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逝(1 / 1)

一縷斜陽, 帶著早春的清冷和暖意,散發著淡淡的紅, 愜意的黃和華麗的橙,透過雕梁畫棟的屋簷, 射入九曲回廊之中,鍍滿了這塊不大的空間和張篤慶的全身。大自然給予世間最後一絲光明,卻也是如此絢爛和奪目,迷失了眾人的眼眸。一絲絲的金光,映射在躺椅中的張篤慶周圍,如夢似幻、飄渺輕遠。張篤慶的眼神深邃而悠遠,帶著睿智和淡定, 看著遠方天空中的餘暉。薛蟠見到的就是如此的張篤慶, 就算是病入膏肓,依然淡定從容。依稀讓他憶起了早逝的父親,那個偉岸威嚴,慈愛雍容的男人, 那個給予了他家的男人。想起剛才張築賢伯父說過的話, 薛蟠心中酸楚湧動。薛蟠雖然清冷,但那是對於外人,對於那些不值得他關注的人,可是對於親人,薛蟠卻有著更加纖細敏感的思維和感觸。薛蟠的世界太小了,隻能裝下那些他認可的人,所以每一個, 都顯得尤為珍貴。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薛蟠覺得自己就是那朵白雲,隻餘下空悠悠一片,寂寥而空虛。在張篤慶眼裡,眼前的美景,是大自然的產物,是上天給予人類最美好的賜福。此刻的張篤慶覺得滿足而從容。可是在薛蟠眼裡,天空中的那朵朵白雲,就如此刻的他,空牢牢的疼痛。勉強壓下心中的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薛蟠才從容的走向張篤慶,當然,如果忽略他放在背後,仍然緊握地手的話。“老師。”打斷了張篤慶的思路,薛蟠才走上前去。轉過了頭,張篤慶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如親子一般的薛蟠,眼中儘是慈愛和驕傲。許是薛蟠回了來,張篤慶的精神好了許多,那褶皺的臉上,映著晚霞,更是有種智者的味道。示意張起給薛蟠搬了把椅子,讓薛蟠坐了,才笑著說道:“不過小一年不見,如今看來,出去見識一下,果然是對的。”薛蟠也是笑了起來,感受著張篤慶猶如慈父一般的關懷,心中溫暖。“這都是老師和伯父的教導和照顧。”又自責地說道:“但若是知道老師病了,無論如何我也是不去的。弟子真是不該如此粗心,連老師身體不適都沒有察覺。”歎了口氣,張篤慶才略顯責怪和了然地說道:“就是知道你的脾氣,我才讓人瞞著你。”薛蟠正要說什麼,張篤慶搖了搖手,打斷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向來是極孝順的,這些我都明白。”歎了口氣,才又說道:“你如今也這般大了,成家立業,人也是穩重,有你嶽父照看著,我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如今,我也不負當年薛公的托付,就算是以後見了薛公,我也是有臉相見了。為師這一輩子,雖然沒有什麼功成名就之能,為張家光宗耀祖,隻是庸庸碌碌,但是有你這個弟子,也算是知足了。”看著廊上掛著的風鈴,張篤慶眼中,顯出了更甚以外的溫柔。我和他們分彆的也太久了,現在是該去陪他們的時候了。那串風鈴,在風中叮叮當當做響,依如當年般清脆。想起愛妻和兒子,張篤慶眼中露出了無限懷念。長長的一歎,張篤慶方又說道:“以後,你若是遇到什麼難事,多問問大哥和福親王。我知道你向來聰慧沉穩,但是畢竟年幼了些,這官場上的人情世故,陰謀詭計,哪是你能夠應付的。以後切忌不能莽撞行事。”薛蟠壓下了眼中的眼淚,點了點頭。“弟子知道,老師切不可如此多想,弟子相信,老師的身體一定會好起來的。老師還沒有聽安兒喊過您呢,弟子還想著以後老師像教導我一般,再教導安兒呢。”說起安兒,張篤慶更是露出慈祥的麵容,皺巴巴的臉笑了起來,“你呀,也不讓我安生。教你一個,我就夠受了,還讓我教你兒子。”看著略顯幽默的老師,薛蟠更是心中疼痛。這些日子,恐怕以後不會有了吧。“咳咳咳。”張篤慶徒然咳嗽起來,打斷了薛蟠的思路,忙起身拍著張篤慶的背,邊接過張起端過來的茶碗。借著這個,薛蟠把了一下張篤慶的脈,雖然不是完全確定,不過卻讓薛蟠的心更沉下去幾分。喝了些茶,才壓下去一些癢意。看著薛蟠,張篤慶突然說道:“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心思太重,又太過清冷了些。這有時是好事,可也是壞事。要放開心胸,世事萬物,自有其規律。多去看看,多去感受,不要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學生知道了。”薛蟠沉重的說道。“如今我也沒有什麼可教你的,你也算是出師了。俗語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這以後就全靠你的悟性。我這話雖俗,理卻是這個理。”看著眼前的弟子,張篤慶也是無限感慨。晃晃十多年,薛蟠都已經長地這般大了,那個在書桌旁練字讀書的小小身影,就如昨日一般,在張篤慶眼前閃現。“你我雖為師徒,可是這些年來,卻是情同父子,有子如此,我也是滿足,了無遺憾了。”薛蟠聽了此言,眼淚卻從眼眶中流了出來。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師傅對弟子來說,就如父親一般,一直在弟子身邊照顧、教導,從來都是無微不至。如果師傅不嫌棄弟子愚笨,從此以後,師傅就是薛蟠的義父,安兒就是您的孫子。”張篤慶一生,無子繼業,也算是遺憾,如今薛蟠如此說,哪有不感動的道理。薛蟠畢竟是薛家獨子,雖然張篤慶和薛蟠向來相處就有如父子,但是卻從來沒有捅破過這層紗窗。如今薛蟠自己說,那麼待張篤慶百年之時,薛蟠就要守靈服喪,儘人子之責,這怎能不讓張篤慶激動和滿足。眼中淚花點點,拍著薛蟠的手,“好,好,難為你孝順。張某一生孤寂,沒成想,老了老了,也有了兒子,現在當真是不枉此生了。”張篤慶在那裡欣慰,張起在旁邊更是已經泣不成聲。對於古人來說,這百年無人扶靈,是件多麼悲哀和遺憾的事情,那是和承繼香火一樣,被看做頭等大事。“大爺,奴才給您磕頭了。”張起重重地跪了下來,伏在地上,倒是把眾人看地更加心酸起來。張築賢和程氏,在院外聽著,也是心中難過,程氏拿著帕子,偷偷地在一旁拭淚。雖然張家兄弟,總是可以給這個二祖父扶靈,但是那意義卻是完全不同了。薛蟠和張篤慶等自然是不知道外麵張築賢夫婦的感動和悲傷。“老太爺,老太太,德瑞郡主來了。”張築賢和程氏對看了一眼,忙急著出去迎接。水婕兒接到薛蟠帶回來的消息,讓她帶著安兒馬上到張府來,更是驚喜異常。早在薛蟠進京之時,水婕兒就得了信,一年多未見,不思念,那是假的。隨著張築賢夫婦進了內堂,一路向張篤慶小院而來,雙方也是顧不得寒暄片刻。因著薛蟠和張家的關係,又有小姑子寶釵的緣故,兩家更是交好異常,水婕兒和張家也很是相熟。張篤慶正和薛蟠說話間,就聽著丫頭的通報,水婕兒來了。看著因為生產,略顯豐腴的妻子,薛蟠心中也是多了份溫暖。水婕兒站在了薛蟠的眼前,才確定自己不是在夢中,丈夫瘦了,也略微黑了些,但是仍讓她怦然心動。三百多個思念的夜晚,好像都已經過去,水婕兒此時盈滿了幸福和滿足。一聲嬰兒的啼哭聲,驚醒了晃神的水婕兒,紅了下臉,水婕兒才接過保姆嬤嬤手中的孩子,向著薛蟠和張篤慶走去。這是薛蟠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孩子,褪去了初生時的褐色皮膚,顯露出粉嫩可愛的外表,當真是惹人疼愛。“張先生。”水婕兒向張篤慶福了福身子,說道。對於張篤慶,水婕兒也是萬分尊敬的,才不因自己的身份而怠慢了他。看著水婕兒懷中安分的孩子,薛蟠眼中也是柔化了許多,心中的悲傷也減輕了稍許。“蟠兒,還沒有見過你的兒子吧。”說著,張篤慶看著安兒,笑著說道:“咱們小安兒可是個調皮鬼,才出生就不安分,給了我好大的見麵禮呢。”說到此,張篤慶卻是哈哈笑了起來,那童子尿的味道,他仍是難忘,想到那麼弱小可愛的孩子,心中更是滿足。水婕兒卻是臉紅了起來,慈愛的看著孩子。薛蟠不知緣由,疑惑地看著水婕兒。水婕兒把事情一說,也是惹得薛蟠好笑起來。小心地接過孩子,感受著幼小生命在懷中的感覺,薛蟠卻是頭一次體驗到。說來也奇怪,安兒從小雖不認生,可是一在外人懷裡卻總是不安分,但是呆著薛蟠懷中,卻是安詳異常,薛蟠用手逗著他,兩人倒是玩得到一處,父子天性,果是強大。“義父,來看看你的孫子。”說著把安兒遞到了張篤慶滿前,倒是惹來了水婕兒的疑惑,不過迎著薛蟠肯定的眼神,也就了然了。張築賢夫婦本就知道此事,也就見怪不怪,隻是替心裡弟弟高興。看著安兒蓮藕般粉嫩的小手,不安分地四處探索,時不時地揪揪張篤慶的胡子,薛蟠的頭發,轉動著黑黝黝靈動的眼睛,不時地發出可愛的笑聲,引得眾人笑意連連,倒是衝淡了屋中的悲傷,顯得其樂融融,充滿溫馨。短暫的幸福過後,風雨欲來。四月初三,張篤慶在自己的小院中,平靜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這位對於薛蟠而言,舉足輕重的長者,永遠地離開了他。作為他的義子,薛蟠自然有義務為其扶靈守喪,一時間也是忙碌起來。平靜的夜晚,除了堂外莊嚴的佛經聲聲傳來,恍如從另一個世界而來,也隻餘下靈堂中蠟燭爆破的聲響,反倒是更加顯得夜晚的寧靜。褪去了白日裡的堅強,薛蟠穿著白色喪衣,獨自跪在靈前,和老師相處的點點滴滴,就像是一部老電影一般,在薛蟠腦海中閃現。冷風瑟瑟地吹入靈堂,吹起了薛蟠白色的衣角,恍有隨風而去的感覺。沉浸在回憶和悲傷中的薛蟠,自然沒有看到黑暗中一雙關心和擔憂的眼睛一直陪伴著他。看著薛蟠孤寂蕭瑟的背影,在這夜色之中,來人淡淡地歎了口氣。無論薛蟠如何悲傷,人前,薛蟠總是堅強而果決的。他沒有懦弱的資格,他不可以讓老師,讓義父失望。按照規矩,和張大人等族中長輩們商量好了,停靈七七四十九天,然後再發喪。轉眼也就到了五月,正是賈府賈政的生辰,可惜薛蟠因有白事在身,不能到場,卻也是錯過了許多的好戲。賈府中的風雨變幻,興衰榮辱,伴隨著賈府最後一場盛宴,也正式地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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