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螺絲六”奮戰記 1(1 / 1)

七個會議 池井戶潤 1451 字 2個月前

說到“螺絲六”,在這一帶無人不知。這是一家製造螺絲的公司。它創辦於明治四十年(1907),在中小型批發店密集的大阪市西區,算是屈指可數的老字號。創辦者是三澤六郎,當年他拉著一輛拖車開始做生意,以此建立了擁有十名員工的生意基礎,規模雖小,卻安穩可靠。之後過了大約一個世紀,逸郎的父親吾郎——即上一任的當家,因為與人為善的性格,在生意夥伴之間頗具聲望,連當地法人會和銀行的客戶都找他去當主理人,算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平成八年(1996)八月,這位吾郎先生倒在高爾夫球場。收到這個消息時,三澤逸郎正在鋼鐵公司上班。“喂,三澤。聽說你老爸暈倒了。快給家裡打個電話。”聽到快步跑來的主任這麼說,逸郎張口結舌。在知多海濱的一家製鐵工廠裡,逸郎上身套著一件白大褂似的罩衫,戴著頭盔,眼前的熱軋傳送帶上傳送著燒得通紅的粗鋼。工廠裡轟鳴聲陣陣,有人形容這是鋼鐵產業的初啼,頗有一番樸素的風味。不過這些平常讓人舒心的轟鳴聲卻在逸郎的意識之中漸行漸遠,仿佛包裹在一層濃霧中慢慢消失,越來越聽不清了。他把檢查板夾在腋下,跟在主任身後出了工廠,跑向辦公室。在那個年代,手機尚未普及。他說了一聲“借我打個電話”,抓起就近桌子上的座機,撥通了自己家的號碼。接電話的是他的妹妹奈奈子。奈奈子從短期大學畢業之後,就與一個船場纖維批發公司的職工結了婚,成為專職主婦。“啊,哥哥。爸爸暈倒了,被救護車送到箕麵的綜合醫院了。現在媽媽正往那邊趕,她說哥哥可能打電話回來,叫我在家等著。怎麼辦呀?”事發突然,奈奈子的聲音裡也有明顯的顫抖,整個人不知所措。“暈倒了,是怎麼個情況?”“聽說剛用救護車送走,現在還在檢查呢,不過醫生說估計是腦血管爆了之類的。”求老天保佑,希望隻是一些小病小痛——剛剛穿著橡膠鞋底的拖鞋趕往這邊時,他就一路祈禱著——現在那份祈願也變得空虛破碎了。“人還清醒著嗎?現在誰在旁邊跟著?”“原本是在法人會打高爾夫。聽說山畑大叔他們跟著,但爸爸還昏迷著。哥哥,你能回來嗎?”逸郎握緊聽筒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才發現整個辦公室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與主任對上視線,說了一句:“看來情況不是很樂觀。”主任回複他:“行了,你快回去。”“好的。我現在就回去,你也過去。告訴我是哪家醫院。”逸郎記下妹妹告知的醫院、地址和最近的車站,然後臉色慘白地對主任行了一禮:“不好意思,請允許我早退。”說完就從辦公室衝回更衣室。他從知多趕往名古屋,在那裡搭上了新乾線。在新大阪站乘地鐵來到千裡中央站,再轉乘出租車趕到醫院。隻見病房外頭,奈奈子正抱著他那個一歲的外甥,呆呆地站在窗邊。“喂,奈奈子。”回過頭來的妹妹兩眼通紅,一認出是逸郎的身影,更是落下大顆大顆的淚珠。“他走了,就在剛剛。”奈奈子用顫抖的雙唇說道,“你去吧。趁爸爸的手還溫溫的,去握一下吧。”奈奈子推開緊閉的病房拉門,讓逸郎先進去。“逸郎。”原本倚靠在折疊椅上哭泣的母親站了起來,把位置讓給逸郎。“爸。”逸郎呼喚著躺在病床上的吾郎,接著用雙手慢慢握住那隻尚有餘溫的手,難以置信地凝視著父親的遺容。“人的生命真是脆弱啊。”累垮的奈奈子癱在沙發上休息,神情恍惚地嘀咕道。辦完喪禮,送走親戚之後,他們抱著骨灰壇回到立殼堀的家中。在人前還能緊繃著一根弦,一旦鬆懈下來,失去父親的悲傷便洶湧而來。“啊,媽媽,我來做吧。”看到仍然穿著喪服的母親走去廚房準備泡茶,奈奈子趕緊起身。母親從廚房出來,坐進奈奈子剛才窩著的沙發裡。“這下可頭痛了,該怎麼辦啊?”隨著一聲沉重的歎息,母親輕聲低語道。當著員工的麵,母親總是精明能乾的,但這幾天讓她憔悴不已,臉色也變得難看。“是公司的事嗎?”逸郎說道,有點懶散地靠在椅子扶手上,兩手枕在腦後。“是啊。雖然是想讓你來幫忙,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做起來。”逸郎伸直了兩條腿,讓一直套在鞋裡的腳趾活動了一下。大學畢業後進入現在就職的鋼鐵公司,這條路是逸郎自己選擇的。父親也從沒說過讓他繼承家裡的公司。“說起來,爸爸之前考慮過讓我來繼承公司嗎?”“他對你的期望大著呢。”換作平時,母親的聲音總是很有活力,現在也變得萎靡不振了。“不過他好像有些顧慮,不敢跟你說。”“我都不知道這些事。”逸郎的心情變得有些不快。不是因為父親期許他繼承公司的事讓他惱火,而是他再也沒有機會和父親推心置腹地暢談了,這讓他萌生一股無從發泄的怒意。“他說,你在公司那麼努力地工作,要是說了那種話不是給你潑冷水嗎?心腸總是那麼柔軟,孩子他爸。他就是這樣的人啊。”“是啊。”這一點逸郎承認。父親是個善良的人。因為那份善良,他總少不了吃點虧,繞點遠路。之前也錯過了好幾次擴展公司的機會,以至於“螺絲六”到現在還是一家僅有三十名員工的中小型企業。即便如此,公司還能不倒閉且一直細水長流地做下去,當中肯定少不了父親的努力。“他曾說,等有機會的時候,打算委婉地問你一下。他已經沒有那個機會了,所以就由我來說了。”說完,母親從口袋裡掏出香煙點上。細長的香煙冒出的一縷輕煙,在空調出風的攪動下,瞬間便消散無形了。在那支香煙燒到一半的時間裡,逸郎打算用自己那顆遲鈍又沉重的腦袋思考如今擺在眼前的問題。估計父親也是有所顧慮才沒說的吧。到父親這一代,自家這門生意算得上是傳了三代的老字號,但也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中小型企業。在這個形勢嚴峻的年代,要兒子辭掉大公司裡的穩定工作、回來繼承家業之類的話,父親肯定是難以說出口的。“媽,你不是能當社長嗎?”逸郎剛說完,原本表情已經有所緩和的母親再度緊張起來,神情也變得像一個生意人了,非常適合專務董事這種頭銜。但是——“要是我能行我也想做。可不行的,我做不來。”母親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垂下肩膀。“你不是一直盯著公司的賬目嗎?”“也隻是盯著而已。實際上都是橫川先生在幫忙帶著,我什麼都沒做。雖然公司的情況我都了解,但如果想當社長,就必須懂得怎麼得體地跟人打交道談生意。這些我可做不來。”估計父親與社長同行或客戶們之間的交情比一般情況要緊密得多。“村野先生怎麼樣?”逸郎說起一個元老級員工的名字。今年已經六十歲的村野是公司的一名員工,也是一個普通的乾部。“那個人不合適。”母親斷然否定了,“在公司裡罵罵年輕人、解決糾紛之類的還行,但他本身不太懂得隨機應變,上不了台麵。當了社長就要出去談生意拿訂單,像這樣的漂亮功夫他可沒有。他不是當社長的料。”母親是典型的大阪大媽,即便疲累,還是會把心裡想說的話都說個明白。“照你這麼說,就沒人能上了。”正當逸郎感到無奈之時——“哥哥去做不就行了嗎?”奈奈子按人數泡好了茶,從廚房裡端出來,說道。“我,好歹還上著班呢。”“不就是個上班族嘛,還是個基層員工。”“不是基層,我是個組長咧。”“跟基層差不多啦。”聽到逸郎反駁,奈奈子言辭犀利地發難道。“而且,上班族去哪兒還不都一個樣。當個小國之君不是更好嗎?感覺哥哥也挺適合做這個第四代的‘螺絲六’呢。”“彆胡說八道。”逸郎掛在嘴邊的笑容夾帶著些許怒意。奈奈子見狀,正顏厲色地問道:“我能問你一件事嗎?哥哥,你工作是為了什麼?在現在這家公司一直做到退休,這樣對哥哥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你真的覺得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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