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六上前幫著捆綁玄誠。“朗朗乾坤,天子腳下,貴人們闖入本觀動刀動槍,是何道理?”玄誠沉聲道。周祈笑道:“行了,怎麼這時候還說這等沒用的傻話?”玄誠繃著臉。“道長不用琢磨了,你那幾個去挪動定慧屍首的弟子已是被我們謝少卿拿住了,我與你說人手到全了就搜查林子荒宅本是個釣魚計。”玄誠臉上微現懊悔之色,過了片刻道:“弟子們行了什麼錯事,貧道有管教不嚴之責,但貴人們卻不好把什麼都賴到貧道頭上。”“觀裡一共十幾個人,好幾個一塊殺人,你說你不知道?觀裡關個大活人,你說你不知道?欲蓋彌彰地借口修補屋子油刷神像關閉道觀不是你的事?我說去搜查林子荒宅時你與弟子打的那眼色,眼眶子都快抽了吧?”玄誠大約知道狡辯無用,到底閉上了嘴。見他未就“關個活人”做辯解,周祈心裡又篤定兩分。一個差捕走進來低聲與謝庸稟報了些什麼,謝庸點頭,差捕退下。謝庸走到周祈身邊,問玄誠:“道長是個精明人,事已至此,還是痛快說了吧。你們把商氏關在哪裡了?”玄誠硬聲道:“本觀何曾關押什麼人,貴人問的,貧道不知。”知他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謝庸讓衙差把他帶下去。“咱自己找,就這麼個地方,不信還找不著。”周祈笑道。謝庸點頭。“傳奇中,寺廟道觀裡的密室密道要麼在神像之下,要麼在和尚道士臥房的夾間或床下,其中大多是在神像下麵。”周祈道。謝庸突然想起初與周祈辦那凶宅案時她說的香豔傳奇來,什麼去寺廟禮佛的富家千金,睡夢中被從佛像下暗道鑽出來的和尚帶走……看他嘴角的笑影兒,周祈便猜出他想到了什麼,極不要臉地板起麵孔:“哎,哎,謝少卿,琢磨什麼呢?”謝庸垂目一笑:“你說的不無道理,若是什麼夾間、床下暗道,剛才差捕們應該已然發現了,況且若人關在臥房暗室,倒也不必關了道觀,做那欲蓋彌彰之舉。確實密室機關極可能便在這大殿和偏殿中。”謝少卿雖話說得有理有據,陳小六還是品出兩分縱容來,再見自己老大那翹著尾巴得意的樣子,隻覺心口一噎,明明午飯沒吃,這會子卻覺得飽了。這幫子有情男女,能不能注意著些?啊?陳小六又覺得,看謝少卿這樣兒,大約這輩子是沒法兒逃脫周魔王的魔爪了——都是命啊。周祈細看大殿中那幾座三清神像,繞著轉兩圈,拍一拍,敲一敲,又使蠻力推一推,泥塑的胎子,石頭基座,實在不像有什麼機關的樣子。正當周祈想縱到神像身上去查看時,一回頭卻見謝庸在轉殿內一根大柱。周祈忙過去幫忙。大柱下竟真的閃出一條斜向下的通道來。周祈當先跳下。謝庸緊跟其後:“小心些。”陳小六用火折子點了供桌上的燈燭端著,又招呼一聲外麵的衙差,也跟了下去。走過一段甬路,便見一段石牆一道木門,木門上掛了鎖。周祈剛抬腿,旁邊已經先有一條腿踹了上去。周祈:“……”這已經是他第二回 搶這踹門的買賣了吧?借著陳小六的燈光,可見室內榻上一個蜷縮的身影。“商娘子?”婦人驚恐地看著周祈、謝庸等。“彆怕,我們是官府的人,來救你的。”婦人依舊驚恐地看著他們,沒有說話。她長得略單薄,肚腹很大,周祈一顆壯漢心,對上這樣的柔弱婦孺,不免添了幾分小心。謝庸和陳小六停住,周祈自己上前:“商娘子?”大約周祈還算麵善,過了半晌,婦人哭出來:“救我,救我……”周祈輕輕拍她的肩背。“他們殺了他,他們殺了定慧,那些道士殺人……”周祈再安撫地拍兩下她的肩背:“我們儘知了,你莫怕,道士已經被抓起來了,你沒事了。”婦人越發哭起來。“這裡潮濕陰暗,我扶你出去。”周祈扶著商氏的胳膊和腰,慢慢送她走出暗室,來到大殿之上。八月十五的時候,商氏或許還是個水靈的小婦人,煎熬了這兩日,麵容雖沒大改,精神卻壞了,她見了那殿中神像,又開始發抖。周祈扶她出去。雖是重要人證,又是受害人,但她這樣的狀況,也不好問詢什麼,把她送去哪裡,又是一個難題。周祈隻好問她自己:“你是回王家,還是回娘家?”商氏一怔,又流下淚來,過了好半晌方道:“我對不住十二郎,貴人送我回娘家吧。我娘家就在西邊三裡外商家河。”周祈去與謝庸說一聲,謝庸點頭,“讓人囑咐其娘家人好生看待。”又低聲補一句,“莫要讓她尋了短見。”觀外有圍觀的莊裡人,見商氏出來,無不驚訝,議論一片。周祈護著她,送上從裡正家借的車子,讓陳小六與兩個衙差一同送她回去。周祈走回觀裡,謝庸已經讓人燃了大燈燭,又下了那暗室,周祈便也又下去。謝庸正在查看商氏日用之物。周祈笑問:“你是怎麼找著這密室機關的?”“大殿頂上七星鬥柄恰指向這根柱子,地上太極圖分界之線亦指向這裡,柱旁地上塵土微有圓形痕跡,我便試了試。”周祈恍然大悟,深覺謝庸比自己這假道士還有道根,不過,剛出了這事,說誰有“道根”……怎麼像罵人呢。周祈湊近謝庸,那榻旁桌案上放著半碗瓜湯,又有滿碗的白米飯和一盤煎豆腐,米飯和豆腐都未曾動過的樣子。“吃食上倒也沒虐待商氏。”周祈道。謝庸點頭,又指指那榻上:“被褥也還算乾淨鬆軟。”“這卻是有些怪了……難道真還如小六以為的,這裡麵有什麼男男女女的愛恨糾葛?甚至商氏腹中之子是這裡道士的?那未免也太……”“明日去看看商氏能不能述錄口供吧。”周祈點頭,從大燭台上取了一支蠟燭,繞著這暗室四周走一走,四麵石壁,掛著不少的舊灰塵,這裡斷然不是為囚禁商氏新建的。周祈又回頭看看那床榻,這密室中前一個住的是誰?會不會每隔不久,就有一個商氏這樣的婦人被關在這裡?為了與寺廟爭香火殺人確實有些無稽,若是這目的是劫持商氏呢?他們囚禁她,照料她,是為了她,還是為了她腹中胎兒?謝庸扭頭:“想什麼呢?”“我想起各種道士煉藥的故事。石鐘乳、紫石英、硫磺、硝石這些不算什麼,聽說有人放嬰孩胎衣,說那是‘陰陽之祖,乾坤之始’,以此煉丹,可得‘先天之氣’,服之延年益壽。”周祈咳嗽一聲,“聽說還有用女子經血的,他們以為吃這種丹藥可采陰補陽。”謝庸點頭,“嗯”一聲。周祈自覺是臉皮極厚的,說到這話,還是有些尷尬,卻見一向正經的謝庸似坦然得緊,周祈不免有些驚異。看她那樣看自己,謝庸抿一下嘴,輕聲道:“阿祈,我略通醫術,你知道的……有的事,本是自然,倒也不必諱言。”這般正經的話,周祈卻覺得似被他調戲了一般。總是自己調戲他,這回竟然被他調戲了,感覺有點怪……謝庸微笑一下,阿祈真是世上最可愛的小娘子。周祈再咳嗽一聲,正經起臉來:“據說還有拿孩童之心入藥的。”謝庸點頭:“他們劫持商氏是何目的,之前是否害過旁人都是我們要查要審的。”兩人在暗室找不到更多線索便出來,走去後麵搜查玄誠等道士的屋子。玄誠居後麵正院,看起來似獨居其中三間,最兩側耳房放雜物,兩側廂房住著弟子們,並沒有周祈疑心的丹房。玄誠的屋子還算講究,但要說特彆,也不特彆。一架八扇大青綠山水屏風,刻雲紋包銅角的桌案幾榻,案上放小銅香爐、筆墨經卷,壁上懸著《海外仙山圖》和道家七星劍。照舊是謝庸查看那些案上的書冊經卷,周祈走進臥房去。榻上青絹帳子、桂布被褥,周祈翻一翻床榻,找出一卷道家采陰補陽男女和合的書來。周祈打開看,其實也普通,東市書肆中這種東西不少。再打開床榻前小鬥櫃,櫃裡放著觀內賬簿子,又有幾個大錢袋,錢袋裡裝的都是成貫的錢,這觀主親自管賬?翻遍了,周祈也沒有什麼裝丹藥的瓶子罐子。周祈從玄誠臥房出來,走到謝庸身邊。謝庸手邊放著《易經》、《道德經》、《抱樸子》、《黃庭經》、《紫薇術數》、黃曆,甚至還有幾張符。周祈拿過《抱樸子》來。《抱樸子》中便有煉丹的部分,但這種道家典籍裡沒有那種邪術。周祈展開看看,沒有什麼標記,這書卷也不算舊,估計玄誠並不常看。謝庸把手中的信遞給周祈,周祈接過來看,這是玄誠寫給其“師兄”的,他有一個死了的師兄玄明,這應該是另一個。看起來玄誠頗敬重這位師兄,光問安便問了一大篇,後麵則說兩句“觀內一切妥帖,勿念”之類的話,後麵便是說九月北鬥九皇誕的事,顯然這玄誠極是重視這九皇誕節,神神叨叨的,說什麼“長生萬壽”,甚至還抄了一段祈福經文。信末說要隨信帶去些新鮮瓜果,不知是不是因置辦瓜果,這信才一時未送出去。周祈從這信中看不出什麼機關來,又遞還給謝庸,“怎麼了?這信有問題?莫非有暗語隱語?”周祈又看一眼那信。謝庸搖頭:“隻是覺得微有些奇怪。看起來他們似頗親近,卻隻找到這一封還未送出的,沒有旁的往來信件。”謝庸、周祈又一鼓作氣去搜查了其餘道士的屋子,在一個叫德義的道士屋裡找到一些女子衣物,隻是沒有定慧那般多,在一個叫德敬的道士房裡搜到一瓶丹藥,但沒有丹爐,周祈和謝庸都於丹藥不甚了了,琢磨著回頭找禦醫看看。道士們大多習武,屋內有劍,其所用的拂塵柄要麼是銅鐵的要麼是極堅硬的木料的,與那勒死定慧的凶器看起來都頗契合,隻是不知道是哪一柄。觀後是醮壇,一個頗平常的台子,與城內道觀中偶爾見到的沒什麼不同。帶著人犯,帶著證物,謝庸、周祈回到大理寺,已經到了暮鼓時候。崔熠卻還在大理寺等他們。“有大案?怎麼樣了?”崔熠迎出來。周祈指指後麵的一拉溜:“都逮來了,慢慢審吧。”“這是怎麼的?”周祈與他說起案情,崔熠聽得一驚一乍,又埋怨:“早知道,我就跟你一塊去城郊了。”周祈笑問:“你那邊如何?”“嘿,跟咱們之前猜的一樣,什麼遇上拐子,什麼拍一下就如墮雲霧半暈不暈的藥,都是姊妹倆編出來的。那阿姊與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有情,自知過不得耶娘這關,便串通其妹演了這出。那阿姊與貨郎住在東郊,其父已經氣急敗壞地去尋了。”崔熠又說那盜竊案也找到了賊贓,知道了賊名,隻是還沒捉到人。崔熠搖頭,依舊對今日沒能摻和進這道觀案有些遺憾。“咱們明日一塊兒來聽審就是了。”周祈笑道。“也隻得如此。”崔熠點頭。謝庸隻一笑。誰想到,當晚大理寺牢中所有道士暴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