到的處分並不滿意。從長遠看,電報員比打字員的工作要好得多。電報員在退休之前可以乾三四十年,而當打字員則要靠年輕視力好。常伯藩經常跟他手下的人抱怨:“這不公平。咱們是新社會,講究男女平等—同工同酬也要同罰。”他有時候會暗示婷婷肯定和上麵哪個領導有不尋常的關係。和滿津同宿舍的室友經常逼他講婷婷和本疇的風流韻事。他們知道他參加了捉奸和審問。但是他們每次要他開口時,他不是一聲不吭就是轉換話題。建築隊的泥瓦工大虎甚至提出,隻要滿津把婷婷的事全抖摟出來,他就請滿津吃羊肉火鍋。滿津拒絕了,說:“真沒勁。你他媽的就想知道褲襠裡那點事。根本就沒你想象的那麼邪乎。”他從心裡看不起這些沒皮沒臉、無知的家夥。在職工食堂裡,他發現越來越多的姑娘開始注意他。那位高個子的籃球中鋒甚至還對他微笑了一次。他注意到她飯量不小—無論是米飯、饅頭還是玉米餅子一次都買半斤。不過他還是鼓不起勇氣跟她說話。他欣賞她的長手指、大腳、高聳的胸脯和結實的雙腿。局裡每次有女子籃球比賽,他準到比賽場地觀陣。他喜歡球場裡那些穿藍色短褲和紅色球衫的姑娘,恨不得她們每個人都能成為他的女朋友。要是他的個子再高出幾寸就好了。八月裡的一天,滿津在食堂排隊買飯的時候,聽到身後的幾個護士在談論“文化大革命”後又重新放映的朝鮮電影《鮮花盛開的村莊》。一個護士向其他姑娘保證說,那電影好看得不得了,鐵路局的劇場裡每天都在放映。其他幾個姑娘說,她們今天晚上也要去看。滿津平時不大看電影,但是那天卻出於好奇,也想晚上去劇場看熱鬨。要是運氣好的話,沒準還能在那裡見到高個子中鋒和她的朋友們。晚上七點鐘他動身往鐵路劇場走去。暮色中一群蜻蜓四散飛舞著捕捉小咬和蚊子。老年人不耐屋裡的暑氣,坐在房前扇著芭蕉扇子聊天乘涼。人行道上,在楓樹和垂柳的樹蔭裡,一個中年男子扶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的車座子,在教小女兒學騎車。一連解放軍戰士唱著戰鬥歌曲,步伐整齊地向火車站的方向走去,隊伍後麵揚起了一層稀薄的塵土。滿津猜想電影大概會在七點半開始,於是加快了腳步。在鐵路局醫院的拐角,他看見了王婷婷正好走在前麵。她穿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下身是一條粉紅色的裙子。從後麵看去她瘦多了,兩條長辮子一甩一甩的。她走進劇場的前門就不見了。聽說她和一個海軍戰士訂了婚。自從那次捉奸以後,每當他在路上碰見婷婷,她總是低頭匆匆而過。電影已經開演了,劇場裡沒有坐滿觀眾,前排和兩側都有許多空座位。滿津有點遠視,找了個後排的座位坐下。隨著影片劇情的進展,觀眾不時發出開心的笑聲,滿津卻覺得這部片子沒多大意思。他四下看了看也沒發現籃球隊的護士們,興味索然地想起身離開。過了一會兒,他右手邊的空座位上像雲一樣飄來了一個姑娘的身形。她無聲地走近坐在他身邊。他轉過身,卻看不清楚她的臉。她穿著淺顏色的衣服,身上發出一股淡淡的百合霜香味。奇怪的是,他能清楚地看見前麵五六排坐著的一個老頭子脖子上的肉瘤,卻怎麼會看不清這麼近的一個姑娘的麵孔。但是他能分辨出這姑娘年輕、苗條。他覺得不舒服,不知道她為啥要坐在這兒。他這一排的座位中有一半多是空的,為啥她要和他挨得這麼近?難道她不怕他們後麵的人說閒話嗎?她有些猶豫地把手放到他腿上,遲疑地揉捏著,好像不確定他是否允許她這麼做。他坐著一動不動,心頭狂跳卻迷惑不解,又急切地想知道她到底要乾什麼。她不停地撫弄著他的大腿,他全身開始扭動回應。她又拿起他的手拉向她那邊,他像著了魔一樣由著她把自己的手拽過去放到她的腿上。她提起他的手腕,使他的手指能夠來回摩挲她大腿柔軟的內側。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手開始不老實地向裡麵伸。他吃驚地發現她沒穿褲衩。他的呼吸越來越粗重,心臟好像要蹦出胸腔。他從來沒有和一個女人這麼親密過。他感覺頭有些暈眩,太陽穴緊繃繃的,腦子裡一片空白,隻覺得手在觸摸她那裡。他多想看看那地方是啥樣子啊!但是他不敢讓周圍人看出來他的身體在扭動。他用手指分開她的陰唇,沒想到那裡頭溫暖又濕潤。他不知道她為啥要出這麼多汗。他的指關節蹭到了一個有些硬硬的肉核,因為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他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擰住它撚了撚。她開始張開嘴喘氣,發出“嚶”的一聲,他趕快鬆開手指。他的手繼續穿越山穀、洞穴和溝渠,探尋著陰唇附近的區域。她的毛真厚真多,密實得像小樹林子一樣。能夠有盞燈看清楚這些就好了。能夠伸手把她抱住,親吻她身體的每一部分就好了。但是他的身子一動也不敢動。突然,他眼前的銀幕上所有的人形、水牛和茂密起伏的稻穀開始變幻、重疊,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陰戶。它是金黃色的,多毛的,跳動的,冒著熱氣。他肚子裡泛起一股酸水。他把頭抵在前排座椅後麵,嘔吐起來。那個女人被嚇壞了。她趕緊把他的手拽出來,用手絹擦擦。她彎身過來小聲說:“對不起,謝謝了。”然後她站起來,轉身向外麵的過道走去,消失在黑暗中。他嘔吐完了,想起來應該跟上去,弄清楚她是誰,再繼續剛才的好事。他也站起身,向劇場門口走去。前門入口處站著一個穿白上衣的姑娘,正好背對著他。附近也沒有彆的人。她肯定是剛才同他親熱過的女孩,他立刻朝她衝過去。劇場前的廣場上被幾盞水銀燈照得通亮。夜空勾勒出廣場四周榆樹茂密的冠影。榆樹上方是滿天閃亮的星鬥。那姑娘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轉回身,瞪著他,驚訝得張開了嘴巴。她有兩顆突出的小虎牙,使得臉上的五官顯得甜美精致。也許她還是個大學生呢。他衝過去雙手摟住她的腰,哼唧著說:“寶貝,咱們再來一次吧!”她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差點把他嚇趴下。兩個男人從劇場裡跑出來,大叫:“不許動!”“救命啊!”她叫起來,“抓流氓啊,他要跟我犯壞啊!”滿津撒腿就跑,雙腿禁不住哆嗦起來。“站住,站住!”那兩個男人衝他喊。他們緊跟著追上來,皮鞋後跟敲打著水泥小路。滿津拐了兩個彎,前麵就是鐵路醫院的圍牆。他翻過牆跳進一個花圃裡,濺起一陣花粉和塵土。他慌忙爬起來繼續向前跑。那兩個人也爬牆過來繼續追,邊追邊衝前麵的人喊:“截住他,截住那個流氓!”滿津穿過一片柏樹灌木叢,朝醫院大門口奔去。他老遠就看見門衛揮舞著一支手槍向他這邊跑過來,滿津趕緊站住,把雙手舉過頭頂。那兩人從後麵抓住他,把他按倒在地上。其中一人照他臉上踢了一腳,滿津立刻鼻血長流。“你們弄錯了!”他呻吟著說,“我是看錯人了,我沒想耍流氓。大哥,彆—彆打呀。”“住嘴!”那個高個的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走,咱們到公安局說去。”滿津知道這個時候哀求也沒用,隻好乖乖讓他們從背後用一根鞋帶把他的兩個拇指綁在一起。他努力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事情。天哪,他怎麼才能讓警察相信他不是要調戲那姑娘?他生怕到公安局警察可能會把他臭揍一頓。鐵路公安局裡值班的兩個警察當中幸好有一個人認識滿津,所以他們給他鬆了綁,也沒有像平時逮到的流氓那樣對他拳打腳踢。他們把他鎖在一間不大的辦公室裡,四麵牆上掛滿了各類鑲框的獎狀。警察隨後在另外一間屋裡問了那個姑娘和兩個男證人一些問題。滿津看著自己汗衫前襟上的血跡不禁抽泣起來。他在心裡咒罵那個給他招惹這麼多麻煩的陌生女子。要是他不來看這場倒黴的電影就好了。要是他今天晚上能夠克服自己的懶惰,待在辦公室裡練字就好了。幾隻蒼蠅嗡嗡地繞著他飛,想舔他胸前的血跡。他揮手趕著蒼蠅。儘管他內心充滿對自己的厭惡,但是他不時聞聞手指尖。從指甲上傳出來的是一種特殊的氣味,就像新掰開的核桃仁。他聽見那個姑娘在隔壁的辦公室裡邊哭邊對警察說他想要強奸或是綁架她。滿津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渾身上下止不住地打哆嗦。他從玻璃窗往外看,有四條沿街的電線從樓外的窗戶底下經過。他是待在三樓的辦公室裡,根本不可能逃跑。半個小時後門開了,他的頂頭上司常伯藩和三個警察走了進來。一個身材肥胖、挺著啤酒肚的警察。另外一個瘦削禿頂,還有一個滿臉的稚氣,好像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他們坐下開始審問滿津。伯藩說:“沈滿津同誌,你知道這是嚴重的犯罪行為。我一向認為你是個好同誌。你一定要老實坦白。如果你犯了罪,隻要儘快坦白交代才能爭取寬大處理。”滿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足足一分鐘說不出話來。禿頂警察從抽屜裡拿出一根皮革做的蒼蠅拍,啪啪地拍打著蒼蠅。胖警察衝滿津喝道:“行了!你剛摸完人家大姑娘,現在倒沒膽子說話了。”“不—我不是有意的。”“彆哭了。”伯藩說,“沈滿津,你現在就把事情的經過說說。你要是不能證明你清白無罪,就得下大獄,明白嗎?”滿津止住了眼淚。他慢慢調整了呼吸,開始講起發生在電影院裡的事情。那個一臉孩子氣的警察在一個大夾子上記下他的口供。滿津講述著,時時被警察們的笑聲打斷。他竭力想使自己的頭腦冷靜,唯恐他們懷疑自己說的不是實話。他為了證明那個坐在自己身邊的女子更像劇場門口的姑娘,一口咬定她也穿的是白上衣,而且看見她慌忙朝前門跑去。他說:“我從後麵以為門口的姑娘就是那個穿白衣服的女人。”三個警察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那女人長得啥模樣?”禿頂警察問。“劇場裡太黑,我沒看清她的臉。”“你都認不出她,我們咋相信你呢?”“這話不假。”胖警察插進來說,“強奸未遂起碼要判三年。你說一個女的在公共場所和你乾那事,這話誰會信呢?你拿我們當什麼人了?”“我沒說假話。我真的是把那姑娘看成彆人了。”滿津意識到他無論如何不能改口,即使他證明不了那個神秘女人的存在,也要咬定是認錯了人。這是他唯一的生路。“慢著。”伯藩突然發話了,手裡舉起那個筆錄口供的紅夾子,“那姑娘是這麼說的。”他念起來,“他抱住我說,‘寶貝兒,咱們再來一次吧!’”“那又怎麼了?”胖警察不以為然。“這就是說在他抱住那姑娘之前,在劇場裡確實有過啥事。要不他乾啥說‘再來一次’呢?”胖警察從伯藩手裡拿過紅夾子又仔細看了看。他嘴裡咬著一支玉石煙嘴,吐出一口煙。他抬起頭說:“他得告訴我們那個女流氓是誰。要不我們怎麼向人家女孩子家裡交代啊?她是南副市長的女兒。”這最後一句話差點把滿津嚇得昏過去。他覺得眼前一片模糊,趕緊閉上眼睛。他腦子裡昏沉沉的,不能想事情,也回答不了他們的問題。“先讓他休息一會兒,行嗎?”伯藩建議說。三個警察站起來,到另外一間屋裡喝茶去了。伯藩湊到滿津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小沈,你一定要認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即使你不進監獄,如果不能洗刷這個汙點,你的政治生命也就完蛋了。算你運氣好,他們打電話找到了我。換了彆人,那就不知道會出啥事呢。”“常書記,我真的不知道那女的是誰。”“你再好好想想,在劇場裡你都碰見誰了。”“我隻看見了王婷婷。”伯藩的眼睛立刻睜大了:“她坐你旁邊了?”“我不知道她坐哪兒。”“她穿的啥衣裳?”“白上衣,粉裙子。”“行了,你就跟他們這麼說。這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伯藩站起來到隔壁辦公室去了。十分鐘後那三個警察和伯藩一塊進來了。審問繼續進行。“你在劇場裡看見王婷婷了?”胖警察問。“看見了,但是我不敢肯定她就是那個女的。”伯藩對警察們說:“他瞧見她穿了一件白上衣。”“對。我在進場前看見她的。”滿津說。“那穿白衣服的女人跟你說過話嗎?”胖警察問。“說了。”“哦,她說啥?”“她說,‘對不起,謝謝了。’就這些。”“你聽出來是王婷婷的嗓音?”“我不敢肯定。”“她說這話乾啥?”“我也不知道。她臨走前還擦了擦我的手。”“她擦了你的手?”“嗯。”“用啥擦的?”“好像是塊手絹。”“等等。”禿頂警察插進來,“你還記得是什麼樣的手絹?”“我沒看見。”“絲綢的?”“不是。”“的確良的?”“也不是。肯定是棉紗的,軟乎乎皺巴巴的。”當天晚上警察搜查了婷婷的宿舍,把她所有衣服的口袋都掏了一遍。他們發現了一條淡紫色的手絹,就連手絹帶人一塊帶回了鐵路公安局。她矢口否認同滿津在劇場裡乾過任何事情。她抽抽噎噎地哭著,堅持說滿津有意陷害她。她給審問的警察們詳細描述了電影的後半部分,然後質問說:“如果我在電影放到一半的時候離開,怎麼會知道後麵的故事?”“你興許早就看過一遍了。”伯藩說,“再說,你也用不著事後離開劇場啊。”滿津驚訝地發現婷婷的眼眶深陷,眼睛似乎比以前更大了。雖然她哭訴得十分傷心,但是仍然不能讓人信服她沒有在場作案。她的話已經沒有人相信了。警察讓滿津用手摸一下那塊褶皺的手絹。他確實覺得那種手感非常熟悉。這就說明了一切問題。很顯然,王婷婷根本就沒有改邪歸正,又開始勾引男同誌了。真是個不可救藥的破鞋!淩晨兩點鐘左右,警察命令滿津和婷婷兩天之內把寫好的交代材料交到公安局,然後就把他們放了。伯藩囑咐滿津一定要表現出認真悔改的態度,在交代材料之外還要寫一份檢查。他是否還能夠留在局團委工作就看他自己的表現了。伯藩的話讓滿津很害怕。在調到局機關之前,他在車輛段鍛工車間當學徒,現在他根本就不敢想象再回去乾那種繁重可怕的活兒。第二天,他隻要一有空就琢磨怎麼寫交代材料。到了中午,彆人都去吃午飯了,他打開了文件檔案櫃,想找出婷婷的那條褲衩用鼻子聞聞,想找出上麵是否有那個神秘女子的氣味。令他吃驚的是婷婷的檔案袋已經被人打開過了,褲衩上也已經沒有原先的味道了。到了晚上,人們傳言說,王婷婷喝了一瓶“敵敵畏”自殺了。警察搜查了她的物品,想找到她的隻言詞組,但是她什麼也沒有留下。她的死深深地震撼了滿津。他仍然不能確定那天晚上在劇場裡坐在他身邊是婷婷還是其他人或是個鬼魂。獨自一人的時候,他常常流著眼淚罵自己和他的黴運。出乎他的意料的是,領導們並沒有再讓他寫出詳細深刻的檢查。原先交上去的那份寫得很潦草,他以為領導一定會要他重寫。他已經做好了回到鍛工車間的準備,但是也沒有任何人下令將他調離。局政治部隻給了他一個警告處分,讓他多少鬆了一口氣,因為這種處分通常會根據他的表現到年底的時候從檔案裡撤掉。好像所有的領導都急於忘記這樁事情。職工食堂裡的姑娘們再也沒人向他拋眼風了。那些高個子護士見了他就像沒看見一樣。他很快轉到鐵路局招待所的食堂和其他機關乾部一起吃飯了,而且還經常在那裡喝得醉醺醺的。他晚上從不出門。如果同宿舍的室友們不在,他就早早上床睡覺,有時枕頭底下壓著那條繡著蝴蝶的褲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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