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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點叫醒我 阿乙 1861 字 2個月前

我們朝著西邊走。“走多遠你自己會知道的。”這是曲先生指的路。我付給他五十元,他找給我四十元,我又從他身上盜取一百元,他給我算命一次合計支付我九十元。但我相信他不會亂算,因為結論是在付賬前給出的。我隨便感覺著,差不多就行了,和勾捏在一個叫六安的小鎮下車,租下一間房子。每天,我都帶著一種想當然的激情出門(“好,你來給我乾這個。”我認為隻要推開一間辦公室的門,那坐在旋轉椅上的人就會站起來對我說),然後在初昏將至時帶著扒竊來的一些錢與食物(我會說它是買來的)悲哀地歸來。有時,我害怕早歸,便坐在草坡上發呆。漆黑的柏油路從眼前延伸至天際,一台車亡命似地奔馳,逐漸變小,直徑巨大的混凝土煙囪立在路邊,慢騰騰地吐出最後一口白煙。“遊手好閒乃諸惡之源”,我不知道是哪位穿製服的跟我這樣說,他當時意味深長,一道煙吐得很遠。臨走時還拍拍我肩膀。其實不用他說我也知道。我不是不想改變,而是體內總有一股懶惰而深刻的力量將我拉下去。我的父親管我的這種習性叫“癱屍”。勾捏總是抱怨頭痛。整日地不得不去睡覺,然後就是看電視,怎麼可能不頭痛。沒過多久,時間作為一種刻度,從我們身上消失。起初消失的是幾月幾號,接著是星期幾(有時勾捏依靠電視節目的播放規律判斷是星期幾),最終我們隻知道天亮了又黑了。我們像躺在舴艋上,任其在無邊的海洋飄蕩。有時整一天不說話。有時飯也不太願吃,成天就想著發明一種營養高度濃縮的丸藥,吃了經年不餓。有好幾次,當我躺在草坪上,差不多要為自己隻有吃喝拉撒這麼點使命而哭泣。我被淘汰回動物了,我是這麼想的。不過細想下去,又覺得其實不存在淘汰不淘汰,人本身就是動物。動物操心的是食物與交配,我們人類何嘗不是。難道我們就有彆的追求嗎。這麼想著,我忽然振奮起來,想找筆將腦海裡迸發的思想火花鄭重地抄下來:我們每個生靈,無論豬、老鼠或人,都是幾千萬年下來頑強生育所留下的惟一結果(這一脆弱的鏈條隨時會因為災疫、戰爭、製度甚至是陰道內一點黴菌的損害而斷裂),都背負著極其古老的家譜與曆史,並且還要朝下頑強地繁衍。那麼我們——包括祖先以及我們自己——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或者說,我們究竟是在等待什麼?我一整天地望著蒼穹。想到先朝一定也有人這樣不解地望著。有那麼一會兒工夫,我覺得在天空深處隱含著一種躁動,也許會從那裡飄來一位以雲彩為車輦的白衣聖者,他曾經是我們中的一個,現在要召喚我們去一個新的、不死的、享福的地方。很快我意識到這隻是一種無意義的想象。我和勾捏開始用互相踐踏來打發時間。有時僅僅為著體現一種職業精神,我才能在這互相傷害的遊戲中保持住凶惡的架勢。有時我沉沉睡去,將自己交給對方處理。終於到了一天,勾捏走來走去,扔下她看見的每樣東西,將房間弄得比垃圾場還要淩亂。“夠了,受夠了,我他媽受夠了。”她衝著那些東西喊叫。我尷尬地抬起頭,看著她走進臥房。我儘力了,我想。另外我還想,這次她也許真的要走了。如果走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呀,我反複對自己說。然而她從房內走出來,說的卻是:“我們總得找點兒事做。”我害臊極了。接著,她又說:“你知道嗎?”“知道。”我說。“知道什麼?”“我們得找點兒事做。”“你到底去找了嗎?”“這不,一直在找。”“你找哪裡去了?這麼久,事情呢?”我重新低下頭,聽到她說:“我們的錢快用光了。”“我知道。”“你什麼都知道,可是錢要用光了你知道嗎?”“我在想辦法。”“我們得搞錢。”“是啊,搞錢。”我攤開手,我想這個動作的意思是“怎麼搞,你告訴我”。“你得動腦子啊。不管怎麼搞,總之得搞,我們不能爛死在這兒。”“這兒也蠻好。”“你說它還好?”“總會有辦法的。”“辦法在哪裡,你倒是告訴我啊?”我坐直身體,緊盯著她,冷靜地說:“你要聽細水長流的,還是一票大的?”“怎麼說?”“細水長流就是我每天出去偷點,乾大的就是搶劫。”我想她應該震驚一下。所謂人鬼殊途,道不同不相為謀。她確實在發怔。她在消化這個事實,雖然她一直懷疑我是小偷。她在確認這些天來和她同吃同睡的是一名道上的人。她重新開口時,聲音低下去:“我說呢。”“我就是乾這個的。”我說。開誠布公多少使人感到寬慰,隱隱還有些無恥的自豪感。“沒事,”她說,然後蹲下來,一下下劃著沙發,隨即又仰起頭問,“那是不是得用刀?”“也可以不用,但得用一樣東西。”我真正的搶劫經驗隻是替人望了幾次風。其中一次,哥們兒走了很久,我還在口子上守著。直到受害人摁著傷口像隻呆鵝走出來,我才知道搶劫結束了。“開始吧。”勾捏說。“什麼開始?”“搶劫啊。”“怎麼開始?”“現在就開始啊。”後來這一天,我都在壓製她蠢蠢欲動想立馬出去乾一票的念頭。她一會兒握住雙手並攏兩根食指,側著腦袋瞄準我,一會兒拿礦泉水瓶(假裝那是刀)架我的脖子,一會兒戴上墨鏡,將手插在牛仔褲前兜,看鏡子裡的自己。她將它當成是一場好玩而刺激的遊戲。因為明白這遊戲注定會帶來流血,會徹底撕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相比之下,偷竊總是會注意保留最後一絲溫存),我開始後悔說出這主意。說起來我隻是被她逼得沒辦法,想要一點麵子。因為要麵子,很多人去乾他從不打算乾的事情,現在我是其中一員。她不會知道,幾乎就在我們想怎麼搞點錢時,法律,那嚴格而死板的商人,就已經站在不遠處等著,好和我們做一場公平交易。此前,我都是依照可能麵臨的風險來選擇自己的行為,我選擇偷,是因為隻有偷夠一萬元才能帶來三年徒刑,而搶劫,無論你搶的是多少,刑期至少都是三年。中間因對方掙紮,動動刀子,十年二十年就賠進去了。“要玩就玩點大的。”她說。我看著她,心想,那倒是把我們自己玩死了。可我說的是:“好吧。”我一直在算計:一、搶劫至少會帶來三年徒刑;二、我不想服刑三年及三年以上。結論:必須瞞過法律。而瞞過法律的辦法不多。諸如在黑夜中作案、不留指紋鞋印、不留與對方聯絡的證據、避免被旁人目擊,都在考慮之列(她還加了必要時將對方眼睛刺瞎、使對方失憶甚至毀屍滅跡等極端手段),但究竟不能做到萬全。我們的對手,那占有通訊網絡、交通網絡、監控網絡以及情報網絡的強大國家機器,隻要起了抓捕的心,就一定能抓到你。勾捏說還有一種辦法就是收買,我的答複是你都有收買的背景與實力,何必出來搶呢。在我腦海裡想的是,我們惟一能作為的就是受害人這塊。我希望他既不反抗,也不聲張,還跟著我們一起掩蓋這事情。勾捏不信有這樣的事。我說不止是理論上存在可能,實踐起來也有很大可行性,我現在就是在想整個流程,隻有每個步驟都想清楚,事情才能成功,而且往後還可以依樣複製。這種事前人已做出示範,後人還會效仿。她不感興趣。她一手拿卷起的雜誌(刀)一手拿手機(錘子),和虛擬的敵人比劃著。“我說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啊?”她說,“不就是拿刀威脅一下嗎,他敢報案,我就一刀捅了他。”我看了看她,覺得自己作為領導者,有責任將局麵控製下來。“我們來演示一遍:你敲了彆人的錢。”我說。“好。”她說。“你有沒有罪?”“當然有。”“怕不怕警察抓?”“怕。”“好,假設是你被敲詐了,你有沒有罪?”她以為是玩智力遊戲,說,有,沒有,有,我提示她說沒有。她說:“沒有。”“你怕不怕警察抓?”“不怕。”“但是你怕警察知道這事。”“為什麼?”“因為警察知道了,你家人也會知道。”“那有什麼關係?”“你嫖娼呢。”“哦。”“你還敢報警嗎?”“不敢。”“因此我們要找年紀大點的,結過婚的,但不能太大。五十啷當歲,皮厚得出奇,就無所謂。年過花甲的也可以,花甲老人特彆怕自己的形象被摧毀。”“嗯。”“這是最關鍵的,我們要找的對象必須有點錢,有穩固的家庭(隻要細心觀察,家庭穩固的人和鰥夫還是很容易區分的),有正當的職業,同時性格懦弱,怕惹事。”“也就是說,是你拿著刀出來而不是我?”“是。”“我去引誘他?”“是。”“好吧。”“這樣至少會讓我們安全一點。”傍晚,我們走進集市。那些商人打著豐滿的哈欠。他們從早上起就站在這兒,和城管玩了一天貓捉老鼠的遊戲,正打算熬過這最後的十幾二十分鐘。光陰暗沉,我們像隱身人挑走口紅、高跟鞋、坤包、口罩、手套、白酒和錘子。她對水果刀有著強烈興趣,被我阻止。一則容易折斷,二則過於招搖。我們轉過幾個攤位,發現有一款男衣和一款裙子幾乎每家都在賣,本地人穿的也多,因此各買下一套。我們一穿上就覺得自己是鄉下人。我們買了點吃的帶回來。我往坤包裡放進去一隻避孕套,說:“現在你就是一名小姐了,你知道怎麼做小姐嗎?”“不知道。”“一旦我們確定目標,你就裝作和他擦肩而過,挨一下他,說:先生,要那個嗎?”“哦。”“不,應該說,先生,要保健嗎?”“先生,要保健嗎?”她隨意地說。“什麼保健?”我咽著口水。“有泰式的,港式的,全套的,價錢不一樣。”“全套的是什麼?”“你當然知道。”這位宏梁老弟真是明知故問啊,你怎麼不知道。“隻要那個男人停下腳步,就意味著他上鉤了,”我對勾捏說,“上鉤的男人智力會嚴重下降,臉部充血,呼吸粗重,像頭驢悶頭悶腦地跟著你走。”我們喝了很多酒,最終我眼眶濕潤地說:“這個世界沒人會幫我們,隻有我們自己,我們要互相依靠。”“嗯。”她莊重地點頭。“永遠不背叛對方。”“嗯。”“你愛我嗎?”“我愛。”“那你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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