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其他辦法,舒立隻能把做這份方案的幾位工匠叫進旭日殿,讓他們來回答許問的問題。
那些人也跟宇文隨一樣,對某些問題能夠對答如流,但當許問問得過於深入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愁眉苦臉、冥思苦想了。
許問真不是有意為難他們,也不是要像老師一樣,考校他們。
他是真的想問出這些經驗中間的原理,與自己的方案進行對照。
這些經驗,全部都是幾百年上千年積累下來的智慧結晶,有些可能已經過時,但更多的,還是被驗證了確實好用,所以才會一直流傳下來的。
搞清楚其中原因,驗證它們是不是更好的辦法,是許問現在想做的事情。
他在現代,和萬物歸宗的策劃師們已經專家一起,把所有相關方案提煉並總結出來,這像是一種上浮。
而現在,他麵對這些將要把方案落實到實際工作中的主事們,將方案化為切實的認知,就仿佛是在下沉。
一浮一沉之間,古與今就自然而然地結合了起來。
許問當然已經有完整的方案了,但各人思路不同,他不想將建立在另一種思路體係上的方案強行灌輸給這些要做事的人,他希望他們真的能理解、能認同、能找到更好的實踐的角度。
於是,在他這樣的深問之中,萬流會議的進度艱難而持續地推進著。
很有意思,當許問問得足夠深入的時候,所有人都開始思考、開始討論。
許問問的是一個人,一開始隻有這個人會想,但漸漸的,其他人也開始加入思考,試著解答。
如此往來幾次,萬流會議進入了一個奇妙的氛圍裡,專注而熱烈,沒有私心,全然的技術交流以及討論。
所有人都全身心地投入進來,進行思考,沒有保留,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呈現在其他人麵前。
朝廷選主事不是瞎選的,這些人能坐到旭日殿裡來,本身就代表了他們是大周各地關於修築運河以及人工渠最頂尖的人物。
他們的智慧結合起來,爆發出來的力量是驚人的。
而漸漸的,他們發現了,這其中最了不起的人物,還是許問。
很多時候,就像之前宇文隨一樣,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那樣安排設計,反倒是許問在難住他們之後,先一步得出答案,理清了其中道理。
而且他們都看得出來,許問在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是真的不知道,現在的答案,也全是現想的。
他仿佛天生就擁有與他們不同的思維方式,極其擅長找到結論背後的因果,就像他之前對舒立那段區域做到的那樣。
更絕的是他提出來的那些改進方式與技術手段,既符合情理又非常超前,及到最後,他們所有人都有了一種感覺,他們在並肩行走,而許問,走在了他們所有人的前麵,領先了很遠很遠。
會議後半程,孫博然和嶽雲羅都沒怎麼說話,許問完全占據了會議的主導權。
他站在最高的位置上,跟每一名主事交流,跟他們討論,直到他們徹底理解他的意圖,決心貫徹他的想法為止。
而所有的這些主事,以及他們的幕僚以及協助者,無不心服口服,重新認識了許問這個人。
甚至,他們開始佩服起了嶽雲羅和孫博然的眼力。
把許問放到監察這個位置上,再合適不過了。
怎麼會有技術這麼全麵,又全然無私,一門心思想要造福一方的人的?
不過這個念頭也隻是一閃而逝,他們更多的心思,還是放在工程本身上。
一張張白紙上麵被塗滿了字跡,被放到一邊,換上一張新的白紙。
新的紙張、筆墨,被接連不斷地送進旭日殿,寫好的紙張被放到另一邊,由專人進行整理。
最後,這些筆墨、紙張、思想、激情幾乎塞滿了整座大殿,工匠們放下了身為官員的矜持與架子,一邊大聲討論,一邊奮筆疾書。
他們麵紅耳赤,為著一小條河道爭得不相上下,最後又齊齊轉向許問,讓他做個決斷。
萬流會議足足持續了五天,最後兩天,他們幾乎不眠不休。
倒不是因為上峰們要求他們這麼做,而是他們自發的。
他們真的把懷恩渠的事情當成了自己的事情,把它當成了一件足以光宗耀祖、驕傲一生的大事業!
“差不多了。”
第五天的傍晚,許問坐在原地,聽六位主事從頭到尾把方案給自己講了一遍——脫稿的,手上沒拿任何東西——然後說道。
“方案就是這樣,已經確定,後麵執行過程中,肯定還有很多細節變數,需要臨時考量決定。但是基本原則已經定了,後麵照著這個原則執行就是了。”
“是!”所有人,無論年紀大小,無論官職高低,甚至包括卞渡在內,全部齊聲應道。
五天萬流會議,他們的思想已經完全統一,腦子裡一片明晰。
他們知道要怎麼做了,也完全有激情、有準備地要去做了。
不過,就在答應之後的一盞茶之內,有個人先打了個嗬欠,說:“我先休息一下,一會兒起來,把紙麵上的東西整理一下……”
話沒說完,他又打了三個嗬欠,倒下去,伏在案上,睡著了。
嗬欠仿佛是會傳染的,接下來,一個接一個的人開始打嗬欠,倒了下去,最後旭日殿睡了一地。
後麵兩天他們相當於熬了兩個通宵,這時候真的有點熬不住了。
許問長長吐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他轉頭看去,發現整座大殿裡醒著的,隻剩下他跟嶽雲羅兩個人——就連孫博然,也不顧形象地縮在了桌子下麵,輕輕打起了呼。
“辛苦了。”嶽雲羅說道。
“確實辛苦,不過難處還在後麵。”許問說。
修渠建河,是他以前完全沒接觸過的領域,涉及到的範圍極大。
他前期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動用了比想象中更大的力量,到現在才算有了點結果。
但這也隻是暫時而已,類似這樣的工程,麻煩總在後麵,在執行過程中。
隻能希望前期準備得夠充分,能給後麵減輕一點負擔。
對於嶽雲羅給他安排的這個新任務,他沒什麼意見。
有些事情總要人去做,這項工作更難,需要處理的問題更多,但相對來說沒那麼瑣碎,也沒那麼多重複性的工作。
隻是這樣的話,身上擔著的擔子,也確實更重了……
“加油吧。”許問自我勉勵一般,笑了一笑。
其他人都已經睡了,但他沒打算休息,而是找到侍從,低聲吩咐了幾句。
“你要把這些資料全部做個雕版,整理印刷出來?”嶽雲羅問道。
“對,雖然紙麵上的內容隻能做個輔助,但有總比沒有好。木工活,也是我的拿手活計。”許問笑笑,他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個,這種強度對他來說還好,因此也打算做點更多的事情。
很久沒人住的行宮也是行宮,這裡真的什麼東西都有。
許問吩咐下去不到兩刻鐘,相應的材料和工具就全部送到了他的麵前,等待他的使用了。
上好的材料、上好的工具,用起來非常順手。
於是在一片呼嚕聲中,許問獨自一人做起了木工活。
嶽雲羅站在旁邊看著他,看著這年輕人以著與年齡完全不同的熟練,遊刃有餘地雕刻著木板。
他要雕的內容圖文並茂,最麻煩的是雕版上的內容,跟最後要印刷出來的內容是反的,字是反的,圖也是反的。
這脫離了正常人的認知,很容易讓人糊塗。
但許問一點也不糊塗,仿佛當他需要,世界的邏輯就自然而然地變了個樣子。
嶽雲羅深思地看著他,突然問道:“你師父現在怎麼樣了?有消息了嗎?”
“沒有。”想到這件事,許問的心微微一沉。
在另一個世界,他找到了秦天連,但至少到現在,他都沒有這兩人其實是一個的實感。
“林林現在怎麼樣了?”嶽雲羅停頓了一下,又問。
“還好,在做一切自己能做的事情。”許問回答,語氣情不自禁地變得溫柔起來。
“……她真的很不錯。”嶽雲羅說。
“是,本性天真善良,師父教得也好。”許問道。
嶽雲羅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問:“關於你師父的事,你是怎麼想的?就這麼乾等著他回來,什麼也不做嗎?”
“那你覺得,我應該做什麼?”許問反問。
“儘其可能,研習技藝,早日成為天工!”嶽雲羅毫不猶豫地說。這句話仿佛在她心裡已經想了很久,這時候說出來,順理成章,說得非常快。
嶽雲羅會知道這件事跟天工有關也不奇怪,她畢竟曾經是連天青的妻子,後來還跟明山和明弗如都打過交道,知道的事情比普通人多多了。
要解決一件事情,當然要先知道其中原因。
明弗如已經死了,嶽雲羅看上去也沒查出更多的東西,在這件事上,要知道原因,隻能“天工無惑。”
當前距離天工最近的是許問,指望他是順理成章的事。
隻是……
許問突然想起件事,手上動作一停,轉頭看她。
“你不會是因為這個安排我做這個監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