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臘月裡, 京城中就會刮起乾澀刺骨的寒風,每天騎著馬來回於衙門和薛府之間, 對薛蟠而言真是痛苦的考驗。騎在馬上,冷風總會從袖口, 衣領中灌進去,既是他已經穿得很厚重,也會有種被冷風吹著的錯覺。而一直受人關注的甄家彈劾案件,在聖上召集了眾位軍機大臣商討之後就一直沒有了下文,聖上又再一次的對彈劾留中不發,沒過多久,大家也收起了想要看好戲的心情, 感歎又是甄家有驚無險的度過。而那幾位彈劾的禦史大人, 雖得了些讚歎之聲,也迅速地淹沒在了曆史中。當然這也和甄家來人在京城中上下打點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這也再一次的讓有心人看到了甄家的富有。甄家這先帝時期就無比受寵的權貴,沒想到在新朝聖上這裡, 也同樣恩寵不衰。薛蟠也一直關注此事, 亦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但是心裡還是多了一分沉重和顧及。因為薛蟠娶了福王府郡主為妻,也就或多或少和各位王府宗親有了些沾親帶故的關係,常日裡的應酬謝禮必是不可少的。這忙忙叨叨的應酬了一圈,元宵佳節也已經過去大半。轉眼到了正月十五上元燈節,前門大街上今日更是熱鬨,不過比以往來說, 卻少了分活潑。這都是因為今日是榮國府賢德妃娘娘省親之日。這一大早就來往於寧榮大街和皇宮中的眾多侍衛太監,那異常嚴肅的氣氛,也感染了今日要過節的人們。能夠接駕貴妃娘娘,那是多榮耀的事情,大家雖沒有真正看過那省親彆墅的輝煌富麗,但也或多或少聽過。而且這樣浩大的工程,京城中的工匠也去了不少,從他們口中流傳出來的消息,那裡竟像是仙境一般了,崇閣巍峨,層樓高起,玉蘭繞砌,金碧輝煌。寧榮街往日也是商店林立,商販絡繹,可今日,整條街上,卻是紗幔帷帳,悄無人煙。路麵上打掃的乾淨整齊,又有清水灑掃,鬆軟黃土鋪路。原王夫人還想讓寶釵也去見見貴妃娘娘,卻被薛夫人以寶釵病中給推了,這倒是讓薛蟠鬆了口氣,對母親的見識決定更是有了新的認識。這倒也不是假話,王夫人也知道,每到冬季,寶釵總有幾日咳嗽不斷,也就相信了,隻道可惜而已。夜幕降臨,薛蟠看著賈府處的天空,那燈火之明映得半邊天空都恍如白晝,各種彩燈點綴,更映地天空中似有五彩霞光照耀,更顯出了那裡的熱鬨非凡。算著時辰,想必賈妃已經登輿省親開始了吧。輕撫琴弦,不過是斷斷續續地音色。卻聽得丫頭雲琪進了來,看見水婕兒和薛蟠都在座,忙說道:“郡馬,外門上傳話進來,說是外麵有自稱郡馬的好友來訪,門上不認識來人,也不好怠慢,請大爺示下。”“哦?說是我的好友。”薛蟠好友成親之日也都來過薛府,況在外的彭氏兄弟門房也是認得,那麼此人是誰,薛蟠卻有些疑惑起來。薛蟠站了起來,“既如此,我就去看看。”水婕兒忙接了丫頭遞上的披風給薛蟠穿上,又讓他喝了熱茶再出去。來到大門廊上,隻見幾個略顯熟悉的身影映入眼臉,待到了近前,驚的薛蟠忙要下跪行禮,卻被止住。原來,來人不是旁人,正是微服出宮的皇帝水澈和郭公公,以及幾位貼身侍衛。不過薛蟠想,皇上出宮,侍衛豈會隻有幾人,想必現在薛府外麵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眼睛盯著呢。薛蟠頓了頓,疑惑地說道:“皇,黃公子今日怎麼出來了,也不說一聲,下人多有怠慢,請黃公子恕罪。”水澈聽薛蟠叫他黃公子,也不在意,隻玩笑地說道:“才幾日不見,薛兄卻幫我改了姓了。”薛蟠尷尬地笑了起來,正要說什麼,水澈卻打斷了他,接著說道:“不過叫黃公子也適合。那在外麵,你們就稱呼我為黃公子吧。”身邊的眾位忙應了。看著天冷,薛蟠也不能讓皇上在門口站著,忙說道:“那黃公子就進寒舍去喝杯熱茶吧,也好暖暖身子。”水澈搖了搖頭,道:“我就是在宮裡悶的慌,才出來看看熱鬨,正好走到這附近,又想到多日不曾見你,才來找你。今日是上元燈節,在外麵看熱鬨豈不比在屋子裡待著有趣?隻不要是我打擾了你和婕兒妹妹才好。”“公子言重了,你是我們府裡請也請不來的貴客,何來打擾一說。”“即使如此,就陪我一起出去外麵看看熱鬨如何?外麵的宮燈雖沒有宮裡的精致,但勝在樸實奇趣,這宮外又多了宮裡沒有的喜慶熱鬨。怎麼樣,去不去。”既然皇上都發話了,他是老板,他最大,薛蟠還能說什麼,狡黠一笑,彎腰道:“固所願而,不敢請辭。”頓了頓,又說道:“但請公子稍待,我吩咐了再走。”水澈點了點頭,自在廊下等了。薛蟠也不敢讓他等多久,忙吩咐門房說道:“你去傳話給大奶奶,就說她堂兄弟來了,想去外麵走走,我跟著去了,讓她放心,不用等著,早點睡吧。”那門房忙急急地去了。薛蟠又對身邊的三兒說道:“你吩咐府中幾個身手好的,暗中保護著那位公子,切忌,不可有任何閃失。”三兒忙應了,自讓身邊另一個小廝去交代了。幸好薛蟠出來的時候穿的就是外出的衣服,也不需要去更換什麼,便走到了水澈的身邊,笑著說道:“黃公子,諸位,那我們就走吧。”眾人走走停停,越到裡麵,人越是擁擠,薛蟠和郭公公等人怕和水澈走散,更是緊跟左右,可就是這樣,還有好幾次差點被人流衝散的。看著郭公公不停地給他打眼色,薛蟠忙笑著說道:“黃公子,我們也走了好一段了,大家都有些累。再者我看人這麼多,擠著也不舒服,人多手雜的,不如找個茶樓休息一會,你也可體味一下這夜色中的京城風貌如何?”水澈看了看四周,方點頭同意了。郭公公看了大大地鬆了口氣,對薛蟠投了個感激的眼神,薛蟠一笑回之。不遠處正有個茶樓,裡麵也是熱鬨非凡。其名也獨特,卻是叫 “苦味人生”。水澈看了這名字,說道:“苦味人生,好奇怪的名字,不過細細想來,卻也有些道理。”“茶葉的本身滋味由苦、澀、甜、鮮、酸等組成。一般人喝茶,先體會到了茶葉的苦澀,然後卻是越品越有醇香回甘。這也就如人生一般,隻有嘗儘了這各種滋味,才能算是完滿。常人說先苦後甜,也是一種對生活的期盼,能有個美好的結局。所以這‘苦味人生’,從苦開始展開人生,也算是一處妙筆了。”薛蟠一笑,也不說什麼,自帶著眾人進的裡去。看著裡麵高朋滿座,眾人都以為找不到位子,三兒卻忙走上前去,和掌櫃說了幾句,掌櫃忙跑了過來,恭敬地說道:“東家,是您來了,小的給您請安。樓上請,您的廂房一直都空著。”薛蟠說道:“今日竟是如此熱鬨,看起來確實座無虛席了。”掌櫃邊引著眾人上樓,便說道:“今日過節,又有榮國府貴妃娘娘省親,大家也想看個熱鬨,這不,才上夜,人就更是多了起來。”薛蟠看了眼水澈,笑著沒說什麼,自先讓他進了包廂,才說道:“你下去忙吧,這裡不用你照應,吩咐上些好茶和點心來。還有,外麵的侍衛隨從你安排好了。”頓了頓,又問道:“孫師傅在忙嗎?”掌櫃笑著彎腰說道:“才有客人點了伺候,想來應該忙完了,我這就讓孫師傅過來。”薛蟠點頭道:“如果忙就不用過來了,換彆人也行。”掌櫃笑著應了,方關門出去。這包廂雖不大,卻是茶樓最好的一處,也是視野最佳的房間。布置也很是清雅幽靜,恍如外麵的熱鬨和這裡成了兩個世界一般,除非貴客,否則平日裡是不對外開放,一般會給薛蟠留著。掌櫃一出去,這空間裡就剩下水澈、郭公公和薛蟠三人。郭公公在旁站著伺候了,感覺到氣氛的冷寂,薛蟠走到窗前打開了些窗子,頓時傳來了街上的吆喝嘈雜之聲。“原來這是薛兄自家的買賣,我還道沒地方座了呢。”薛蟠見隻有三人在,也比剛才輕鬆地多,隨意地走了,笑著說道:“這不就方便了我。公子也可嘗嘗,這裡的茶雖比不得家裡,卻也是極好的。”水澈一笑問道:“才說的孫師傅是何人?”“是這裡最有名的茶博士,泡茶的手藝堪稱一流。”又看了眼水澈,狡黠地說道:“若等會子是他來了,公子喝著好,隻多給些賞錢就是了,可彆想著奪人所愛才好,這樓裡總共就這幾個茶博士,我可還靠著他撐場麵呢。”水澈哈哈大笑起來,故作為難地道,“那可說不好,如果實在有你說的那麼好,那也隻能讓你割愛了。”“非也非也,所謂君子不奪人所愛,況且他願不願意去還在兩可之間。”薛蟠也知道水澈不過是開玩笑,也就故作氣極道:“早知道如此,今日就不帶你來了,可能還害我少收不少錢,真是誤交損友啊。”邊說還邊歎氣搖頭起來。兩人對視一眼,都哈哈笑了起來。郭公公在旁聽了,也忍不住加深了嘴角的弧度。官家和薛大人私下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能表現最輕鬆的一麵。郭公公心裡歎了口氣,最是高處不勝寒,官家從小到大,竟是從來沒有像普通人一般,交過一個可信賴的朋友。兩人說笑間,廂房的門再次打開,隻見一年月五十的老者隨著小二進了來。這小二忙把各盤精致的點心端了進來,郭公公走過去把點心放好,賞了些碎銀子,小二也不敢出聲,隻略微鞠躬謝過就出去了。這老者在包廂的櫃子裡,拿出了各種泡茶的器具,用熱水仔細擦拭了,方依次放在泡茶的小幾上。看他忙完了,薛蟠才笑著說道:“孫老,這次我可是特意帶朋友來捧你的茶,您定要讓他心服口服不可。”老者見著東家,笑著說道:“大爺儘管放心,老朽定拿出看家的本事來。”說著就在小幾旁的椅子上坐了,待水開了,就認真的泡起茶來,這泡茶也是一門手藝,更是要定力和火候,兩者缺一不可。那是對人心性最大的考驗,也是對人心境的要求。在孫師傅泡茶的時候,郭公公忙拿出了銀針,在每種點心上都試了試,確定安全才放心。一時間,房間裡竟是安靜異常,大家都被孫師傅那衝泡的手法和瀟灑寧靜的泡茶動作所吸引,竟是覺得身心也開始變得無比安詳起來。不過片刻,孫師傅把泡好的茶端到了薛蟠等人的麵前。見郭公公欲言又止的樣子,薛蟠先端起了茶杯,深深地吸了口,頓時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又細細的茗了一口,頓時苦中帶著回甘,真是滿口留香。點了點頭,薛蟠方對著孫老說道:“真是回味無窮,孫來泡茶的手藝越來越好了。”又對著水澈說道:“公子也嘗嘗如何?”水澈亦端起茶杯茗了口,眼睛一亮,笑著點了點頭。孫老見眾人都滿意,方退了下去。薛蟠撚起了點心,放進嘴裡,道:“在配上這裡的點心,真是人生一大享受。”水澈在旁見了如此輕鬆寫意的薛蟠,眼裡更是多了些笑意,打趣道:“你這算不算民間所說的,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兩人輕鬆的說笑吃茶,好不快活,薛蟠心裡也是輕鬆,總比讓他跟著皇帝在街上擠好,萬一有什麼好歹的,他可吃罪不起。正說著,隻見窗外天空中放起了巨大的煙火,把皇城半邊天空的都照亮了。這街上的人都抬起頭來欣賞這夜色裡絢爛的煙火,不時發出陣陣歡呼和讚歎之聲。卻聽得旁邊的窗子裡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山西今年旱災嚴重,多少莊稼顆粒無收,百姓流離失所,京城中的顯貴們卻有如此心思玩樂,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才說完,就被同伴打斷,勸著出去了。可好巧不巧地此言卻傳到了薛蟠和水澈等人的耳中,薛蟠更是心中咯噔一聲。看著方向,不就是賈府的方位,那裡真是有些得意忘形了。郭公公看了眼官家,隻見他神色如常,就像才沒有聽到外麵的話一般,讓欣賞著外麵絢麗的煙火,隻如果你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他的右手輕敲了敲桌子,這是他常日裡思考的時候最愛做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