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顧雲風今年開的最痛苦的一次會。除去必要的現場勘察外, 大部分時間都在聽實驗室的幾位老師學生們講解賬號被盜的原理, 他們討論的很熱烈, 還和市局的信息技術中心展開了黑客完成這一係列動作的可行性分析。顧雲風是真的聽不懂, 隻能向唇槍舌戰的雙方投去欽佩的目光。想象著假如許乘月坐在他們當中, 一定是最耀眼的一個吧。可他人呢?他問了實驗室的幾個學生,說許教授一整天都沒出現,可能是有課。這麼大的事他們試圖去聯係許乘月,但電話一直無人接聽。會議最後給他的結果是,有可能是黑客襲擊了堡壘機,直接通過遠程操控調取了數據庫的權限,從而獲取了數據和資料。還有一種可能, 就是繞過監控, 打開三重門, 破解電腦密碼和數據庫賬號權限, 帶走失竊的東西。這兩種情況都比較難, 堡壘機確實有被攻擊的記錄,存放電腦的門也確實存在撬鎖的痕跡。至於到底是哪一種,他們實在是討論不出來了。現場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唯一的痕跡, 除了一小塊掉落的錫紙,還有一根紅色絨帶。他覺得這兩樣東西都挺眼熟, 不知道是不是太平常太大眾的緣故。會議結束後顧雲風一個人呆在偌大的會議室裡,他開著電腦點開一封封未讀郵件,智因生物的案子不歸他們管, 但他師兄黃琛還是時不時給他報個信,講起目前的進展。看情況最終被立案的可能性很小,應邗那邊一直沒有突破口,查不出他違法犯罪的事實。瑞和醫院因為參與人體實驗的手術,一直遭到病患家屬投訴與抗議,名聲和營收都相當糟糕,但也還在正常營業。他讀著郵件正鬱悶,突然聽見門被推開,文昕焦躁地拿著幾張紙,叫了聲他的名字。“顧隊,你還記得江海嗎?“江海?他愣了一下,點頭說:“記得。江榮華的大兒子。“顧雲風合上筆記本電腦,擦掉白板上的字,轉身看著文昕:“他怎麼了?”“我剛得到一個消息,兩天前,他被下了病危通知書。”他幾乎忘記這個人了。那件案子的細枝末節又重新侵襲腦海,自從七年前遭遇車禍後,江海就在身體狀況還算好的情況下一直昏迷。這本身就是件挺奇怪的事情,而後麵林想容又一意孤行將他轉到瑞和醫院,轉送到瑞和醫院神外科後,卻又遲遲沒做手術。她的種種行為都預示著,如果江海真醒不來,她就讓江海像許乘月那樣,接入ai芯片,改造大腦。他們有接入的技術,有成功完成這個手術的醫生,有成熟的設備。她代表的智因生物也一直在密切觀察許乘月這一年多的行為和身體狀況,清楚地知道預想中的排異反應並不可怕,他可以用這個新的大腦,習得新的性情和人格。當然,他將會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僅僅擁有一樣的身體一樣的聲音一樣。可卻是完全不同的人。江海擁有手術的一切條件,卻一直躺在瑞和醫院的病房裡靠藥物存活。顧雲風突然意識到,智因生物,或者說智因科技,與陸永領導的人工智能實驗室之間有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並在幾個月前停止合作。智因生物擁有大部分進行手術的條件,唯一的障礙隻能是替代人類大腦的ai芯片,這個由人工智能實驗室自主研發擁有絕對知識產權的科技產品。假如林想容拿不到芯片,手術自然就沒有進行下去的必要。“應邗的羈押期限還有多久?““還有一個多月吧,要是中間一直缺乏有效證據,最終他也隻會無罪釋放。”文昕停頓了一下說:“無罪釋放的概率極高。”等應邗無罪釋放,從實驗室盜出的資料也研發出來新的芯片。假如江海這次能撐過去,這個手術就不能再拖了。他幾乎已經肯定,這麼個時間點上,人工智能實驗室的失竊案與林想容有很大關係,她在知道江海病危後,不得不提前計劃,迅速竊取ai偵探這個項目的數據和資料。可她真的會為江海做這種事情嗎?雖然打交道不多,但他眼裡的林想容就是果斷又心狠的女人,能當著他的麵一槍送掉自己上司的性命,麵對為自己殺死家暴她丈夫的人,內心毫無波瀾。她會為了一個曾經的愛人做出冒險與犧牲嗎?真不太像她的作風。江海已經昏睡了七年,她對他的記憶還清晰嗎?這七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的身份也迅速變化,從一個最初的科研工作者,變成了想要掌控一切的公司高層管理。運氣好手術成功了,重新醒來的江海,不過是她想象中愛人的傀儡。——————————————————————夜晚很冷。沒有月亮,城市的夜空也是亮的。“昨天我從酒會上提前走了,回家之後睡了一覺,還做了個夢。”黑暗的走廊裡亮起一團火,走到旁邊他才發現是燃起的火柴。林想容沉靜地掐著火柴點燃手中的煙,慢慢吐出一個煙圈,看著它在這一丁點的星火中旋轉著上升,湮沒在無聲的寂靜中。“你還會做夢嗎?”“嗯,會。”雖然他知道那不是夢,隻是曾經的記憶。最近的這個夢裡陸教授跟他說,ai偵探是一個有缺陷的係統,他想要一個最完美的。當時自己站在實驗室的頂層,什麼也沒說就把手裡的電腦扔到樓下,聽見它在水泥地上摔成碎片。許乘月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早上五點,過不了多久天就亮了。這些天他換了一塊非常普通的手表,假裝沒人在監視他,沒人控製他。那塊價值不菲的腕表放在了林想容那裡,她做了些手腳,努力維持之前的假象。“我又夢見墜樓的那個晚上,看見陸教授。”許乘月開了燈,坐在長廊的休息椅上,雙眼銳利。“然後再醒來就已經一點多了。“他從背包裡拿出鑰匙,取下上麵連著的移動硬盤,直接扔在了林想容手裡。他剛從學校實驗室裡出來,那裡沒有人,街道上也沒什麼人,就連到了瑞和醫院,也是冷冷清清大門緊閉,隻看見林想容獨自坐在黑暗中。“你怎麼突然讓我去偷這些東西。”“這不是偷,你隻是幫我取回我應有的東西。”她語氣平緩地說著。在突然明亮的醫院裡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靠在牆壁上撩開遮住眼睛的頭發。“江海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她一聲歎息說:“我沒想到他的情況會急轉直下。”“你還在意他嗎?”“在意啊,這是我很長一段時間的精神支柱。”她低下頭笑了笑,臉色比平常憔悴,彎著眼睛凝視著許乘月:“有些事,你會覺得一定要做到。”“可哪怕他運氣好手術成功,也不是你當年認識的那個人了。”“我明白,那不是更好嗎?那樣他就是一張白紙,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改造他,改造成我愛的樣子。”聽到這番話許乘月愣了一下,他放鬆地坐在椅子上,麵色平靜。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很幸運,沒有人想要真的改造他,即使被監控被追殺,也沒有任何人想要控製他的大腦禁錮他的思想,他所有人格的形成,都順其自然不參雜任何目的性。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望著皺眉冥想的林想容突然生出了同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同情誰,同情江海嗎?還是同情眼前這個強勢到無法理喻的女人?“幾個小時後,陸永肯定會報警,我避開了監控,也不會留下線索。“許乘月抬頭對她說:“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做事情。”“什麼?”林想容詫異地注視著他,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這段時間他想了很多事情,他把林想容給他的破壞神經中樞的藥物放在了隱蔽的地方。如果自己真的想服用,再麻煩也會把它找出來,如果不那麼想吃,就會慢慢忘記它們。“不用再給我藥了。”他拿出藏在家裡的那四瓶藥物,彎腰把它們全部放在林想容腳下:“這些也還給你。”“我不需要。”許乘月淡淡地笑了下,挺直腰杆神情堅定地站在燈光下。窗外太陽已經慢慢升起,最亮的那顆啟明星懸掛在半空中,冷清又孤寂。他輕輕拍掉自己的大衣上落下的塵埃,平靜地說:“我不需要通過抹去另一個人,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第一束陽光照進醫院裡,穿過玻璃窗,地麵上有了光,光斑向上移動,最後照亮兩個人。“你瘋了嗎許乘月?!”林想容毫不猶豫地衝他吼道。她攥緊拳頭,手背和額角青筋暴起,聲音尖銳又刺耳,是脫下層層偽裝後最真實的腔調。她氣急敗壞地指著他鼻子罵道:”許乘月你是不是有病!你這樣就是個隨時被替代的機器人,你要做個隨時滾蛋的機器人嗎?““好好做個人不好嗎?”“我所有的思維都是程序導向,不存在瘋癲的可能。“他頓了頓:“正如你所言,我是個機器人,不會瘋。”一直以來,許乘月都是那個被壓製被威脅被恐嚇的弱者。可這一刻他們之間的關係終於得到了對調。他目光堅定又銳利,無所畏懼地凝視著林想容無比慌張的臉。“剛好,我也想問你,好好做個人不好嗎?”“許乘月!”“你沒辦法控製所有人。你不可能控製一切。”“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