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到了臘月二十九日,齋供齊備,薛府中都換了門神、聯掛牌、新油了桃符,全府上下,煥然一新。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儀門並內垂門,直到正堂,一路大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燭,點的兩條金龍一般。待第二日,各府中的女眷便都到暖閣下轎,與諸子弟一起引入祠堂。祭祖完畢,子侄們都退了出來,專候著給族中的長者行禮。隻見薛夫人上房地下,鋪滿紅氈,當地放著象鼻三足鰍沿鎏金琺琅大火盆,正麵炕上鋪新猩紅氈,設著大紅彩繡雲龍捧壽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麵,大白狐皮坐褥,請了族中年長的老祖母們坐了,薛夫人方用茶盤親昵捧了茶與各老祖母,又各房夫人,另外一位侄媳婦捧了茶給各姐妹妯娌,吃了茶,大家又鬨了一回,方看轎回了各府自不必細說。隻說薛蟠隨著族中長輩子侄一起走入正堂,抬眼便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鬥大三個字“壽安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紫薇舍人薛某”。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彝,一邊是玻璃盆。地下兩溜十二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著鏨銀的字跡,道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下麵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勳襲一等公穆秦拜手書"。待族中長老及年長者坐了,薛蟠方引著各子弟行了三跪九叩之禮,得了些金裸銀裸之物。寒暄了一回,擺了飯,吃了一回子酒方罷。親戚們都散了,不過個把時辰,又到了吃年飯的時候。薛父這房人畢竟少,正經的主子也不過隻有薛父、薛母、薛蟠及寶釵四人而已,其餘侍妾是沒有資格上桌的,所以也沒有其他家的避諱,男女分坐。丫頭媳婦們在紫檀雕嵌的大桌上擺了飯,退了下去,隻見桌上擺著年糕、更歲餃子、桃湯、柏酒、椒酒、五辛盤,另各碟子吃食不提。方坐罷,薛父自斟一杯,拿起,“這一杯要敬我妻,夫人在家操持一年,府裡上下亦井井有條,使我沒有後顧之憂,這杯為夫敬你”,說罷,飲儘。薛夫人聽到丈夫此言,心裡甜蜜,臉上也羞出了紅暈來,笑著舉起酒杯,“妾身何德何能,受老爺一杯。再者說管理內府本就是妾身分內之事,何來言謝,隻祝老爺萬事順遂方好”,說罷,自飲儘。見薛夫人飲了酒,薛父又轉頭對薛蟠說道“你這孽畜以前胡作非為,擾得家裡不得安寧,現今方好了一點,望你不要懈怠,認真跟著張先生習文才好。”薛蟠點頭應了。薛夫人見現在家庭和樂,兒子又乖巧,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隻覺得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想到姐姐王夫人,雖嫁於榮國府賈政老爺,得了誥命的封號,一大家子,赫赫威威,但哪有她和樂如意的。她上沒有公婆,下沒有小姑子,這薛府內還不是她做得主,老爺對她也甚是體貼,雖有幾個侍妾,又沒有子嗣,到不足為懼。如今蟠兒也懂得長進,又孝順於她,以後榮華也有了保障,怎不讓她舒心。想到此,方想起上次王夫人來信中提到,大姑娘賈元春過了年就要參加宮裡頭去選秀。這一進侯門深似海,也不知道是怎樣的結果。想起她來,便又看著自己唯一的女兒寶釵,做母親的哪個不希望女兒有個好的歸宿。不由地說道“老爺,姐姐上回來信,宮裡過了年便要選秀了,姐姐家的大姑娘元春也在名單上,如若被哪位貴人看上了,倒是一場天大的福分。”說著倒是有點豔羨之色。薛父畢竟是去過的地方多,哪隻有婦道人家的眼色。“你隻道這是好的,哪知道裡麵的艱難。如若真被哪位貴人看上了,福禍也猶未可知。”自飲了一杯,又說道“這看上去風光無限的事,可在裡頭的,哪個不是家族背景雄厚,心機深沉,又哪個是好相與的。往壞的說,性命都可不保,反而還連累了家裡。你道是哪個都有天大的福氣能笑到最後,畢竟是少數。如果是我的女兒,我寧可她嫁地低些,好有家裡幫襯著,也不往高處去攀。”薛夫人一聽,也很是有道理,反倒少了些羨慕之心。又聽薛父說道:“還好我們不過是皇商之家,雖祖上略有些功德,但我們家的女兒倒不必進那地方”。薛蟠在旁聽了,也不由地說道“父親,我也不讓妹妹去那地方。那裡又不好,一年也難得見麵的,不好不好。”邊說邊搖頭。“哦,可有了姐妹在宮裡,對你也是場富貴,這也不好?”薛父聽了薛蟠的話,不由地一試道。薛蟠滿不在乎地應道“這是什麼富貴,隻不過靠了女人的裙帶關係。”瞥了撇嘴,“富貴當然是自己闖出來,方是好的,才不要讓自己的姐妹去那地方,活受罪。”“哈哈,那我倒要看你能闖出何等的富貴來。”薛父笑說道。寶釵在旁坐著,由奶娘伺候著,轉著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她哪知道,以後已經不用進宮選那伴讀了,曆史的腳步已經悄然改變。薛夫人剝了個蝦放薛蟠碗裡,看著他慈愛地說道“我們這樣的人家,已經極富貴了,我隻求蟠兒平平安安,萬事順遂就好了。”薛父卻不以為然,“男兒在世,豈能隻知裹足不前,當頂天立地,方是好男兒。如若蟠兒真能考得功名,亦是如了我的心願。隻恨我少時不知努力,又無名師教導,大了為家計奔波,又耽擱了,想時已經力不從心 ,到現在也不過是捐了個監生,但到底不是正經做學問的,總比那些文人學子低了一頭。”想到此處,又飲了一杯酒。“蟠兒如若真有進益,正好也了我心願,豈不是一舉兩得。”薛蟠見父親連喝了幾杯,忙乘了碗湯方父親麵前,說道“父親且少喝幾杯,明兒開始,各家的酒席,少不得父親的酒。今且住了,當心身體為好。”薛夫人也勸了,方停了酒,吃了些湯水飯菜的才罷。薛蟠聽了薛父的話,體會到薛父心中的遺憾。在文人鼎盛的世代,讀書人總是在社會上高人一等的,豈不是有規定,通過院試的童生都被稱為“生員”,俗稱“秀才”,算是有了“功名”,進入士大夫階層,有免除差徭,見知縣不跪、不能隨便用刑等特權,就可見一斑了。看著席上微有醉意的父親,溫柔的夾菜的母親,坐在位子上安靜地吃著奶娘喂菜的寶釵,無論是為了完成薛父的理想,還是為了薛家,為了以後薛蟠的計劃,薛蟠都會努力去考,並且一定要奪得進士之名,薛蟠心裡默默地下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