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天晚了,第二日一早,周祈便按照與那女郎的約定去其府上“捉妖”。李家住在懷遠坊,緊挨著西市,長安城東貴西富,這懷遠坊住的多是些有家底兒的富商。從興慶宮到懷遠坊不算近,周祈帶著陳小六騎馬過去。小六側頭看看周祈,笑道:“老大,你這打扮,活似王侯家修行的貴女。”今天周祈頭上戴著銀絲嵌珠蓮花冠,身著素色益州錦夾綿道袍,外罩狐皮裘氅,腰間插著白玉拂塵,端的是富貴奢華。周祈把她的犀角鏤銀鞭甩個空響兒,並不舍得真抽在愛馬身上,扭頭教導陳小六:“去什麼人家穿什麼行頭。去普通百姓家,或者世家大族朝廷官員家,都不必這般,倒是這種不高不低富而不貴的,要在意些。”周祈也不怕騎在馬上嗆風,給他說起前幾年有名的“紫雲台騙局”來。“有個小子,騎寶馬,衣輕裘,奴仆成群,住在勝業坊的一處大宅院裡,自雲是宮裡麗妃的兄弟。當年麗妃頗得寵過一陣子,她出身不高,沒什麼大來曆,冒出這麼個兄弟來倒也不奇怪。可見這騙子很是精明,都提前打聽過的。”“這個小子說自己從聖人那兒攬了個活兒——重修紫雲台,但他又不懂土木,不知物價,這麼大的事裡麵定有許多藏掖之處,深怕有負聖人信重,故而召集長安富商,讓他們‘承辦’。”“從來這種事都是工部來做的,怎麼會落到民間?這都有人信?”陳小六驚奇。“有人信啊。這小子說因為從前修建紫雲台,朝中掀起大波瀾,所以聖人這回要悄沒聲兒的把事兒做了,不讓工部插手,甚至不讓朝臣們知道,錢全從內庫走。”“為取信於眾商人,他還弄了一幅紫雲台的詳圖。後來工部的人說那是前朝洛陽宮的圖紙,這小子如何得到前朝宮殿圖紙的就不得而知了。那些平時做買賣比鬼還精的富商讓他耍得團團轉,爭著摻和進去,大筆地給他送錢,甚至還為此明爭暗鬥起來,那騙子卻帶著錢財一朝神龍擺尾,人走屋空。”陳小六有些張口結舌,真是——神奇的騙子!“他能騙得了這麼些人,最關鍵的是這整套的‘行頭’好,華服美宅、驕婢侈童,舉手投足都帶著股子爆發的富貴氣。據說,其烹茶婢子隨意去取了一串個個都有拇指蓋兒大的珍珠,拿小臼子砸了,給眾人烹珍珠奶茶吃,這騙子猶嫌‘簡素’‘怠慢’。反正,人們覺著寵妃兄弟該是什麼模樣兒,他就是什麼模樣兒。”陳小六咂嘴:“果然要騙到人,得舍得下血本兒。”周祈笑起來,“騙術裡頭,把這個都叫‘行頭’。但凡想讓人相信,這行頭啊,就不能馬虎。”周祈想起今日這“畫中人”的事,不知道這“行頭”後麵又是個什麼真鬼?周祈和陳小六一到門上,單看周祈氣派,閽人便不敢怠慢,立刻進去稟報,不大會兒工夫,一個郎君領著奴仆快步接了出來。這郎君合中身材,一身豆餡兒色團花綢綿袍,團團臉,未說話先笑,“某才知道舍姨妹請了道長來,有失遠迎,還請道長恕罪。”這位想來就是李家大娘的夫婿了。周祈揮揮拂塵,微微一笑:“施主客氣了。”這郎君一邊引周祈和陳小六往內宅走,一邊問:“在下範敬,是這李家長婿。道長莫非就是最近坊間傳得頗盛的那位周真人?”周祈頷首:“正是。”聽她承認,範敬麵上閃過訝色,於虛客氣上多了些真恭謹,再拱拱手,笑道:“難怪道長如此仙風道骨,可見這真有道行的人氣韻就是不同。”周祈再笑一下,收下了這稱讚,又打量這宅第院落,“貧道看貴府第善宅吉、沒什麼凶氣,不像有邪物作祟的樣子。”周祈沉吟,“也或者那邪物道行深,把氣息隱了也不一定……”範敬輕歎一句:“是不是有凶邪,某也不好說。家嶽為子嗣計,於今春納了個妾室,並得一子。這一年,家裡委實有些事多,嶽母便有些疑心這妾室的身份並這孩子的血脈。據賤內說,家嶽書房有幅圖,這妾室與那圖中人一般無二,可那圖中人要是在,怎麼也得四五十,甚或更老了。”“哦?果真一般無二?”周祈停住腳。“這個——”範敬麵上閃過一絲尷尬,“某卻不知道,那是她與舍姨妹幼時看到的,某並沒見過。”周祈點頭,看向範敬:“不提這圖畫的事,據範施主看,那女子可有異常之處?”範敬麵色更尷尬,張張嘴,又閉上。周祈笑了,接著往前走。範敬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其實以某的身份,不適合說什麼。一則,那是家嶽的妾室,總要避些嫌疑;二則,她有子……周真人懂某的意思吧?”周祈當然懂了,若這妾的孩子沒有什麼問題,以後家裡財產大半都是他的。麵前這位豈不是忙忙碌碌許多年,都為旁人做了嫁衣裳?範敬能這般直說,倒也是個敞亮人兒。“說實話,家嶽那妾室平日說話做事頗溫婉柔和,不是那狐媚魘道的。家嶽待某不薄,如今又重病,某雖隻是一介小商人,卻也做不出為財貨得失便誣陷誰的事來。”範敬那團團的臉肅然起來。聽了這樣擲地有聲的話,周祈麵上露出一絲感慨,點點頭。“我等畢竟肉眼凡胎,看不真切。這事還求周真人幫忙辨清真偽吉凶,讓敝宅再返安寧,事後某必登門拜謝。”範敬再施一禮。小六看看範敬手上的白玉指環,再看看這頗氣派的宅院,不由得心裡生出些希望來,其餘諸支乾活都能落著些實惠,就咱們亥支……貧窮且沉默啊。但願這回替這富商“降妖”,能得些謝儀。周祈全不見為怎麼花錢抓鬮扔紙團時候的摳唆,一派高人風範地點下頭,“降妖除魔,鏟凶除惡,本是我道中人該當做的。”還未進廳堂,便聽得裡麵傳來隱隱的說話和哭泣聲,周祈看向範敬。範敬小聲道:“正審著呢。”門口婢子們見他們過來,趕忙通報,又幫忙掀起氈簾。李夫人被女兒婢子攙扶著從榻上站起來,周祈甩甩拂塵行禮道,“夫人請勿多禮。”李夫人打量周祈,點點頭:“道長請坐。”周祈坐下,亦打量這屋內諸人,李夫人確實有些孱弱,但看著精神頗佳,目光精亮,想來年輕的時候是個精明人兒;昨日去找自己的那位李二娘子坐在榻邊兒母親身旁;下麵小鼓凳上坐著的年輕娘子與李夫人、李二娘長相相似,想來就是李大娘了,看著不似李二娘嬌憨,亦沒有其母外露的精明,倒像個直爽人。李大娘旁邊坐的是其夫婿。這屋裡最引人注目的是地上坐著哭哭啼啼的那位,所謂“梨花一枝春帶雨”,大概便是這樣的吧?這位小娘子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身姿纖瘦嫋娜,長得很是秀麗。周祈大約有些明白她為何以新月眉、倭墮髻裝扮見人了,這樣淺淡清秀的麵龐眉眼,就適合那樣打扮。一張又瘦又小的巴掌臉上,若描兩條直愣愣的粗眉……是吧?不合適!今日她雖梳的不是倭墮髻,卻也是個不高的半翻髻,眉毛描成遠山形,這樣微低著頭垂著目,露出頸後雪膚,很有些楚楚之致。李夫人嫌惡地看地上的阮氏一眼,對周祈道:“真人幫老婦看看,她可是什麼邪魅?”周祈端著個高深的笑,並不答話,隻道:“適才夫人可是在問話?不知貧道一個外人可不可聽?”李夫人點頭:“既然請了真人來,便無有瞞著真人的。”“你那孽障生時滿打滿算也不足八個月,說什麼是伺候我以致早產!一個肥頭大耳近六斤重的嬰孩兒能是早產的?分明是你懷胎在先,圖謀我家家財,找上的高峻那老糊塗蛋!”李夫人沉聲道。聽母親在外人麵前這樣稱呼父親,李大娘子略帶不滿地看母親一眼,李二娘也拽拽其母的袖子。範敬卻不好表示什麼,隻垂頭聽著。“娘子不是找這長安城的穩婆打聽過了嗎?八個月生的孩子將近七斤的都有。大郎隻是看著健壯,從出生就小病小災不斷,可見裡子虛。早產的孩子多數如此。”阮氏用帕子擦擦淚,輕聲道。“那些早產兒之母可沒有奸夫!”李夫人冷笑,“你家鄰居說,你在家時,有年輕後生時常去找你,你敢說沒有?”阮氏用帕子捂著嘴又哭了,“娘子怎能疑我到這般地步!”“說吧,你這般作態,在我麵前沒用,隻合糊弄——”李夫人到底沒再說“老糊塗蛋”。“這事郎君是知道的。那人叫裘英,住在永安坊,奴先前與他議過親,後來他家背約,另攀了富貴高門,聽說去歲剛過完元正便成了親。他成親後,奴再未見過他。娘子若不信,可差人去打聽。”李夫人再冷笑:“水性楊花之人,說得這般無辜,我自然會讓人去打聽的。那你說,你與五郎又是怎麼回事?婢子曾親見你與他在花園背人處說話。”李夫人扭頭吩咐婢子,“去叫五郎,讓他們當麵對質!”周祈瞥見李二娘子麵色一變,本拉著其母袖子的手變成了抓——這所謂“五郎”想來就是那位“表兄”了。一個著蛋青色襦裙的婢子領命出去。“也不過是碰巧遇見說兩句話罷了。都在一個家裡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總不能見著不說話。奴也不隻與五郎說過話,與大郎子②在廊下、花園子裡遇上了,也說過話。娘子如何隻問五郎?”說著,阮氏看向李夫人,又掃一眼範敬。“娘子這般構陷我們,就不怕郎君醒來惱怒?”周祈覺得,能在一個入贅之家當寵妾又生下獨子的,果真有其不凡之處。不說彆的,膽色驚人。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是良妾,李夫人倒也確實不好下狠手……不大會兒工夫,方五郎來了。這位方五郎不像個商人,倒似個書生,麵皮白淨,長眉鳳眼,一身藍衫,很有些玉樹臨風的意思。方五郎安安靜靜地給李夫人行禮,“不知舅母叫我來有何事?”“紅霞說曾見你和阮氏在桂樹後麵說話,可有此事?”方五郎皺眉想了想,“許是有的吧?記不太清了。”李夫人微眯眼:“你與她去那種背人的地方做什麼?”“從那兒能看到旁邊靜遠寺的鐘樓,我有時候去那兒聽寺裡的鐘響。至於阿姨去做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方五郎淡淡地道。③周祈想不到這位還真是個讀書人的性子,聽鐘聲……讓人想起那位愛懷古的謝少卿來。“我聽說前兩日你與你舅父有口角?”看一眼李夫人,又看一眼範敬,“未曾口角,隻是舅父責我蠢笨,不是做買賣的胚子。”李夫人哼一聲,“花了那麼些錢,開什麼西北新商路,水花兒都沒見一個,你舅父說的也不算冤枉你。”李二娘子又拽拽其母袖子。看一眼女兒還有自己已經被抓皺的衣袖,李夫人到底和緩了口氣,“彆弄那些沒用的了,好好跟你姊夫後麵學著,以後也好成個家立個業。”方五郎叉手答是。範敬趕忙站起來道:“五郎讀書多,聰明,這兩年頗認得些大胡商,是做大事的樣子,敬所不及。”李夫人揮揮手,讓方五郎退下,接著審阮氏。這些罪名都沒什麼鐵證,阮氏雖看著柔弱,其實頗精明,周祈覺得,李夫人審不出什麼。果然是。又耗了小半時辰,李大娘子勸母親先吃藥,歇一歇,改日再審,這“三堂會審”隻好以“把阮氏拘在她的院子裡”暫結。李二娘子是個急性的,阮氏一被帶走,便問周祈:“道長,她到底是個什麼來曆?鬼怪狐狸?”李大娘子亦道:“我聽說一些古物年久了就會生出精怪來,什麼前朝的花瓶子、屏風、扇子、畫兒之類,尤其上麵本就雕畫了人物的。” 李大娘子看一眼範敬,“我曾聽說,東邊新昌坊就有書生是被他枕屏上的美人吸乾、吸死的。”李二娘羞紅了臉,“阿姊如何說這個!”李夫人亦皺眉看大女兒,又掃一眼範敬。倒是範敬笑嗬嗬的,一副無奈的樣子,李大娘子嘴角兒也露出一絲笑來。周祈沒想到李大娘子居然還是自己的同道中人,或許該問問她願不願加入乾支衛……李夫人看看女兒女婿,又拍拍小女兒的手,輕歎一口氣,與周祈道:“他們都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委,故而瞎猜。什麼書畫成精!若那阮氏果真是什麼鬼魅精怪,也是冤魂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