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咋呼得熱鬨,卻隻釣上一條兩寸長的小鯽魚來。她搖搖頭,把魚摘下來又扔回了水裡,“看來今日魚運著實不佳,或者是我與曲水八字不合,改日我們叫上小崔一起去渭水邊兒釣魚,廣運潭那邊若不是亂騰騰的,去那邊兒也使得。”對周祈的顧左右而言他,謝庸隻是一笑:“好。”周祈接著胡扯:“其實要說魚傻魚肥,還是興慶宮裡的,隻是你一個大理寺少卿,去偷釣宮裡的魚……哈哈哈……”謝庸隨著她胡扯:“若因此被禦史參奏,我興許能得個‘魚少卿’的美名。”“哪能就讓禦史知道了?你在龍池中間山林子那兒釣,保管誰也不知道……”兩個人閒聊著,忖度著時辰,收了杆子,艄公慢慢把船搖回岸邊兒去。周祈側頭看一眼謝庸,他戴著鬥笠,這樣的斜風細雨中,頗有兩分落拓散漫之感。對兩人之事,他若直來直往求親或是死纏爛打,周祈也便硬起心腸乾脆推拒了,他這樣偶爾流露出些情意,又一副“不急,反正歲月還長”的樣子,周祈就有些不知該如何了。周祈正過臉,嘲笑自己,什麼不知道該如何,說來說去不過是“不舍得”,不舍得看他那委屈樣兒,不舍得真的跟他分割得清清楚楚……回到開化坊,晚間周祈果真吃上了唐伯做的蛋黃魚,臨走還帶走一小壇生的鹹蛋。周祈的嘴巴總帶著些老鴉嘴的意思,端午過後不兩日,水邊兒真出事了,就是周祈和謝庸說起的漕渠廣運潭。廣運潭是長安城東漕渠上的一個大湖,往長安運送糧食、鹽、茶、絲綢等物的商船大多停泊於此。據說從前玄宗朝的時候,廣運潭附近嘗泊上百艘大商船,船上懸牌子,寫所由來的州郡,又陳列著各地方物特產,廣陵的織錦,丹陽的綾緞,宣城的紙筆,豫章的瓷器,南海的玳瑁珍珠應有儘有,引得許多長安人流連,是都城一大熱鬨盛地。如今廣運潭雖然沒有從前的盛景了,卻依舊是個熱鬨地方,尤其春夏漕運忙的時候,水上總停泊著有二三十艘大商船,又有小漁船、和賣零嘴吃食的小娘子們的盆船點綴其間,岸邊行走著遊人們、吆喝叫賣的小販兒們、從船上下來買東西的商人和奴仆們,一派繁榮景象。出事的便是泊在廣運潭上一艘茶船的主人,叫章端吉的。京兆府先是接到其失蹤報案,尚不及派人去查,又來說是溺亡,既是人命案,崔熠便讓人去叫謝庸、周祈一同去看看。謝庸、崔熠、周祈、吳懷仁等到時,這章端吉的屍體已經被從水裡撈出,又小殮過了,停放在商船的正艙內。周祈看一眼自稱是章端吉侄子叫章敏中的:“這樣非病老而死之人,官府的人未曾驗過不許動,郎君不知道嗎?你們這樣裝殮收拾了,若令叔係為人所殺,多少證據都被你們裝殮沒了。”章敏中二十四五歲年紀,一張斯文俊秀的臉,不像個商家子弟,倒有兩分像個讀書人,此時其俊麵泛紅,想來是沒想到會被個比自己還小的女官訓斥了。旁邊一個團團臉的管家趕忙上前解釋,“實在是敝主人撈出來時樣子不好,才緊著裝殮的。”管家又緊著用托盤端出幾個荷包來:“這樣大熱天,貴人們從城中過來,著實辛苦。這點茶錢請左右收下。”這是以為自己幾個人是來打秋風的?周祈看他一眼,把管家看得訕訕地縮回手去,周祈走到那屍首旁。周祈有點理解他們為何小殮收拾了,這章端吉確實“樣子不好”,右顴骨處血肉模糊,下唇沒有了,嘴邊、鼻孔掛著剛才吳懷仁摁其胸腹摁出的白色細密泡沫。吳懷仁解開屍首殮衣查看,他的上身倒還好,並沒有什麼血肉模糊之處,微胖的身子,皮膚泡得有些皺,看不出什麼傷痕來。吳懷仁又解其下裳,周祈皺一下臉,這章端吉的那·話·兒已是沒有了,其大腿根內側、腹部下方亦一片血肉模糊,再往下,其左小腿肚、左腳大趾亦有血肉破損處。初查畢,屏退章家主仆,吳懷仁稟道:“章端吉,大約四十五歲上下,血墜淺淡,翻動屍體摁壓胸腹,口唇有白色細密泡沫,初步斷定此人係溺水而亡,大約亡故於昨晚亥時至子時。”“此人右頰顴骨處,下唇,陰·部及周圍,左小腿肚、左腳趾等處有傷痕,據其痕跡看,不像人為,倒像是魚啃的,周身未見其它人為致死傷痕。另,其手上、指甲內未見泥沙等物,不知是不是被清洗掉了。”“溺亡之人,其兩臂兩腿未見雞皮樣肌膚……”謝庸微皺眉,“如今雖然天氣熱了,但晚間河水還是涼……”吳懷仁點頭:“少卿所言極是,按說是該有雞皮樣肌膚的。”“還有這——”謝庸看一眼周祈,沒往下說,“我們去找章家人問問。”章敏中和那管家並些奴仆婢子都候在艙外。“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令叔失蹤的?”謝庸問。“晨間婢子去叫家叔起床時發現的。”“哪個婢子?可否叫出來問話?”章敏中和那管家都回頭,後麵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青衫婢子來。婢子對謝庸等福身,輕聲道:“是奴婢去叫阿郎起床時發現阿郎不見的。” 婢子聲音雖微有些抖,但樣子還算鎮定。“嗯,說一說當時情況。”“阿郎平日大多辰時起身,再晚了,河上就鬨了,也睡不好。眼看已經過了辰正,阿郎還未起身,奴婢便去叫他,誰知阿郎不在屋裡,奴婢出來找,船上也沒有,便去稟告了管家和四郎。”“當時屋內可有異常?”“沒有。”婢子搖頭。“頭一晚是誰伺候你家阿郎入睡?”“也是奴婢伺候阿郎入睡的。阿郎昨晚喝得有些多,奴婢伺候他洗漱沐浴過,他就睡下了。”“那是什麼時候?”“約莫亥正。”謝庸看一眼這婢子,點頭,問章敏中和管家:“船上可有守夜的?”章敏中叉手:“船上有巡夜的,船頭船尾各有三個。他們都說晚間未曾見家叔出來。”謝庸打量打量這商船,看其船頭船尾,這船雖不足百尺長,卻也不小,章端吉的臥房當就在船中間如今當靈堂的正艙廳堂旁,若是章端吉晚間從艙中出來,兩頭兒巡夜的不注意沒看見是可能的。“說一說晨間打撈時的情景。”章敏中眼睛微微發紅含淚:“臥房裡家叔的外衣還在,這個時辰他能去哪兒?到底是在水上,管家與我說,我便讓人去水裡探一探——家叔竟真的落水了。家叔常年跑船,水性雖算不得多好,卻也是會水的,但他的腳被水草纏住了……家奴把他背上來,我們看到他身上,他身上……”“他當時身上穿的衣服可還在?”章敏中對身旁男仆道:“去叔父臥房取血衣來。”男仆正待去,被管家攔住,管家臉上帶著點為難:“血衣不吉,奴讓婢子燒了。”謝庸看一眼那管家,又看看那婢子和章敏中。章敏中叉手:“就是一件白絹汗衫,一條短褌,短褌上血跡斑斑的。”謝庸沒再問這血衣的事,“小殮時,你們給他清洗,可曾發現其手中、指甲中有泥沙?”章敏中搖搖頭,婢子也搖搖頭。謝庸點頭:“我們去其臥房看看吧。”一乾人等再次返回那正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