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揮手,讓奴仆婢子們都出去,李夫人說起二十多年前的舊事。“我李家向來子嗣不豐,到老婦這一代,更是一個男丁也無,絕了門戶。她們的父親是個南邊來的窮士子,落了第,病倒在我家鋪子前麵,被先父救了。先父極愛讀書人,知道他還未娶妻,便把他招贅進來。”李夫人口氣淡淡的,藥膳湯水的熱氣氤氳在她臉上。“卻哪知我們婚後不久,一個年輕婦人找上門來,這婦人自言姓趙,是外子在家鄉的未婚妻子。我當時年輕氣盛,問外子這可是真的,若果是真的,便合離了,讓他與這趙氏團聚。我雖商戶女,卻絕不搶人夫君。外子否認了。”雖隻聽了個開頭兒,周祈卻已能大致猜到整個故事。窮讀書人當了負心漢另攀富貴,舊人進京尋親,再聯想到李夫人“冤魂”之語,這舊人想來是死了。那畫兒嘛,自然是高峻自己畫的,舊情難忘,或良心難安,或兩者兼而有之吧。這種負心漢的事不知道在長安城有多少……“我也知道那女子說的當是真的,但我也料到外子不會認。吃慣膏粱,哪裡還願意回去接著挨窮?”李大娘、李二娘姐妹都變了神色,範敬一副不知做何表情的樣子,周祈卻點點頭,人性這東西啊……“我怪這趙氏不懂眼色,上門給人添堵,便極不客氣地把她趕了出去,又囑咐人盯著些外子。外子那時初來我家,左右都是李家舊人,再說他既已經選了,想來便是我不吩咐什麼,他也不會妄動。”“後來外子回鄉探親,我讓隨行老仆替我打探,據說,那趙氏當年回鄉便一病死了。老仆去其墳上看過,那墳頭兒年深日久,都成了小墳包兒了。”李大娘子姐妹並範敬都靜靜地坐著,沒有從這樣的舊事中回過神兒來。周祈問道,“夫人也見過那幅畫?畫兒上畫的便是這趙氏?”“見過。我聽見大娘與二娘在一起嘰嘰咕咕地說什麼‘美人’,那時候大娘快及笄了,我怕有什麼不好的事,便問她們身邊的婢子們,知道了這畫的事。我去看了,那細眉細眼的樣子,就是趙氏。”“對此,高公是怎麼說?”“我沒問他。當時想著,左右都是爛沒魂兒的了,何苦為了個死人置氣?他願意供著就供著、願意想著就想著吧,總比成日流連花樓,或者弄幾個妖精回來的好。”李夫人幽幽地歎一口氣,“卻不知道走了趙氏,來了阮氏。”“她們果真長得一模一樣?”周祈問。李夫人微皺眉頭,想了想,“當年也隻見過那一麵,又隻一會兒的工夫,實在也記不太清了,恍惚覺著是差不多的。”“我不讓他納阮氏,孩子們隻以為我小題大做,這樣的人,我哪能讓她進門?可這已經不是當年了,這李家哪還是李家,分明已經是高家了……如今他病了,我便是拚得性命,也要把這攪家精弄出去,還孩子們一個清靜!管她是什麼來路,是不是冤魂投胎,便是個活生生的雙頭惡鬼又如何?大不了我與她把官司打到閻羅殿去。”李夫人咬著牙道,說完便咳嗽起來。李二娘子哭起來,李大娘也滿麵愀然,上前幫母親捶背。周祈勸道:“是不是冤魂投胎尋仇的宿世因果還不好說,夫人且莫動怒。既然此事全因高公而起,他又突發急症,我們還是先去看看高公吧。”李夫人身體不好,隻讓女兒女婿領周祈去看高峻。李家姐妹並範敬帶著周祈來到後一進的正房臥室。周祈仔細看這位高公。比其妻看著要年輕不少,平頭正臉的,年輕時當相貌很不錯。他麵色蒼白,口唇微紺——肺病、心疾、並昏迷久的人許多都有這般症狀,周祈探一探他的鼻息,輕緩,但還算平穩,扒開他的眼瞼看一看,又把手搭在其腕間,周祈不通什麼醫術,隻覺得其皮膚濕冷,脈搏微弱。“周真人,家父如何?”李大娘關心地問。“聽二娘子說,令尊已經這樣昏睡三日了?”李大娘點頭。周祈點頭,用拂塵在高峻身上撣了一圈,皺眉道:“高公身上看不出什麼陰邪之術的跡象……高公就這樣突然昏睡不起,之前沒有旁的征兆?他頭晚做了什麼?”李大娘搖搖頭。範敬道:“我們畢竟不能時時在身旁伺候,這個還得問婢子們。”原本跟在李夫人身邊的一個粉襦婢子微微一福,口齒伶俐地道:“阿郎大約戌正時來看娘子,說是從書房過來的,之前跟五郎說了會兒話。娘子腸胃不好,每餐吃不多,故而戌時要墊補點小食,阿郎便與娘子一同用了些。”李氏姐妹互視一眼,都滿麵淒然。周祈看她們。李大娘子輕聲道:“因阮氏的事,二老鬨了許久的彆扭,家父更是一氣之下搬到這裡來住,吃飯也是各吃各的。家父已經許久未曾陪家母用餐了。”周祈點點頭,問婢子:“不知高公和夫人當時吃的什麼?”婢子道:“娘子隻吃了一塊山藥茯苓糕,阿郎喝了一小碗桂花羊乳。”周祈看看那婢子,“倒是好記性。”婢子愣一下,道:“阿郎難得來陪娘子用點心,故而記得。”周祈點點頭。範敬卻皺起眉:“莫非——周真人懷疑有人下毒?”李大娘和李二娘都嚇了一跳。李大娘拍一下其夫的袖子,“這種事,莫瞎說!阿娘這裡,能有誰下毒?”範敬尷尬一笑,“我就是看周道長問吃食,突然想到了。”周祈微笑道:“也不過隨意一問罷了。那些中毒的,大多麵色青黑,劇烈吐瀉,令尊隻是昏睡。”另一個本來便在這屋裡伺候的小婢麵色一變,“那日晨間奴來叫阿郎不醒,確實曾見阿郎口唇和枕畔略有些奶漬。”李大娘急聲問:“你說的是真的?”小婢子趕忙跪下:“是真的。當時忙亂,又聽說郎中要來,奴等便趕著收拾了。”李大娘看看丈夫和妹妹,又看周祈:“難道真是……”周祈趕忙安撫:“據貧道所知,心疾等諸多病症發病時也會嘔吐,令尊這個不好說。”李二娘子道:“郎中也道家父許是犯了心疾。隻是這兩日強喂了些藥,也並不見好。”周祈想了想,道:“我看令尊病情還算穩定。今日過午,最多明日,某帶個醫術高強的來,讓他診一診。”範敬並李氏姊妹連忙道謝。周祈又提出看看那畫兒。“家父出了事,我們疑心阮氏,便想去找出那畫兒燒了,卻在家父的書房遍尋不著。既然周真人也覺著那畫兒是個關鍵,我便是把書房拆了,也定找它出來。”周祈點點頭。說完正事,已到巳末,周祈謝絕了李家留飯的美意,領著小六出來。陳小六搓搓肚子,笑道:“我還真不敢在他們家吃飯,彆也一個長睡不醒才好。”周祈笑一下,在這個行當待久了,容易生疑心病,連缺心少肺的熊孩子都未能幸免。“咱去哪兒吃飯啊?”熊孩子小六問。周祈拿馬鞭指指光德坊,“去吃小崔去。”這種事落下他不好,況且還得借他府上的郎中一用呢。陳小六笑了,那敢情好!崔少尹出手闊綽,每次都領著吃好吃的。懷遠坊走幾步就是光德坊。都是老熟人了,連通稟都不用,周祈便帶著陳小六走進了京兆府衙。今日是臘月二十六,從明日起,不,應該說從今日午時,便開始放假了,眾官員要麼在廨房收拾東西,要麼坐在一起閒聊。見周祈走進來,紛紛站起說“元正吉慶”“福壽永延”之類的拜年話兒。周祈則賀他們“升官發財”。眾人都笑,說“最會說話的便是周將軍。”乾支衛亥支雖與京兆有些利益上的衝突,卻也時常協作配合,比如前幾天的升平坊凶宅案,大家便協作得很不錯,周祈又是個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性子,故而麵上大家與她都很過得去——除了鄭府尹。偏周祈還要問他,“怎麼不見府尹?”“晨間開了會,府尹便出去了,倒是少尹剛才還在。”眾人也知道她是來找誰的。正說著呢,便看崔熠進來。“嘿!阿周,我也正想找你呢!有人贈了我一把西域寶刀,說是大食人鑄的,回頭你幫我看看。”兩人一起從京兆府出來,周祈簡略與他說了懷遠坊李家的事。崔熠最愛聽這種離奇古怪的事,一聽就聽住了。周祈笑道:“我就知道你有興趣,故而趕著來告訴你。”崔熠笑道:“不隻我,老謝也有興趣,我們一塊去找他!這會子大理寺也該散衙了。”周祈嘿嘿一笑:“謝家的飯我蹭上過一頓,甚好!要不我們就去他家當個不速之客?”崔熠拊掌:“大好!我也極愛謝家的飯。”兩個不太要臉麵的一拍即合,決定去謝家蹭飯。崔熠又格外“周到”,還讓奴仆專門去大理寺告訴一聲。謝庸回到家,便看見兩個賓至如歸的坐在自己慣常坐的榻上,喝著自己的茶,下著自己的棋,那位周將軍甚至還抱著自己的貓!周祈能摟上這貓著實花了些工夫,還是謝家老仆替周祈準備了一小碟雞肉條兒,這貓才讓周祈碰一碰,進而摟在懷裡的。謝庸回來,周祈也沒有把貓還給他的意思。今天周祈看謝少卿格外不順眼——越坐在他的座位上擼他的貓,越看他不順眼。他這日子未免過得太舒服了!散衙休假的日子,在這麼個小院裡,喝喝茶,看看書,擼擼貓,種種花,還有老仆給做各種好吃的吃食……明明是一樣的同僚,憑什麼自己就得在興慶宮冷屋涼炕大鍋灶?看來夫子說得對啊,“不患寡而患不均”。從前周祈覺得自己過得還不錯,甚至去崔熠家,看他高堂廣廈金奴玉婢,也不覺得羨慕,如今卻深深地覺得“不均”起來——尤其在那貓見了謝庸連雞肉條都不吃了立刻“叛逃”到他身邊之後。周祈皮笑肉不笑地與謝庸寒暄,“下官與崔少尹不請自來,謝少卿莫要見怪。”謝庸抱起貓,順一順被某人抓得有些亂的毛,又安撫地拍拍貓臉,貓回以喵喵兩聲。周祈似從那兩聲喵喵中聽出些告狀的味道,心裡更酸了。“一起來,這是有事?”謝庸坐回自己的座位。周祈隻好坐回客座。“確實有個有意思的案子,今日阿周去尋我,我想著你定也感興趣,便一起來尋你。”周祈覺得崔少尹著實夠兄弟,沒說是自己先提出來蹭飯的事。飯還沒好,三人便先議案情。崔熠替周祈敘述了一遍,又道出自己的見解:“我是不信什麼宿世冤孽這樣的事的。”崔熠看周祈,“咱們一塊辦過的神神鬼鬼的案子還少嗎?哪次不都是有人在背後作祟?”周祈點頭:“這李家你們沒去,真有些陰嗖嗖的。倒不是什麼鬼神,而是人心。”“不說似從畫裡走出、身份成謎的阮氏和她那八月而誕的孩子,也不說方五郎與阮氏及李二娘子的糾葛,也不說方五郎與範姊夫之間隱隱的對立,就單說高峻與李夫人吧。”“高峻,背棄舊約,攀圖富貴,書房裡卻藏著畫有舊情人的畫兒,他是舊情難忘,還是悔,或是恨?若是恨,是恨自己還是恨妻子?”“李夫人,頗通算計人心,言談之間,可見強勢精明,且忍功了得,明知道高峻書房藏了這麼一張圖,卻多年來佯裝不知;反對高峻納阮氏,但高峻堅持,李氏也便忍著,直到高峻一睡不起,昏迷幾日,估摸是不能好了,李氏便拔除阮氏。”謝庸聽他們說案情聽得入神,端起杯盞放在嘴邊,突然想起來這是周祈的,略不自在地抿抿嘴,把杯盞又放到案上,往周祈那邊推了推。周祈拿過杯子,把裡麵的薑茶一口飲儘,“這樣兩個人,多年來,一直同床異夢吧?那高峻昏睡前晚可是在李夫人那裡吃過東西的……”崔熠笑道:“我早就說,不婚不娶保平安!阿周,上回那個士子真不行,老謝都說孟浪,那種人根本配不上你。”想起跟周祈一塊鑒寶刀、騎名馬、獵兔子,喝酒下棋打牌聽曲滿長安城亂竄的過往,崔熠加拍一句,“在我眼裡,就沒人能配得上你。”周祈本來想瞪他的眼笑得彎起來,胡吹回去:“我也覺得京中貴女少有人能配得上你。”又同情地問,“這新年元正,長公主又該讓你相親了吧?”崔熠深深地點頭:“過年,難啊。”周祈也知道他的艱難:“過年了,你們這種總要到處走動走動。那些同族長輩,皇室宗親,還有老大臣們恐怕都要說一句,‘何以還不娶新婦啊,莫要太挑剔’。”崔熠的頭都快點到食案上了,“我太難了……”周祈寬他的心:“其實你便是娶了新婦,他們也要問的,‘何以還未有子’?便是有子,也要勉勵你兩句‘多子多福’。這種事,看開就好。”崔熠卻讓她勸得越發看不開了,原來娶了新婦也不算完啊……謝家老仆帶著羅啟、霍英端上飯菜來。聽了他們的話,老仆皺皺眉,憂慮地看一眼謝庸,好在大郎隻是抱著貓在那裡坐著,並不摻和,不然以後成家立室也很堪憂啊……老仆又著意看看周祈,明明這樣美貌明達的小娘子,還是個將軍,如何就不願婚嫁呢?老仆轉念又一想,若她早嫁,還有大郎什麼事?無端的,老仆就覺得這小娘子與自家阿郎般配。你看,連胐胐都讓小娘子抱呢,旁的生人可不行——而全然忘了自己那盤雞肉條。三人都淨了手,重新歸坐。因下午還有事,謝庸又是個不飲午時酒的,周祈和崔熠也不喝酒,三人一起吃飯。老仆特意指著一道臘肉什錦炒飯對周祈道:“將軍與崔郎來得晚了些,來不及做那道蒸的八寶飯了。將軍嘗嘗這個可還入得口?”謝庸有些詫異地看向老仆,老仆笑眯眯的,謝庸又扭回臉來吃自己的。周祈老實不客氣地盛了冒尖兒的一碗,嘗一口,猛點頭:“好吃!”老仆笑了,“將軍,還有崔郎,下回早些來,奴給你們做最拿手的八寶鴨子吃。”周祈再猛點頭。謝庸溫聲對老仆道:“唐伯快去吃飯吧,一會兒就涼了,不用來照顧我們。”老仆笑著退下,臨走還給周祈添了一碗湯。崔熠未免有些羨慕,“阿周,你說你怎的就這般招人待見?我那婢子阿棠、阿梨時常問,‘怎麼近來不見周將軍來耍一耍?’便是的盧他們聽說去興慶宮傳信兒,也爭著搶著去。”周祈舀一個魚丸子放在嘴裡,吃儘了才若有所思地道:“這大約就是天生的吧?”謝庸如今聽他們這樣說話已經熟慣了,隻吃自己的飯。偏崔熠要說他,“若不是你,是彆的女郎,我該以為是唐伯看上了,要攛掇老謝娶來做新婦呢。”謝庸嘴裡的飯一梗,差點嗆住,趕忙拿帕子捂住,扭頭咳了兩聲。周祈與崔熠都哈哈大笑。周祈促狹笑問:“不至於吧?謝少卿,聽見娶新婦這般喜歡?”崔熠卻道:“老謝分明是嚇得,以為他家唐伯看中你了呢。”周祈不樂意了:“我怎麼了?怎麼就嚇得?”說著扭頭看謝庸,似要問個明白。謝庸覺得這飯真是沒法吃了,枉自己沒在公廚吃飯,冷風朔氣地空著肚子跑回來陪他們。周祈卻不等他回答,已經笑了,對崔熠道:“總不及看中你更嚇人些。”崔熠哈哈地笑道,“我可沒有那癖好,你也沒有吧,老謝?”謝庸板起麵孔,說出了主人家的規矩:“食不言,吃飯!”隨意打趣閒聊一陣子,三人又說回了案情。“我任鄜州彆駕時,聽一個胡商說,胡醫有一種藥,無色無味,少量食之,可以安眠,若食用過量則會昏睡不醒,無知無覺,若量再大些,或會致死。” 謝庸道。“聽起來這藥似與漢時神醫華佗的麻沸散相類。但《後漢書》中說,那麻沸散要以酒服用,胡商則言,這胡藥反酒,若同服,更易致死。周將軍看到的那高峻的症狀,是否可能與這胡藥有關?”不待周祈、崔熠說什麼,謝庸搖搖頭,“心疾確實也會導致昏迷,且有的心疾之前並無征兆……還是先排除自然病症吧。顯明,恐怕要借長公主的郎中一用了。”“我已經讓人去找龐郎中了。這陣子家祖母身子硬朗,便把他們都放回去過年了,讓年後再來。”謝庸點頭。“不管旁人如何,這阮氏身上定有機密。除了高峻的病症,其餘的,我們還是先從阮氏身上查起。”周祈道:“我已經問過了,這阮氏娘家在敦義坊。”崔熠道:“我們便先去敦義坊。老龐上年紀的人,慢得很,我讓人跟他說直接到光德坊京兆府門前等我們,他到時,我們興許正好探完阮家回來。”周祈卻道:“你去敦義坊倒沒什麼,你去懷遠坊李家,恐怕不大合適。”崔熠是這京城貴介子弟裡的頭號人物,又一向愛到處亂竄,認識他的人很多,那範敬便保不齊認得崔熠,如今李家是不是凶案還不好說,人家也沒報案,京兆恐怕不好明白介入,也容易打草驚蛇。周祈自己雖然也滿京城到處亂竄,還有這樣那樣的邪乎傳說,但乾支衛畢竟是禁衛中在暗處的一支,民間知道的少,周祈一般都著便裝,甚至道袍,故而知道她真身份的不多。倒是謝少卿方便些,他才來京裡,便是官員們還有好些不認得的呢,彆說民間。崔熠想了想,“也罷,我且隻在家裡聽消息。若有證據指明高峻之病確是中毒,我再與你們一起。”吃過飯,三人分開,崔熠自回家裡不提,敦義坊是個窮坊,周祈要去那裡暗訪,這一身未免太過耀眼,便打馬回去換衣服,然後帶著小六與謝庸會和。敦義坊地方大,人家兒不很多,屋舍大多低矮陳舊,阮家在其中算是體麵的。雖隻一進的院子,卻是瓦房,且很新,門口拾掇得也利索。阮氏之母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邊跟著一個中年仆婦。周祈打量阮母,想象她會不會是那趙氏,又覺得太匪夷所思,況且高峻納阮氏時,李家人當見過阮母,雖過了這麼些年,若她是趙氏,當也能認得出來。對於自己幾個人的來意,周祈隨口便編了一個:“我們想在這附近幾坊尋個地方修建道觀,見府上這宅子修得體麵,想來人也牢靠,便想進來打聽打聽。”阮母聽了這樣的話,便笑著請他們進來。周祈走進院子,看一看,又加誇一句,“第善宅吉,貴府這宅子修得真好。”陳小六在後麵微不可見地咧咧嘴,這已經是周老大今日第二次誇人“第善宅吉”了,第一家如今正雞飛狗跳地“捉妖”呢——莫非老大意指這裡是“妖巢”?小六跟著周祈久了,頗知道她,老大恐怕沒那麼些深意,就是順嘴一說,老大這堪輿術學得有多二五眼,大家都知道……卻聽那位謝少卿負著手亦點頭道,“確實第善宅吉,是個安居之所。”陳小六又疑惑起來。聽兩人都這麼說,阮母越發高興了,“修這宅子的時候,我專門找人看過,那位道長也說吉祥。”周祈點頭笑問:“施主是什麼時候修的這宅子?請的哪裡工匠?”阮母笑道:“去歲開了春兒修的,請得旁邊大通坊的錢三郎他們。我們小家小戶,三五個人也就修了,道長要蓋大道觀,怕是要找成名的圬工來。”周祈點點頭,不再糾纏於此,與阮母一起進了屋。因對方是老婦人,謝庸便不大開口,隻任周祈來問。周祈是套話兒的行家,“這樣好的宅子,隻老施主自己住?兒孫不在家?”“哦?有個女兒?嫁到哪個坊?老施主可有外孫了?若沒有,貧道倒可以送張得男符給她。”“看運勢,還要配合八字來看,老施主請報上令嬡的八字。”“令嬡出嫁有些晚,可是有什麼緣故?”“令嬡與那裘郎確實無緣”“在夫家順不順,還是要看生辰八字。老施主請再報上令婿的八字,讓貧道算一算”……周祈搖搖頭:“令嬡與令婿倒也有夫妻緣分,卻恐難白頭偕老。”“我——”老婦張張嘴,想問什麼,到底停住,“她樣樣都是好的,就是於這姻緣上波折了些,也都是為了家裡。但願以後能順起來吧。”……從阮家出來,周祈看謝庸,這阮家確實有疑點,“我們再找個鄰居問問?”謝庸點頭。不遠處有水井,恰有來挑水的小婦人,周、謝三人便上前搭話兒。“那阮家才搬來幾年,開始是賃屋住,如今都翻蓋了大宅了,嘖嘖……長得好就是好。”周祈聽這話大有文章,忙問:“這是怎麼說?”小婦人看一眼謝庸,帶些羞意的抿嘴笑道,“這奴卻不好說。”周祈略嫌棄地看一眼謝庸,帶著你出來真是麻煩!長得好有什麼用?謝庸若無其事地牽馬轉去看那水井旁的石頭轆轤架子。“那阮小娘子先是與本坊的孫家二郎議親——她們先前便是租的孫家屋子,故而孫家也不要其賃屋錢,拖拉了一兩年,卻與永安坊的裘家郎君訂了親事。裘家開著豆腐坊,我看阮家能買下從前的舊屋,裡麵不知道有裘家多少豆腐錢。後來不知怎麼又與裘家散了,攀上了更富貴的人家。聽說如今住在懷遠坊的大宅子裡,使奴喚婢,穿金戴銀的。”周祈湊近,“這樣的女子……出嫁前怕是常有穿著體麵的年輕郎君來找吧?”小婦人拍手,詫異道:“道長連這個都知道?道長若是不說,我都忘了。去歲我確實見過有年輕郎君來找她,就像道長說的,穿得體體麵麵的,騎著高頭大馬,像個富家子。”“什麼時候的事?”小婦人想了想,“大概就是春天吧?”“那便定不是裘家郎君了。”“那是自然,我們都認得裘家那個。”周祈抬抬下巴,看一眼謝庸,輕佻地問:“那郎君長相好嗎?與那位比如何?”小婦人笑起來:“人家騎著馬,來去匆匆的,哪裡看得清?”又咬咬唇,瞥著謝庸,與周祈道,“我看能比上這位郎君的,少!”周祈卻搖頭:“可惜這位立意出家為僧,過了年便要剃度了……”小婦人直歎可惜,又問:“何以你們這一僧一道在一起?”“都是方外之人,碰見了總有三分香火情分。”陳小六也牽馬走開,再不走就實在憋不住要笑出來了,周老大剛吃了人家謝少卿的飯,這會子還沒消化呢,就編派人家……出了敦義坊,周祈搓搓猥瑣了一會子的臉,肅然起來,“那阮氏興許真是個趙姬,隻是不知誰是呂公。”“那婦人不記得其人相貌?”謝庸問。周祈遺憾地搖搖頭。陳小六聽得一頭霧水,“老大,我怎麼聽不懂呢?”周祈歎息,“平時讓你多讀書,你偏下棋打牌跑馬鬥雞,這會子知道不懂了。”陳小六略帶悲憤,也不知道我下棋打牌跑馬鬥雞都是跟哪個一起的……周祈與他講秦皇身世,“《史記》中說,當年巨商呂不韋把懷有身孕的姬妾送給秦國質子子楚,姬生子,便是後來的始皇帝。”陳小六點點頭,又搖搖頭,還是不太明白,又詫異,原來老大不光看傳奇,還看過《史記》啊……周祈道:“裘家子去年過完元正就完婚,阮氏又是今年元正後才‘偶遇’高峻的,那阮家春天修宅子的錢從何處來?從彆處搬來起初賃破屋而居的這兩母女,當沒有這個積蓄。”“那婦人的話也不能儘信,也興許是那裘家悔婚,彩禮自然要不回去了,阮家用這彩禮修的房子?”“一個開豆腐坊的,能給出修那樣一所宅院的彩禮?這樣大手筆的,一定是個更有錢的。”陳小六懂了,所以老大詐那小婦人,說“穿著體麵的年輕郎君”什麼的,也懂了為何之前周老大和謝少卿一唱一和說什麼“第善宅吉”的鬼話,原來就是為了問修宅時間,他們這心眼兒也太多了……兩個在阮家一唱一和的對視一眼,彼此明白心中的懷疑,一個有錢的年輕人與這阮氏有首尾,又知道李家舊事,想圖謀李家家財……但兩人都不是什麼頭一天接觸案件的新鮮人,知道於案情中,好些事不宜先入為主,不然極容易誤入歧途,一個不小心,就出了冤案錯案。周祈與謝庸一同來到光德坊,會同了龐郎中,同去懷遠坊李家。誰想還未進其家,便看到奴仆正摘桃符,往門上掛白,周祈大驚,“這是怎麼了?”閽人認得她,哭喪著臉行禮道:“我家阿郎去了。”周祈看看謝庸,得,來看病的變成來吊孝的了,周祈又看龐郎中,這郎中今日也得變身仵作。依舊是範敬迎出來,周祈與他道惱。範敬眼睛紅紅的,搖搖頭,歎一口氣,謝過周祈,又看謝庸和龐郎中,“這二位是?”周祈把謝庸原本要假扮的“郎中弟子”隨口改了,“這是貧道的兩位朋友,龐郎中,謝郎中,都頗精治療心疾,可惜高公未能等得。”謝庸早就收起了那副冷麵,俊逸的臉上滿是悲天憫人,頗有兩分郎中相,但到底氣勢還在,範敬對他倒似比對老龐郎中更敬重些。範敬引著三人來到後麵。這高峻才死不久,剛剛小殮換了衣服,因靈堂還沒設好,隻從臥房暫移其所居的正堂,李大娘子姐妹兩個並婢子們都在哀哀地哭,並不見李夫人、阮氏、方五郎等的身影。因萬事皆不齊備,且不舉哀,周祈等進來,李大娘子隻是帶著妹妹與他們行禮。周祈也一臉淒然,“頭午見時,高公病情還算穩定,這才幾個時辰,竟然這就去了……”李大娘子哭道,“道長走後,我們又請郎中來看了看,郎中說似比前兩日脈搏有力了些,讓接著吃藥不要停,或許過幾天就醒過來了。誰想,誰想……那是回光返照……”周祈點頭。謝庸問:“想來午時又喂了藥?那藥碗可還留著?”李大娘搖搖頭,知道謝庸是郎中,便道:“但還有沒熬的,也有藥方,我讓婢子拿來,請先生看看。”謝庸點頭。婢子取來一包藥並一張藥方。謝庸略看一看那藥方,便遞給龐郎中,又打開藥包,用手指撥一撥,聞一聞,龐郎中看過藥方,又與他同看這藥,然後對謝庸微點下頭。謝庸道:“倒也對症。”李大娘哭著點點頭。“既然人已經亡故,便非我們醫家能幫上忙的了。”謝庸歎息,“隻是某習研心疾幾年,聽周道長說另尊症狀,覺得與他人頗有不同之處,不知可否讓某見一見令尊之麵?”他說話時神色認真,仿佛書齋中的書生在考據一詞一句,這樣的話雖略顯無禮,卻讓人反駁不得。李大娘子大約明白了他的身份,這般年輕,大概是太醫署學裡的,故而一股子學究氣。李大娘子點頭,範敬引著他們來到高峻屍身前,揭開遮麵之布,謝庸湊近,竟然掏出帕子在屍體嘴角擦了一下。李大娘子姐妹並範敬都變了臉色。卻見這位謝郎中皺眉輕聲責備道:“與亡者淨麵,要仔細著些。”李大娘子等一口氣便散了,剛才她們姐妹親自幫父親淨麵,竟然沒洗乾淨……周祈:“……”我們謝少卿演得好一場惡人先告狀啊!周祈也覷著眼看高峻的屍體,又看謝庸,謝少卿估計特彆想把這高公抬到大理寺口唇鼻耳裡裡外外地好好檢查一番吧?但如今家屬不上告,又無謀殺的證據,就不能這樣辦,不然被人告上去,也是個麻煩。這時候就該神棍上台了,周祈甩一甩拂塵,“高公亡故,那阮氏到底是不是宿世冤孽,這時候倒好辨認了。不妨請阮氏來見一見吧。”範敬皺皺眉,“她鬨起來恐怕不好看……”周祈曲解他的話,“有貧道在這裡鎮著,她還能做什麼法不成?”範敬看看周祈,點下兒頭,李大娘子也沒什麼主意了,李二娘更是隻知道哭,李夫人悲傷過度,家裡如今是範敬拿主意,他便讓人去帶阮氏。周祈又問:“怎不見那位方五郎?”範敬道:“家嶽過身,五郎極是悲傷,我便不敢讓他守在這裡,怕他做出什麼哀毀之舉。”周祈看一眼李家姐妹,恰對上謝庸的目光。時候不很大,阮氏便被帶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