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這話雖在詢問,可卻全然未給她作答的餘地,徑自繼續道:“先帝當時問罷,我那四弟沉思了好一陣兒,方回道:‘不求貌美,但求……’”“皇姊。”男人橫來的聲音截斷其未儘之言。長寧收住話音,回身看向畫室門口,就見戚炳靖一身朝服,夕陽餘暉徐徐鋪落,將他負手而立的身影映得瘦長而淩厲。“怎麼回來得這樣早?”長寧波瀾不驚地轉過話頭,仿佛方才並沒有在背後說關於他的閒聞軼事。戚炳靖步履從容地踱進屋來,走至卓少炎身旁,牽起她的手,回長寧的話:“想她了。”長寧笑道:“美眷在室,合該如此。”……用膳時,卓少炎幾乎指不碰箸,一口一口皆是戚炳靖喂她吃。長寧看得目不轉睛,良久,慨歎道:“四弟,這未免也太寵了些……”“是麼?”戚炳靖問道,然而被問之人卻不是長寧。卓少炎被他盯著,不得不接話,答道:“還好。”在軍中時,他對她何曾有過憐香惜玉之舉,而今這些疼惜照拂,在她眼裡亦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長寧卻被他二人這一問一答逼得啞口無言。過了好半晌,她才平複了心情,再度開口問:“今日陛見,皇上沒有留你住在宮裡麼?這兩年昌慶宮一直未作它用,就為給你留著。”戚炳靖淡淡道:“在皇姊這裡住著舒心,又何必費事。”“前些日子,聽聞有朝臣上奏,說謝淖近來在南境頗不安分,又說謝淖如今自恃軍功,有幾次連你的王命都不放在眼裡,這些可都是真的?”長寧又問。“是又如何。”“那謝淖當初是因你舉薦才得以領兵的,而今你竟任他如此囂張?且他若在南邊闖出什麼禍來,你又如何脫得了乾係?”“皇姊多慮了。我朝祖製,武將不封。謝淖縱有再大功勳,亦翻不出什麼大浪來。”長寧聽後,眉頭稍蹙,卻終究未再多說什麼。卓少炎麵色平靜地聽著二人對話,心中卻微起波瀾。未想到,以長寧與戚炳靖這般親近的關係,竟也被蒙在鼓中,不知謝淖其名之後,真相赤裸得令人震驚。……翌日,鄂王專寵卓氏一聞傳遍京中朝臣貴戚。大長公主生辰將近,來送賀禮的車馬源源不斷。而自這日始,在賀禮之外,更有不少人特意奉禮給鄂王寵眷,冀望以此來搏鄂王歡心。據說戚炳靖在府中閒來無事,便叫人隨手拆了一件禮物來看。不料這一看,鬨出頗大一番動靜。被挑中的禮物送自戶部侍郎莫士培,是八根做工精湛、價值不菲的鈿釵。戚炳靖將那套鈿釵打量了幾眼,似笑非笑地說了句話:“古來王妃佩幾釵?”然後便叫人將這禮物原樣退回了莫府。莫府中人聞人傳言,立時大驚。大驚之後,又速速重備了一套十二釵,再度奉至大長公主府上。而鄂王的那句話,隨著此事再度傳遍京臣。先前所有以侍妾之等備禮之人,紛紛重製新禮,忙不迭地再奉禮上。大長公主府上下諸人且忙且怔,一日之內收入數倍於前之禮,堆得府庫皆滿,令人不知如何是好。……這事傳到卓少炎耳中時,已經近晚。她沒什麼表情地坐著聽完,然後深思了好一陣兒,方開始對鏡拆卸妝發。待戚炳靖回屋,她正好梳罷長發,未施粉黛的麵龐在燭火之下隱約露出一絲崢嶸英氣。戚炳靖目光一凝,呼吸隨之微沉。卓少炎轉身對上他的目光,少見地主動開了口:“有一事,我一直未問你。”“何事?”“那套婚服——當日為何要讓我穿?”戚炳靖並未立刻回答。她便問得更加直接而露骨:“你想娶我做正妃?”他緩緩地笑了,仍舊沒有作答。卓少炎望著他那笑,又道:“入京途中,你說——你是圖我容色。然而我卻想知道,長寧大長公主昨日對我未說完的那後半句話,是什麼?”戚炳靖走至她跟前,自上望進她的眼內,回答道:“……但求才智。”她聽了,半晌無言。他便執她之手:“如何?”她十分明白他這是在問什麼,麵色頗平靜地回道:“我不能做鄂王妃。”他並未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探究道:“你既願委身於我,卻不願做我的正妃,如此不顧榮華,圖的又是什麼?”卓少炎抬眼,眼內光如薄冰:“你的權、勢。”在軍前,她圖的是謝淖的兵權。在晉煕郡,她圖的是鄂王的威勢。她這四字不必多加解釋,他便已全然懂得。戚炳靖仍然握著她的手,靜了片刻後,忽而問說:“你當年之所以委身於英肅然,所圖亦是他的權、他的勢?”“是。”她的回答毫不拖泥帶水。他將她的手握得更緊,沉沉地笑了。……“她性貪如狼,無情,背義,這樣一個女人,你連麵都未見過,竟然為之所動?”茫茫大雪之中,他頂著撲麵而來的寒風,心內卻升騰起一抹明焰,麵對向他說這話的人,一字一句道:“這樣一個女人,正該配我。”……卓少炎耳邊聽見他的笑,下一刻手便被他拉至唇邊,輕輕地吻咬。“你想要什麼?”戚炳靖問道。她將自己貼近他,任他伸手扯開她的襟口,“我要卓少疆的舊部。”“還有麼?”“讓我回邊境。”“還有麼?”她搖了搖頭,抬起已褪去衣物的裸臂攀上他的脖頸,“隻要給我這些,我的容色、才智……便予你所取。”……大長公主生辰之夜,宴開百二十席。舉京臣工、皇戚、勳貴皆列坐,酒過十巡,樂舞升平,眾人皆醺醺然。上座忽起一聲驚響。與座諸人醉意立刻去了大半,紛紛抬眼向上望去——就見那個傳聞中被鄂王寵愛有加、將要被冊為鄂王妃的女人,此時滿麵怒容,紅著眼眶。座下碎了一地的玉片,是被她用力摔出去的酒杯。一殿人聲漸漸消弭。鄂王冷著麵孔看著她:“你瘋了不成?”她像是醉了,歪扭著身子,冷冷笑著說:“你自從知道了我曾被謝淖染指,就像變了一個人——”鄂王霍然起身,揚袖重重抽上她的臉。力道之重,令她直接從上座跌滾下來,摔在地上,半晌動彈不得。“既然嘴上掛著粗野之人,那便滾回軍前,入充營妓。”震怒中的鄂王咬牙扔下這句話,不顧眾人怔訝,徑直離席而去。臥在地上的女人如從雲端跌落泥淖,一動不動,仿若沒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