阪戶宣彥出生於昭和五十年(1975)八月,是阪戶家的次子。此前,阪戶的父親重孝在館山開了一家日用雜貨店,時間是七十年代初。阪戶重孝初中畢業之後,就職於千葉市內一家小小的藥品批發公司,在那裡學會做事情後返回老家,開了一家小商店。那時,重孝三十歲。最初是經營日用品的小生意,但自從重孝和持有藥劑師執照的登美子結婚之後,就兼售賣藥品,商店開始興旺起來了。那正是日本取得高速發展、一路走高的時代。生意順利,接著家中又添兩個男丁,那是重孝夫婦人生中最光輝燦爛的時候了。宣彥和哥哥崇彥有點不同。阪戶宣彥在家業繁榮、稱心如意中度過了少年時代,養成了對人和藹、無憂無慮的性格。他不是刻苦學習的類型,也沒上過補習班,但學習成績還行,在當地小學、初中總是名列前茅。運動方麵也擅長,在初中的棒球部被看好,初一就獲選正式球員。在運動中心這可是頭一位。這紀錄一直保持到他初中畢業,成為他的驕傲。每天在運動場上一身水一身泥,在跟朋友們的熱烈交談中騎車回家。日子在無憂無慮地追逐白球中流逝。在他天真的人生裡投下莫名陰影的,是在阪戶讀初一那年的秋天。那個影子的存在,是和棒球部夥伴泰夫隨意聊天時提起的。“阿宣,你知道嗎?聽說要有一家大超市了。”此時,阪戶自然而然冒出來的感想,就是“好哇”。然而,泰夫浮現出不安的表情。“不要緊吧?”“‘不要緊’?什麼事情?”對於反問的阪戶,泰夫報之以“豈有此理”的表情。“店子啊!你們家店子還好吧?”泰夫是電器店店主的兒子,他們兩家的店子在同一條商店街。彼此的父母也關係良好。“我爸說,這回麻煩了。”說來是理所當然的。阪戶這時才頭一次知道,因為有了新超市,家庭經濟受到影響了。同時也明白了父親這段時間不開心的理由。最近父親為一點小事情就生氣,上夜班時心事重重。阪戶以其孩子的敏感察覺到了這一點。之前,父母親從沒提過超市。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讓孩子們擔心,還是對孩子們說了也白說。此時,泰夫的話讓阪戶不安起來了。那天晚上,阪戶悄悄進了哥哥崇彥的房間。“哎,小崇,有了超市,咱家會不好過嗎?”麵向桌子的哥哥向阪戶轉過可怕的臉。“你聽誰說的?”“阿泰說的。”哥哥“嘿”地咂了一下嘴。阪戶見狀心想哥哥多少是知情的,但哥哥嘴裡說的卻是“彆擔心”。“咱家沒問題嗎?”哥哥從阪戶身上移開目光,注視著自己擱在桌麵的左手。相差三歲的哥哥的側臉特彆老成,像個大人。“當然啦。”隔了一會,哥哥說:“你想,咱家好歹在這裡做生意多年,顧客怎麼會輕易就跑掉呢?”哥哥有點生氣的口吻,讓阪戶放下心來。“就是嘛。”哥哥是個優等生,學習比阪戶強得多。他上的是當地最棒的高中,就連一向嚴厲的父親,提到哥哥便眉開眼笑——他引以為自豪的兒子啊。對於阪戶而言,哥哥是他羨慕嫉妒的對象。然而,在阪戶麵前,現在的哥哥是他依賴的存在。平時總會產生一種抵觸情緒的,此時此刻卻依賴上人家了。阪戶就是這脾性。然而,沒多久阪戶就明白了,哥哥的話是錯的。不,不是哥哥說錯了,阪戶想,真實情況哥哥是明白的,他隻是不想讓年少的弟弟擔心而已。阪戶商店依靠父親開拓的進貨渠道,在小小的商店街保持著品類齊全的優勢,但大型超市帶來的衝擊,還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超市開業之後,阪戶商店的顧客大幅減少,銷售額和利潤一天比一天少。同在商店街開業的個體商店一家接一家關門。當現實變得不靠譜時,一向硬氣的父親也變得很無助了。“阿崇,阿宣,你們哪個把店子接過去做啊?”“念大學的話,你就念藥學專業,把咱家藥店做大!”之前的父親老說這種話,但是,要高考的哥哥說“我想讀經濟專業”時,父親的回應隻是“是嗎”兩個字。“從今往後,已經不是做商店的時代了。”父親繼續說道。阪戶擔心父親發火,悄悄瞪大了眼睛。“那,藥店怎麼辦呢?”阪戶不由地問道。父親望過來的眼神是那麼寂寞。“店子由你爸媽做下去。你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念大學,進大公司吧。”有了超市之後,家庭經濟有多糟呢?錢夠念大學嗎?父母上年紀之後,這家店子怎麼辦……當時,好幾個問題一下子湧上心頭,但阪戶都沒能說出口。因為他覺得不能問,問了會傷害爸爸。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父親的失敗宣言。父親的夢想,是由孩子們繼承店子、發展為多家連鎖的規模。然而,在擁有壓倒性資本力量的大型超市麵前,父親的商業模式不堪一擊。在孩子們繼承店子變得沒有前途之後,父親考慮的是好歹生活下去,供孩子們念大學。為此,在眼看著變得寂寥的商店街,阪戶商店依然孤軍奮戰。另一方麵,到了阪戶念大學時,父親和他發生了好幾次衝突。原因各種各樣。那陣子的父親,一見阪戶就囉嗦。阪戶過著平淡的大學生活,但在父親眼裡,他就是渾渾噩噩的人,既無理想,也無危機感。自己麵對著店子嚴峻的狀態,兒子卻不知珍惜,學習不刻苦,優哉遊哉地享受著大學生生活。越是拚了命掙學費,越是感覺對兒子的期待與現實之間差距甚大。你老這麼玩,什麼時候學習?學費這麼貴,大學也真是狠心啊——這樣的囉嗦少不了,但導致決裂的,是父親的這麼一句話:“沒理想的家夥,不會有好的人生。”那時正當阪戶大學四年級,為了就職神經兮兮的。平時的話,說完也就過去了,此時的阪戶卻無名火起,回嘴了。哥哥三年前決定到城市銀行就職,但時值經濟不景氣,就職形勢越發嚴峻。“傻乎乎遊手好閒的家夥,有理想嗎?”當時父親說著,嘲笑他,“得跟你這種頭腦空空的人,說說怎麼做人。”“爸爸您又如何呢?”阪戶回敬道,“爸爸在這種鄉下開個體商店,究竟有何理想可言?有資格說理想如何如何嗎?”“什麼?”父親生氣的表情好可怕,但是,感覺那裡頭不僅僅是怒氣,還包含著其他東西。有對自己人生的失望和傷心,也有對兒子恨鐵不成鋼的憐憫。阪戶以為父親會揍他。然而,父親沒有舉起手。迄今父親都沒動手揍過孩子,此時也一樣。“你胡說什麼!快向爸爸道歉!”看到母親比父親還要生氣,阪戶冷冷地說:“我不乾。不滿意我也行,可我也儘全力了。也許在您看來,我是吊兒郎當,可那就是我嘛。您想嘲笑我,那就嘲笑我好了。您不能認同的話也行。可我也不能認同父親您。”那年夏天,阪戶獲得了幾家公司的工作,他決定進東京建電。父親對他的選擇怎麼想,他不知道。總而言之,在哥哥之後阪戶也離家外出了,館山的老家隻剩下父母兩個。找工作期間也好,工作了之後也好,阪戶一直對父親很反感。瞧不起我!我現在就爭口氣給您瞧瞧……阪戶常常這樣想。而他特彆討厭自己身上跟父親相似的部分。商店街聚會時,父親作為重要角色總是愛挑剔,充滿優越感,高高在上。阪戶排斥自己耳聞目睹的、很不喜歡的父親作派,選擇了相反的作風。假如父親期望的是絢麗的鮮花,那阪戶就要做一棵不起眼的雜草。不裝,無論對誰都不高高在上;自己既不聰明也不特彆——阪戶追求的,是自己認可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麵,阪戶與哥哥的距離感,在他進入社會之後,開始有了變化。與哥哥的對抗意識雖然仍有,但在與父親對立的格局下,哥哥也處於與阪戶相同的位置,程度上固然有差異。因為父親蔑視銀行。自從大型超市進駐,銀行給阪戶商店的融資變得很不爽快。以前能貸出來的款,現在貸不出來了。其嘴臉變化之快,令父親難以忍受。可是,阪戶的哥哥進了銀行工作,並且取得了成績,在同期員工中率先被提拔。明知父親討厭銀行,為什麼哥哥選擇了銀行呢?那是哥哥對抗父親的方式嗎?具體情況阪戶也不清楚。哥哥原本就小瞧阪戶,進了銀行之後,更是以銀行的尺度來衡量。在銀行看來,東京建電不過是索尼克的幾家分公司之一而已。而在阪戶看來,那是俗不可耐的精英意識。阪戶二十八歲時,與同事佳美結婚。之後他們有了一兒一女,並在三十二歲時,在郊外買了公寓。老家方麵主動說,可以支援部分買房的錢,但阪戶謝絕了。一直跟父親吵得那麼厲害,談到錢卻笑納——阪戶可不想這麼乾。父親中風倒下,是在這半年後的事。好不容易保住了一條命。阪戶上醫院探視時,父親已半身不遂,語言方麵也有了障礙。在醫院裡,父親表情呆滯,濕潤的眼睛一直望著天花板。阪戶看著臉色黝黑、嘴唇乾裂的父親,恍若另一個人。就這樣,從來沒出現過的問題擺在了麵前。父親今後需要護理,讓母親一人來做負擔過重。入住有專門醫療設施的醫院的話太費錢,而且不能繼續經營商店了。那天夜裡,阪戶和趕來的哥哥、母親三人,開了一個家庭會議。“沒指望康複的吧?既然是這樣,那就隻能是我或者你,回家來同住了。”哥哥一開頭就像下了結論似的。“彆說得那麼簡單吧?我這邊情況挺複雜的。”阪戶態度曖昧。他腦海裡突然冒出了妻子的話“你是次子,不會跟父母住的吧”。可能是性格原因,妻子跟阪戶的爸媽都不太親近,往往是一兩天的探親,她就會疲憊不堪。一起住是不可能的事。佳美絕對不會答應。更何況,剛買下的公寓也沒有空間供父母同住。“我這邊也是啊。銀行準備要派我去海外工作。”哥哥說道。上頭征詢過他的意見,近期想調派在總行工作的他去海外的支行。所以,由他來照料也不可能。“你們都彆勉強啦。”母親默默地聽完了兩人的辯解,眼神還是那麼哀傷,卻強作歡顏說道,“一直都是我跟你爸挺過來的,你爸也不想離家太遠。就由我在家邊護理邊開店吧。總會有辦法的,你們彆擔心。”母親眼見兒子們遇事往後縮,一時說得大義凜然,但這是表麵上的,其實她也很苦惱。以為哥哥會說什麼,但他沒回應,默默地思考著。阪戶隻想著應付掉眼前的麻煩。因為他不想此時為誰照顧父母爭論不休。考慮到跟妻子的磨合,來阪戶家是不可能了;而如果哥哥被派駐海外的事是真的,他也隻好接受。阪戶此刻很擔心,看樣子哥哥好像會提出說:在我回來前的幾年,就拜托弟弟了……阪戶在東京建電這家公司作為營業員一直成績優秀,順風順水。他最先成為係長,雖然跟父親、哥哥說,也未必會受誇獎。此時正該拚工作的,不希望被這種事情攪黃。總而言之,那時候的阪戶沒條件、沒心思照料父母。就拿公寓而言,自己買的時候也沒接受過父母資助。我方方麵麵說得過去的——阪戶將自己的想法正當化,壓在心底裡。隔了一周,哥哥接到了派駐新加坡支行的調令。到了秋天,父親結束了約兩個月的住院生活,回到家中。出院那天,阪戶提出來幫忙,被母親拒絕了。也許這顯示了母親已經不指望兒子的決心吧。母親請商店街的朋友幫忙,駕駛搬運貨物的平台車,將父親連同行李一起搬運回家。就這樣,母親護理父親的奮鬥開始了。她一邊一個人管理店子,一邊照料依賴輪椅生活的父親。肯定忙得團團轉。第二年的春天——在外跑客戶的阪戶手機響了,此時是下午過三點。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您好,我叫本山,是在館山跟您母親經常來往的。”感覺對方是上了年紀的女性,她確認接電話的是阪戶之後,把情況告訴了阪戶。阪戶正走向電車站,聽到“館山”的瞬間就停住了步子,因為他直覺出事了。“我現在在市民醫院,剛才您母親在出席商店街聚會的途中,突然身體不適……”她的聲音被來往巴士的排氣聲音遮沒了,聽起來斷斷續續。阪戶的心臟怦怦直跳,眼前街道上的初春色彩一下子暗淡了。“我媽情況怎麼樣?”阪戶一下子緊張起來,問道。“正在檢查,可能是心肌梗塞。醫生吩咐聯係家人。”“明白了。哎,謝謝您了,本山女士。我現在就趕來,我爸那邊情況怎麼樣?”阪戶問的是父親的情況。父親一切依賴母親。要是母親倒下了,父親也動彈不得。“您父親那邊有商店街的人去看著,應該還行。”本山答道,“請您趕快過來吧。您母親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