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的熱鬨和喜慶, 卻沒有感染到賈元春。宮中的人情冷暖,就像是三伏的天, 說變就變。賈元春受寵的時候,多少人巴結著, 一日裡人來人往,好不熱鬨。如今看著不受待見了,哪還有人在,就是伺候的太監宮女,也是一日懶惰似一日,平日裡的俯首帖耳,阿諛奉承, 早就已經不複存在了。曾今華麗輝煌的宮殿, 寂靜的就如冷宮一般,厚厚地灰塵,積壓在宮殿的角落裡麵,也已經無人理會。層層疊疊的幔帳裡, 隱約傳出些咳嗽的聲響, 微弱的氣息,低沉地讓人忽略而過。翠兒端著剛熬好的湯藥,看著曾今寵冠後宮的賢德妃娘娘,如今卻落得如此,也是歎息難過不止。翠兒雖然是賈妃進了位才跟著伺候的,但是娘娘為人處事都不傲慢,比宮裡旁的主子要好伺候地多, 待下人也好,翠兒也是真心實意想要賈妃好,想起昔日,宮裡麵多少人巴結著,如今卻是冷言冷語相對,怠慢起來。推開了沉重的殿門,一股冷風迎麵吹來,翠兒忙轉身關緊了大門。其實殿閣裡也沒有比外麵好多少,往日裡舒適溫暖的宮殿,如今也是冰冷刺骨。賈妃失寵,這是宮裡無人不知的事情,連李皇後都已經對賈元春不聞不問,更何況旁人。掌司太監就更是刻薄,如今已經是冬日,北方的天氣寒冷更甚,卻一直推脫說宮裡柴炭不足,無法供應。翠兒搓了搓凍得發紫的雙手,在外間輕輕地跺了跺僵硬的雙腳,讓自己暖和些,才撩開簾子進了裡去。好在賈元春總是有些私房錢,又一直讓翠兒掌管著,翠兒才偷偷拿了些,托了人捎帶了些炭回來,才湊了個小火盆,放在賈元春的隔間裡,才不至於讓賈元春凍著,再生出些病來。“咳咳咳~~~。”翠兒收拾了下自己的心緒,才撩開了窗簾,笑著說道:“娘娘您醒了。”從絲錦被中伸出了手,這雙昔日雍容華貴的玉手,卻呈現出不尋常的白來,幾近透明一般,瘦弱無骨,好不滲人。賈元春喘著氣,弱弱地問道:“翠兒,聖上可曾來過?”翠兒心中酸痛,一股子淚就湧了出來,強逼著回去,勉強笑著說道:“皇上才來過,知道娘娘還沒有起,也不讓奴婢們叫,說讓娘娘好生養病才是,就在外間坐了會子,還問起娘娘的病好些了沒,奴婢回說娘娘的病好些了,隻要按時吃藥,就能很快痊愈的,讓聖上不用擔心。”見賈元春似乎是在靜靜地聽,又笑著說道:“聖上聽了很是高興,還吩咐奴婢好生伺候娘娘。”頓了頓,又說道:“請娘娘恕罪,本來聖上是要進來看娘娘的,是奴婢們鬥膽勸住了,聖上是萬金之體,若是染了病氣就是奴婢們的罪過了。再者,奴婢伺候了娘娘多日,多少也是知道些娘娘的心思,如今娘娘衣衫不整,病容猶在,雖在奴婢看來,娘娘依然美麗風華如往昔,可是若讓聖上看了,想必娘娘心裡卻是不喜的,所以,奴婢鬥膽了擋了聖駕,請娘娘恕罪。”賈元春淡淡地笑了起來,多日的病容似乎煥發了些生機,“你何罪之有,反而是我要謝你。我的病,我自個兒知道,恐怕,是活不成了。這些日子,我夜夜夢到我那未出世的孩兒,想必他在那也是寂寞,才來尋娘親了。”說到此,淚水就從眼角滑落下來。翠兒聽了,哪裡還忍得住,也是暗自垂淚起來。“這幾日,我覺得好些,恐怕是大限到了,咳~~,”聽到賈元春咳嗽,翠兒忙拿過痰盂,伺候著賈元春,又遞上漱口水和帕子,忙活好了,才又讓賈元春舒服地躺下。看著忙裡忙外的翠兒,賈元春又說道:“我這一生,榮華過,幸福過,女人所能體會的,我都體會過,已經足夠了,隻是,若我這一走,與親人永隔,怕是再也不能照看家裡了。”說到此,常常地歎了口氣,才又接著說道:“我那兄弟,眼看著就要成親了,母親也總算是有個依靠,我隻盼著他,能夠出息些,孝順父母,光耀門楣,也就算全替我進了孝了。”又看著依然在抹淚的翠兒,方笑著說道:“你我主仆一場,我向來不把你當外人,咱們在這宮裡,也算是知心,翠兒,難為你如今還如此仔細地伺候我,這份心,我領了。”說著,從枕邊拿出一小盒子,才說道:“本來,我是想要給你找個好人家,體體麵麵地出嫁,如今看來是不能了,這些是我為你準備的嫁妝,你就收著添妝吧,也算是全了我們主仆一場的情分。”翠兒看著一盒子首飾,看到虛弱地賈元春,還想著她,更是感動異常,泣不成聲。“娘娘,翠兒何德何能,讓娘娘如此看重。娘娘,切不可說這些喪氣話,娘娘是千金之軀,上天也不會虧待了您的,隻要好好吃藥,好好養病,定能痊愈,再生下幾個皇子公主才是。”想起自己的孩子,又想起如今的處境,賈元春不是傻子,她心裡清清楚楚,難為身邊還有如此忠心的翠兒,也算是沒有白來世上一遭,終了寂寞。自生病以來,她什麼都已經看透了,人之將死,更能體會前塵種種。抬起手,為翠兒抹去臉頰的淚痕,才勉強笑著說道:“好翠兒,彆哭,讓我把話說完,我還有事情要交代你,你要細細聽了才是。”翠兒本想要再勸說,但是也知道,賈妃如此說,定是些要緊的話,又怕萬一賈妃真的時日不多,也隻能拚命地點頭,把哽咽壓了回去。長長地舒了口氣,賈元春才說道:“自我省親回來,每每想起當日的奢華,心裡很是不安,當時隻想著爭一口氣,也沒有細想,本想要勸解家人一番,無奈,當日一直有禮官跟隨,也就作罷了。母親來時,也想要告誡,可是看到母親高興的樣子,這話,無論如何也就說不出口了。那時想著,隻要我一直受聖上寵愛,再能生得一男半女,定能保家人平安,現在想來,卻是自己高估了自己,癡人說夢了。如今想要提醒,卻是無門,伴君如伴虎,果是如此。想我榮國府,世襲公爵,何等榮寵富貴,可是縱觀曆朝曆代,又有哪家能夠真正長久富貴下去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尊貴也好,富貴也罷,說到底,不過都是聖上的奴才,皇家的仆人罷了。現在想來,我從一開始就錯了,也許,這也是府裡禍根的開始。”說到此,賈元春的眼神複雜,長長地歎了口氣。翠兒雖不能明白娘娘為什麼如此說,但是還是細細的聽著。一段時間的寂靜之後,賈元春才又說道:“若是你能見到夫人和老爺,就轉告他們,就說是我的話,盛極必衰,謹慎做人。這天下隻有一個主子,那就是聖上,而我們賈府,永遠隻是聖上的奴才。”說到此,賈元春的眼神越發深邃起來,見著翠兒點頭,才歎息地說道:“希望一切還來得及。”“娘娘放心,奴婢定把娘娘的話帶到。”賈元春看著翠兒,眼中才有了些喜悅,又說道:“另有,你告訴夫人,就說,既然聖上已經賜婚,就善待林家妹妹吧,這,這也算是還了欠林家的債。人在做天在看,就請母親為弟弟積些德。”正待要說些什麼,就聽得遠處隱約傳來了絲竹之聲,還有爆竹的聲響,賈元春奇怪的問道:“咳咳~~~,外麵怎麼這麼熱鬨?”翠兒擦乾了淚,才說道:“娘娘怕是忘了,今日是上元燈節,宮裡可熱鬨了,等娘娘好了,明年我們也去熱鬨一番,聖上定也是高興。本來聖上說要來的,隻是今日怕是不得空了。”賈元春看著翠兒,眼中有著苦澀,她知道翠兒是在編瞎話騙她,讓她有求生的意誌,也就不忍心拆穿她。淡淡地說道:“是啊,都已經到了上元節了。”寂靜的宮殿之中,無人聲響,外麵傳來的熱鬨,就似乎是最大的諷刺,更是襯得此地如冷宮一般。看著賈元春沉寂在悲傷之中,翠兒忙笑著大聲說道:“看我,儘是把正事給忘了,娘娘,該喝藥了。太醫吩咐了,讓您好生喝藥,這幾帖喝完了,定是會藥到病除。幸好奴婢想起來,現在正好,娘娘就乘熱喝了吧,這可是奴婢熬了一個下午才好的。”勉強抬起了身子,賈元春也不忍心拂了翠兒的意,就著她的手,喝了些。才沒有幾口,就覺得喉頭奇癢,忍不住就咳嗽起來,反把藥吐了個七七八八。翠兒忙拿過痰盂,伺候著賈元春,拍著她的背,試圖讓她好受些。在賈元春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把眼淚逝去。好不容易把藥喝了,翠兒才退了出去。開門的時候,一股子冷風吹了進來,雖然翠兒動作很快,但是賈元春還是感受到了寒意。畢竟偌大的宮殿,僅靠一個爐子,也是暖和不到哪裡去的。看著已經關上的門,賈元春心思莫名。她如今失寵,宮裡又向來是捧高踩低,這裡的日子怕是更難過了。對於家裡的情況,賈元春也不是不知道,母親做的一些事情,她亦是知道一些。不過作為女兒,她還能說些什麼,況且母親如此,向來隻為了她和寶玉。若是家裡有錢拿來打點,怕她這宮裡也不至於如此淒慘,看來家裡是真的窮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一切都隻看天意了。賈元春看著層層疊疊的紗幔,在眼前渲染出不同的黃,那麼炫目,就似當時,聖上的千般恩愛榮寵。那日,她穿著正品大妝,華美的禮服,在陽光下閃著金光,那鳳,就像是要活過來一般風華絕代,在眾人眼裡,她是最美麗絕代的女人,跪在殿前,聽著執事太監頒旨,然後接受嬪妃的祝賀,何等風光。當她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女官,第一次見到了天子,那個全天下最尊貴的男人,就那麼款款地走來,衣袖翻飛,貴氣逼人,那一步步,就像走在了她的心裡。每當聖上招她侍寢,躺在那英俊尊貴的男人身邊,倚著他,就像倚著全世界。享受著他的嗬護和愛撫,那種激情,賈元春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看著聖上對她的緊張愛護,感受著彆人的嫉妒,那小小的虛榮心,迅速膨脹起來,是那麼喜悅歡快,竊喜異常。撫摸著自己凸顯的肚子,那是聖上的骨肉,尊貴的皇子,那種血脈相連的感覺,那麼真切,為聖上孕育生命,是那麼幸福,那時的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往事曆曆在目,如在往昔,漲的賈元春滿滿的幸福和酸楚。聽著隱約傳來的爆竹聲聲,賈元春似乎看到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子,在向她招手,喊著母妃,那稚嫩的聲音,勾起了賈元春最深的悸動。一滴淚,從賈元春的眼角滑落,眼睛卻漸漸失去了神采,這也為她的一生劃下了最後的休止符,榮寵也好,淒涼也罷,是是非非,對也好,錯也罷,都已經隨風消散。賢德妃賈氏元春,正月十五,諡。這也拉開了賈府滅亡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