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有太久沒聽到過這個名字了。

但幾乎聽到的瞬間,舜音的腦海裡就浮現出了一道久違的身影,連同少時那些久遠的回憶也被勾了出來。

那時候她還是長安城中名副其實的高門貴女。父親不僅承襲祖上密國公爵位,還是當朝兵部尚書;母親出身滎陽鄭氏,獲封郡夫人。

即便二都之中權貴無數,封家也絕對算得上其中的佼佼者,榮光無限。

九歲那年,封家迎來了個客人。

涼州的武威郡公與她父親早年略有交情,其膝下有一養子,據說頗有文采,因要入京讀書備考,借住封家。

族中兄弟姊妹們都說,河西之地多豪傑,武威郡公穆氏一族定然也是,隻是不知這養子生得什麼模樣。

封家曾以律學傳家,到了舜音父親這輩卻履立軍功,她父親也因而得以坐鎮兵部,族人自然仰慕豪傑勇武之風。

但馬上就有人推測對方可能年紀很大了,畢竟能入京備考的都是苦讀多年,有的直到入土都還中不了進士呢。興許此人隻是因權勢而攀附武威郡公,才被收為養子罷了。

舜音當時百無聊賴地自人群中轉頭望了一眼院落,剛好看見仆從引入來人——

一個清瘦白淨的少年,穿著月白綢綿圓領袍,眉目朗朗,身姿秀長,目光轉向他們,平靜地抬手施禮。

年紀不大,最多十三四歲。

眾人都訥訥無言,大概是想象與現實差距有點大。

舜音掃了兩眼就轉開了視線,心想都猜錯了,明明是個年少又文弱的書生……

後來她父親特地說過:其名為長洲,雖說是養子,但自幼撫養在穆家,武威郡公視如親生,連他排行都與親子同論,族中行二。

有父親發話,封家自然再無人拿他養子身份說事了,比他小的都得稱他一聲“穆二哥”。

舜音年紀小,總是與族兄弟們待在一起也無妨,便總能聽見一些他的事情。可惜族人日漸與他熟稔,自己卻與他相處不來。

她矜貴,他話少,明明他在封家住了四年多,但他們之間似乎就沒私底下說過話,都是聽彆人誇他如何持成端雅、年少君子。

正式場合見麵的機會不多,寥寥幾次,她也隻是跟著彆人客氣疏離地稱他一聲:“穆二哥。”

他有沒

有應過,她也沒在意。

偶爾族兄弟們會私底下閒話,說他身弱體虛,要多加禮待,舜音覺得麻煩,便不自覺離他更遠了。

最深的印象是四年後。那年赴考,他年方十七,竟然一舉高中進士,震驚二都。

朝廷為新科進士們舉辦的曲江夜宴盛大熱鬨,舜音也被帶去觀望。

當晚長安城萬人空巷,四處車馬駢闐、衣香鬢影,都是湧來曲江圍觀進士風采的人。

父親笑著告訴她:那是因為很多達官貴人會趁此良機挑選佳婿,畢竟這些新科進士都是朝中新貴了,那些馬車裡坐的幾乎都是二都世家的貴女。

舜音並未說什麼,但已然年少,聽出了弦外之音。

父親緊跟著便指了指前方:“本看你年紀尚小,一直沒提。此子天資過人,定然前途無量,你們又在一處長大,不如就給你選他如何?”

幾乎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著那裡,大約也包含那些馬車裡坐著的世家貴女們。

舜音當時立在曲江池邊,轉頭望去,隻遠遠看了一眼人群中央那人文弱白淨的模樣,便搖了搖頭:“我與他不是一路人。”

父親無奈而笑。

前方人群裡,卻見對方忽然轉頭,朝她這裡看了一眼。

舜音看過去時,才發現他是看見了父親,在抬手見禮,彼此連目光都不曾交會。

那晚之後,他便進入仕途,據說沒多久就受到任命,離開了長安。

此後天各一方,再無交集,料想各自都會有光明前景。

誰能想到才過了一年,她父親就遭彈劾獲罪,被免官奪爵。

之後的事她早已刻意塵封,不願多想……

就如從雲端跌落泥沼,仿佛眨眼間事,封家再無半點風光。

當年父親離世前,族親已開始疏遠離散,到如今,曾經偌大的家族就隻剩下了母親、弟弟和她三人。

雖然罪不及家人,但影響還在。他們仍可留在長安,封家卻已無緣仕途,也沒了隨意出入長安的自由,如困牢籠,甚至還要防範欺淩。

直到這樁婚事出現。

舜音擰著眉,實在想不通。

怎麼會是穆長洲呢?

那日封無疾說起她當初拒了武威郡公家的婚事,她心中還隻是一帶而過,料定他當初名冠二都,那麼多世家大族都聚在

曲江池邊想招他為婿,應當早就娶得嬌妻在側。

更應當在某處做著文官,之後會調回東都洛陽或西都長安,進入京畿中樞,他日甚至還能封侯拜相。

怎麼會做了涼州行軍司馬,跟如今的自己扯上關聯?

眼前燭火猛地一晃,她回了神,伸手扶住燈盞,轉頭才發現馬車窗格外天已大亮。

那晚番頭發怒之後,上方守官和兵卒立即下來麻利地開了關門,讓他們得以入了關口。

此後一路更是趕得匆忙,每日從早到晚,昨日甚至來不及趕至驛館,隻能在路上找背風處露宿一晚。

雖然連日趕路勞累,她也沒怎麼留意,自從那晚得知這突來的消息,這些天就沒怎麼安寧過。昨夜又趕上氣候不好,她左右睡不著,不知不覺就在車上坐著思索到了現在。

回了神才聽見外麵似乎有人喚她,她湊近窗格,聽清是婢女:“夫人!夫人!請起身,該繼續上路了。”

舜音拎了拎神,吹滅燭火,回答說:“起了。”

兩個婢女一前一後,送入梳洗的清水和乾糧淡茶。並未停留伺候,隻因這一路她就沒用人伺候過,每日都是自行收拾妥當,大家都習慣了。

馬車外圍還有一圈隨從用氈布圍繞的擋護,等到舜音全已收拾完畢,婢女才動手撤去,即刻上路。

到了這裡番頭也沒片刻放鬆停歇,一路仍是催促。走出去很遠,他嘴裡叼著塊胡餅,不忘指使旁邊隨從:“趕緊去前麵探探路!老子真想即刻就到涼州!”

“行軍司馬……”車中的舜音忽然開口。

番頭隻聽見一個開頭,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一眼馬車,心想怎麼著,不都告訴你是誰了嗎,總不能還計較吧?隨即突然會意,咧嘴笑了,高聲道:“夫人莫急啊,這不就快見到了嗎?”

舜音坐在車中,輕合住唇,原本想問“行軍司馬可知要娶的是我”,總覺得這話太過詭異,還是沒問出口。

仔細想想,穆長洲也未必還記得她了。

車身一晃,簾布被吹得輕掀起來。舜音轉頭看出去,是駛入了一片茫茫塵土荒原,遙遠處隱隱泛黃,也不知是不是沙丘,連綿起伏如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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