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風帶著阮雪音踏上騏驥院馬場的黃沙時,四下安靜,隻外場馬廄旁一名教習正探身似在檢視馬槽。
“每日這個時辰歸我練馬,騏驥院不對外開放,閒雜人等也一律退避,院使大人有時候會在,大部分時間沒什麼人,不用與人寒暄周旋,嫂嫂你儘管放心。”
她放眼向視野開闊的偌大馬場,頗滿意。馬廄旁教習遠遠望見了,已經非常習慣,也知道無須上前行大禮,就地一拜,然後無可避免注意到她旁邊一位湖色少女。
杳杳傾國色,不似人間人。
他呆了半刻,哪怕距離尚遠亦快速反應過來失禮。
——與淳風殿下同來,又是這般姿容。
——分明看不清五官,但必為國色。
身份之貴重不言而喻。
該是某位夫人。四夫人之一。他想。
總得上前行大禮了吧?
這般想著,也便身體前傾就要邁步。淳風察覺了,大手一擺,示意他不必過來——
“嫂嫂也不在意這些虛禮吧?省得與無關人等照麵。”
阮雪音點頭:“如此甚好。”
“但那個麻煩精卻是不得不有勞嫂嫂應付一番了。”語畢她翻了個死魚眼,阮雪音順那嫌棄目光望過去,便見馬場正對角極遠處一個高瘦少年正與兩匹駿馬同來,走得有些,跛。
阮雪音這才想起來他上個月在此摔馬受傷,也就不到四十天?
“十八歲的少年,底子究竟好,一個月餘,已經能下地走路了。”
“都一個月了,”淳風挑眉,“也差不多吧。我還笑他恢複慢呢。”
“他傷了骨頭。傷筋動骨一百天,算很快了。”言及此她一頓,“他腿腳不便,如何陪你練馬?”
“所以囉嗦啊。嫂嫂你以為他是怎麼陪我練馬的?全靠一張嘴,從頭喊到尾。”
阮雪音撲哧笑出來,暗忖這丫頭莫不是打小混過戲班子,這般會講俏皮話。
便見那少年慢吞吞跛過來,手中牽一匹,通身雪白;旁邊跟一匹,烏黑鋥亮。
“那匹白馬是你的?”
“嗯,叫小玉。”淳風一笑,頗為自得。
這個名字。阮雪音眨了眨眼。好吧。“紀公子倒來得早。他每日都來麼?”
“不知道是不是每日。反正常來。他的追風養在騏驥院,喏,就那匹黑的。他寶貝得很。哪怕腿腳不便騎不了,也要日日牽出來溜幾大圈說說話。”
追風。這個名字。阮雪音再眨眼。倒是很適合給馬兒用。但哪裡不對呢?她看一眼旁邊淳風。
“紀公子既常來,你們又相熟,當初為何不直接叫他教你騎馬?沈大人忙的時候多吧。”
“你不知道他這人有多費勁。”淳風搖頭,眼看紀齊已經越走越近,“年紀輕輕叨叨個沒完,全是廢話,講完我一句也沒記住。”
阮雪音哧再笑,“可是你動作不規範,又或在馬背上不安分,他怕你摔了所以一直提醒?”
顧淳風擺手,“才不是。我乃沈疾高徒,哪裡摔得了?且小玉同我極好,更不會叫我摔著。他就是閒的。”
“他都年滿十八了,為何還不問君上討個一官半職曆練起來?”
紀家的兒子,自然不用參科考,憑恩蔭入仕不過相國大人一句話的事——
紀平當年不就如此?十六歲入仕,初為七品司諫,此後每隔兩三年升一級,年二十五已官至通政司通政史——
儘管相較同級文官權輕,到底為三品,而阮雪音一直覺得,顧星朗此舉除了籠絡與提防並行,亦是讓紀平能憑品級多參與機要議事。
或為觀察。或為製衡。更可能是兩者兼而有之。
紀桓年資過深地位過高,近年來越發有了些隻從君命而少諫言少張羅的趨勢。
——鋒芒俱斂過頭,幾近退隱。
這也是阮雪音個人的判斷。來霽都前她便聽聞,紀相如今已不太自行組織臣工議事,大部分需要商談之要務都直接放在早朝上奏議再請聖裁。
至於他與顧星朗會否單獨論事,她不了解,自然也不能打探。
但她總覺得,如果顧星朗對紀家防範,又越來越看不懂他這位恩師,那麼將資曆更淺功力更弱的紀平放在一個便於觀察又易露馬腳的位置——
如果有馬腳的話。就是必行之舉。
淳月長公主下嫁,或同此理。
當然,所有這些猜測判斷她都從未與他討論過。
哪怕現當下無論她說什麼都可能不會受他責難。越是如此,越該自覺。
她想起來他的睫毛。
“我哪知道。”淳風作答,撇著嘴,“可能懶吧?又或者對當官沒興趣?”
不對。他要揚名立萬爭取競庭歌,怎能不入朝為官博功名?
“怎麼又遲了?說你不認真還不承認,還跟我瞪眼,你這——”
紀齊遠遠就看到了阮雪音。而並不知道那是阮雪音。遙看姿態裙衫不是阿憶,絕對不是婢子,肯定是主子。
他以為是哪家小姐。柴一瑤之類的。
這顧淳風又來找他晦氣。他暗道。所以此刻扯著嗓門由遠及近喊過來,他沒好臉,語氣也比平時更加不善。
阮雪音未動聲色。顧氏與紀氏之親厚,淳風和紀齊這種冤家尚且如此,顧星朗同紀晚苓相處十幾年,又該是怎樣相熟相知呢?
而紀齊終於到了跟前。
也就變了臉。
淳風旁邊這位之貌美之通身氣度,非霽都城內任何一家高門小姐可比。一襲湖色裙衫雖款式繡樣清簡,其材質並領間袖口風毛之上乘卻顯然非皇室中人不可用。
此人乃四夫人之一。他與先前那教習作相同判斷。
又莫名熟悉。不是長相,隻是感覺。
是為絕色卻與名門閨秀完全兩樣。卓然出塵,翩然若仙。像她。
“見過珮夫人。”他出口比腦子快,幾乎是瞬息反應。
“紀公子。”阮雪音頷首致意。
顧淳風頗驚奇,挑眉道:“你沒見過我嫂嫂吧?怎的突然這般有準頭。”
紀齊撓頭,不太好意思,“世間仙女皆出蓬溪山。錯不了。”
顧淳風眨眼再瞪眼,“你可真是——”轉而去看阮雪音,對方倒沒什麼反應,遂轉回來向紀齊一臉正氣道:“這話也是你能說的?叫我九哥知道不扒了你的皮。”
當麵品評容貌,確實不合規矩,有輕薄不敬之嫌。紀齊反應,趕緊躬身揖手:“紀齊失言。珮夫人恕罪。”
“無妨。”阮雪音淡淡一笑。
當真惜字如金,除了必要應對連半句客套話都沒有。姐姐所言不虛。紀齊暗忖。
顧淳風轉一回腦子又轉一回眼珠子,嘻嘻笑道:“嫂嫂來陪我練馬,順道參觀騏驥院。便宜你了,剛好沈疾今日有事,讓你這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得見當朝珮夫人。”
聽雪燈亮,“當朝珮夫人”之名已是與“當年明夫人”比肩。阮雪音很不習慣,頗覺尷尬。紀齊深覺有理,卻不知該怎麼回,總不能來一句——
榮幸之至?
於是挑了另外一項應道:“沈疾哪天沒事?除了最開始那十來日每天來教,最近加起來怕超不過三回?還不是我這冤大頭日日這時候在此守株待兔。”
“嫂嫂,”顧淳風麵露嫌棄,“守株待兔這詞不是這麼用的吧?”又轉向紀齊,“你到底姓紀嘛?堂堂書香世家連個四字成語都用不對,當真有辱家門。”
紀齊自然要回嘴,兩人如常要掐架,便聽阮雪音開口道:
“總算知道殿下為何說,半個時辰的馬你們騎得如開茶話會了。”她微一笑,“如此來回嗆聲,恐怕連半個時辰都沒得騎,上去一炷香功夫就得下來。”
紀齊不便更不能反駁阮雪音,就此噤聲,顧淳風撇一撇嘴:
“嫂嫂說得是。所以跟你說這人費勁。讓他陪練,事倍功半。”
那還不是你一再配合。阮雪音心下好笑。他唱你和,曲調自成。
“這馬真好看。通身潔白,連四蹄都渾白如雪。”她轉了話頭,悄然終結這番浪費時間的小兒女互掐。
紀齊挑眉:“珮夫人不知道這是什麼馬?”當初競庭歌可是遙遙一眼就講出了“照夜玉獅子”。
阮雪音輕搖頭。
“所以我跟你說,”顧淳風嘻嘻哈哈,陰陽怪氣,“你那位仙女識得這麼些名馬,並非來自蓬溪山真傳,而是來自蔚君陛下真傳。你這些個九天攬月的心思啊,還是趁早收起來,總歸沒你什麼事。”
九天攬月這詞用得不錯,阮雪音心道,淳風確實進益了。等等——
她剛說,蓬溪山和慕容峋?所以“那位仙女”是競庭歌?
九天攬月。她眉心微挑。紀齊是對競庭歌動了心思?這怎麼聯係上的。上個月騏驥院初見,聊過幾句又賽馬救人,自此難忘了?
她不寒而栗,想到當初淳風也是在霽都城裡見了阮仲幾麵,打過幾次交道,便一心一意要嫁——
傾心與嫁娶,擇一人終老,對這些少年少女來說竟是這般隨意又——
如此理想化的事?
比自己還理想化。幾乎可稱草率。卻莫名可愛,赤子之心。她暗歎。
“這話怎麼說?”猜是好猜,該問還得問。總不是那丫頭又使了什麼伎倆?
“嫂嫂你可不知道呢。”淳風繼續陰陽怪氣,笑容更加叵測,“這小子兩年前在蒼梧見了競先生一麵,誓要娶得美人歸。我說,你這麼大誌向,天天在這裡跟馬玩兒什麼過家家?還不趕緊入仕為官建功立業起來?”
“顧淳風你——”少年心事被就此當眾調侃出來,他根本顧不上禮節規矩,脫口一聲公主名諱。
卻沒人覺出來不對。
“我這是為你好。”淳風再搶,“再說了,我嫂嫂不是彆人,她是你心上人的師姐,競庭歌的終身大事,真要找個人說上話,還得是她。你呀,趕緊套套近乎,指不定哪日能叫上一聲師姐呢?”
最後一句自然是嚴重調侃,她才不信競庭歌會嫁他。
而此一番從天而降叫人哭笑不得的邏輯卻甚合阮雪音今日心思——
無須花時間尋摸話題讓紀齊多開口,競庭歌就是話題,他兩年前去蒼梧也是話題,有話題就有話說,有話說便不愁套不出旁的東西。
淳風真乃福將也。
紀齊顯然也有些被說服,甚覺在理,眨了眨眼道:“那個,珮夫人今日難得出宮,幾時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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