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夢嬌朝新人頷首示意, 走到擔架邊,低頭打量一動不動的黎淑惠。
“柳天師到哪了?”她問。
旁邊的小雀斑新人趕緊說:“還要十分鐘。”
黎夢嬌:“嗯。”
接著雙手揣兜,站在原地不動。
柳天師的能力於作戰無用, 卻是整個組織最有可能救黎淑惠一命的人。
黎淑惠原本安置在醫院裡, 由於法陣的方位和臨水要求,被人抬到這條河邊。
除了剛來的黎夢嬌, 隨行的新人們都穿著嚴密的防護服, 生怕被詐屍的“潘多拉”感染。
臉上長著雀斑的新人名叫小玫。
小玫看著黎夢嬌, 鼓起勇氣問道:“孟姐,這個人是從什麼渠道得到‘潘多拉’的?”
黎夢嬌的語調平穩無感情, 卻仿佛在歎息:“目前還不清楚。”
在今早發現異樣之前,她對此一無所知。
黎夢嬌從小就明白自己在這個家裡的位置尷尬。
父母雙亡,外婆念著姊妹情誼,將她過繼到黎家,由此戶口本上的名字也從“孟姣”改為“黎夢嬌”。她比黎淑惠小十五歲,搬進家裡的時候,對方已經住到外公外婆給她準備的房子裡,與鄭遠同居。
黎淑惠討厭她, 認為她對父母的財產虎視眈眈。
黎夢嬌不想與她起衝突,也不想讓外公外婆為難,回回避讓,一年隻見一次麵;等後來工作了, 更是三五年都見不著一回。
外婆以為她也厭惡黎淑惠,很少在她麵前提。
由於蓄意避嫌, 工作又相當忙,在黎星川被接回外婆家之前,黎夢嬌對她們母子的情況處於一知半解的狀態, 主要聽外婆口述。
她知道黎淑惠婚姻生活出問題之後整個人狀態很差,脾氣也很差,實際上這人性格壓根就沒好過,早在她第一次和黎淑惠見麵的時候,對方就百般陰陽怪氣,給她擺臉色看。
而老人家又往往喜歡把大事化小,比如家庭暴力,他們很少會考慮心理創傷之類的隱形影響,隻要沒到打斷腿、打出人命的嚴重程度,一般是用“情緒上來動手了”、“教小孩子規矩就要嚴格點”之類的話術簡單概括,單單聽取中間門人的描述,是很難察覺出問題的。
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她也有責任。
關於家人,她實在遲鈍到愚蠢。
黎夢嬌有過‘閃閃可能是某種特殊的超能力者’的猜測,但她的超能力在黎星川眼中屬於合理範疇,於是不會被無效化,她便沒有再去深思,掩耳盜鈴地將他當成一個有點倒黴的普通人。
說到底,她不希望閃閃加入組織。在組織工作是件相當辛苦的事,收入不低,風險很高。
黎夢嬌目前還不到三十歲,能成為被後輩信賴倚靠的“孟姐”,不是因為她優秀到所向披靡,而是——常年在一線工作的,就沒幾個命長的。
現在,她要重新斟酌了。
過去那些自以為是的回避與保護,並沒有成功保護家人。
黎夢嬌盯著已經徹底褪成灰燼色的木盒,在腦海中翻找著關於黎淑惠的、少的可憐的記憶。
基本可以確定是這三年之內的事情。
被影響成這樣,她一定頻繁地向“潘多拉”許願,以幾乎每天一次的頻率。
“潘多拉”是組織第一個發現此物的人給它起的外號,物如其名,它是決不能打開的魔盒。它如同指環王裡的魔戒,能夠激發起人的貪欲,心智不穩定的人尤其容易被影響。
受“潘多拉”感染的人,會不斷向魔盒許願,它為信眾完成願望,並收取相應的代價。
潘多拉之於社會,就像DU品,百害無一利,區彆隻是前者的產量極少,流通方式更加隱蔽。
癮君子可能為了資金拉周圍親友下水,但被潘多拉感染的人隻覺得自己撿到了寶貝,必須藏起來,決不能跟彆人分享,導致組織很難通過一般的手段去找到受害者——他們甚至不能公然宣傳它的危害性,否則整個社會都會亂套。
“最近真亂啊。”小玫被河邊的風吹得哆嗦,“不讓人過個安生年。”
站在她邊上的男實習生也在發抖:“要是大家都沒有超能力就好了,反而輕鬆很多。”
“孟姐。”小玫問,“潘多拉是怎麼失效的?”
黎夢嬌默不作聲地瞥她一眼,小玫知趣地做了個往嘴巴上拉拉鏈的動作,不敢問了。
黎星川的存在,對他們來說還是個秘密,目前組織內知情的人不多。
最好的保護是秘而不宣。
十分鐘後,柳天師被一行人護送到河邊。
橋麵寬廣,有四車道,平日流量不小,今天事出有因,特意在一公裡外便一層一層拉起了封鎖線,以“橋梁檢修”的借口封了路。
柳天師身量不高,骨瘦如柴,年老者過瘦容易生一副愁苦相,而他臉頰微凹,卻顯得平和莊重,引人尊敬。
他徑直走向黎淑惠,先是探鼻息、脈搏,又仔仔細細觀相。
“業力回饋。”柳天師收起法器,“柳某儘力一試。”
黎夢嬌有數,帶著一行人退後,給他們騰出空間門。
身後的弟子次第排成一列,原地打坐,口中念念有詞,一名年紀稍長的弟子在地上畫了個繁複的符,呈圓環狀,天師坐在法陣正中。
天師抬手掐訣,地上的法陣開始變亮,散發出淡淡的金光。
光芒在圓環結構中流淌,絢麗奪目,如同太陽的外圈,遠遠看著,心中陡然升起崇敬之意。
正當此時,變故突生。
路燈一閃一閃,半秒後,沿著橋麵,由遠及近一路熄滅。最後一盞就在黎夢嬌的跟前,她聽見了細微的電流聲,視野由亮轉暗。
“哎?停電了嗎?”
“我打電話去問一下。”
“不應該啊……”
黎夢嬌突然想到什麼。
沒有燈,遍地都是暗色。
風開始吹,並不如泣如訴,反而裹挾著不加掩飾的滔天惡意。
河麵被吹皺,落葉揚上天空,橋麵上的新人們凍得牙齒發抖;柳天師從法陣中起身,警覺地看向某個方向。
視野變得越來越暗,夜色濃鬱,處處滲透著不詳與晦暗。
一聲很輕的“呲”,路燈忽然單單亮起一盞,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季望澄出現在燈下,麵容清雋矜冷,風衣外套裁剪利落。
暖箱光線為他編織柔和的背景,而他微微一頷首,居高臨下的姿態,瞬間門打碎這種假象。
他看向擔架上的黎淑惠:“把那個給我。”
新人們麵麵相覷,柳天師和黎夢嬌麵色凝重。
雙方僵持了幾秒。
季望澄視線一轉,黑影如瘋長的雜草般自地縫冒出,密密匝匝地裹住整張擔架床,形成一枚巨型黑色蠶蛹。
柳天師眼疾手快,抬手將黃符拍在擔架床上,口中飛速念訣,不到眨眼的功夫,黃符劇烈燃燒,將密不通風的黑繭炸開一個洞!
黑影生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著修複洞口,但黎夢嬌的反應更快!
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身形一動,鬼魅般出現在擔架床邊上,一把撈走人事不省的黎淑惠,瞬息與黑繭拉開安全距離。
季望澄淡淡抬眼,望向她。
“你要阻止我嗎?”他問。
黎夢嬌反問:“你想做什麼?”
季望澄隻是伸手,對她攤開掌心,輕抬眉梢,態度依然平和:“拿過來。”
黎夢嬌堅定搖頭:“不可能。”
季望澄向前走了一步。
應著他鞋底貼合地麵的瞬間門,“轟隆”一聲,天邊炸開巨響,雷光破開黑夜。
狂風不止,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山雨欲來。
啪嗒。啪嗒。
雨開始下,水滴打在昏黑地麵上,形成漆亮的深色斑塊。
季望澄身形修長,步伐極輕。
“她對閃閃做過很多過分的事情。”他似乎有點疑惑,“你為什麼要保護她?”
黎夢嬌:“……她有什麼結果,都是咎由自取,但你不能越過法律擅自奪走她的生命。不讓你殺死她,是我的工作。”
“閃閃不想她死,我不殺她。”季望澄說,“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
他的語調其實很像機器人,毫無感情地念著文字,卻透出不加掩飾的冰冷殺意。
黎夢嬌手背到身後,悄悄對同伴打了個撤退的手勢。
大家紛紛以最快的速度撤離。
有人腳步停下了,指著天空,聲音微顫:“那、那是什麼……”
抬頭一望,觸肢狀黑影自四麵八方而來,逐漸螺旋攀升,像一條條毒蛇,蜿蜒著、絞纏著,伺機以待,預備將整個蒼穹吞入腹中。
黑影那濃重而不詳的顏色逐漸覆蓋原本的天色,容城如烏雲蓋頂,不見一點月光。
小玫若有所感,再次回頭。
那容貌清峻的少年,與黎夢嬌在橋上對峙,遠遠看著,壓迫感撲麵而來。
她開始顫抖,這次並非由於寒冷,而是突然意識到這個人是誰。
——傳聞中的,人形天災。
-
黎星川洗完澡,回到房間門。
窗戶大開著,冷風吹得他直哆嗦,不知道季望澄是缺心眼到什麼地步,才會在大冬天開那麼大的窗。
今晚風大,天色也黑得像是潑墨,也許晚上要下雨——看了眼窗外,他得出這個結論。
說起來……季望澄這是去哪裡了?
房間門裡沒有。
客廳裡也沒有。
黎星川胡亂擦了兩下頭發,拿出手機。
-【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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