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庭歌在蔚宮戎馬苑磨阿姌之事。
申時要去上官府拜會,雖是另有所圖,到底源頭同一;而她直覺得此事不能再拖,若有隱情,須儘快知曉。
“她在祁宮多年,與十公主長久相伴,感情篤深;一朝事發,後者對她自是憐惜大過怨恨。筵席上喝了酒上了頭,對麵又正坐著上官妧,一時氣大,說些輕重不分的話也是常情。”
慕容峋人在馬上,競庭歌在他旁邊。兩人並駕緩行,兩匹坐騎皆通身瑰紫——
正是整個青川獨二無三的颯露紫。
四下無人,戎馬苑戒備森嚴,便是霍啟也隻遠遠候在馬場邊上。
“我實在搞不懂你,”競庭歌有些來氣,“從我回來那日到今日,對起此事來你總這般,”她找不到合適措辭,頓了頓方繼續:“試圖將事態嚴重程度往輕了描。顧淳風那番表現,若不是裝的,”定不是裝的,那點子城府還支撐不起這麼強的唱戲技巧,“上官姌多半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轉臉看他,目色深而利,“但凡斷事定論,尤其關涉時局利害,都是作最壞打算,然後謀最穩妥策。你倒好,這也常情那也常情,都是常情,顧星朗大費周章排個局請我吃飯做什麼?”
“你是我蔚國使臣,又是珮夫人師妹,於情於理,他都該設宴款待。古往今來筵席千萬,難道場場都是鴻門宴?阿姌之事,阮雪音和上官妧對你各有交代,一個是你師姐,一個是我們的人,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你當真放心?”競庭歌繼續看著他,冬日勁風從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刮過,擦出無聲巨響。
“看路。”慕容峋沉聲,目不斜視,“騎個馬東張西望,真以為摔不了是吧。”
“這麼慢又是大平路,摔得了才怪。你少轉移話題。”她也沉聲,沉而冷而烈,“你們一開始就不放心,且是相當不放心,所以讓我千裡赴霽都親入祁宮打探。阿姌這些年在那邊絕不止於傳信;她如果死了,一定還有其他事。大事。而你們不想讓我知道。”
她勒馬驟停,逼得慕容峋也不得不停下,開闊戎馬苑上空接連兩聲嘶鳴直躥九霄。
“顧星朗今番表現,反正我是看不懂。你們又看懂了麼?究竟什麼事連我都要瞞?是你想瞞還是上官朔想瞞?”
慕容峋再次掙紮起來。他不是易陷糾結之人,哪怕在娶與不娶阮墨兮一題上,也隻是集中掙紮幾個時辰後便下了決斷——
當然也是受了些競庭歌果斷支持的影響。
或該說刺激。
而此刻這件,真要論及厲害關係,前者不及其萬一。
因為一旦啟口,便是連環揭底。哪怕一時揭不完,也自此開了豁口。
越少人知道的秘密越可能永遠是秘密。
往事已矣,封存是為上策。就連打開豁口的機會都不要放出去。上官朔是對的。
但如果顧星朗已經知道了呢?
要命就要命在,呼藍湖家宴上明明有事發生,卻無法確定結果。顧淳風的表現自然激烈,而顧星朗的淡定又過分真實——
至少依據競庭歌表述,顧星朗全程反應平淡,平淡得瞧不出任何痕跡。
殺父之仇,饒是對方心性定力再強,當真能佯裝不知至此麼?無論此番應對競庭歌,還是近來與自己通信,又或在邦交事務上的態度及處理方式——
完全不像有所察覺。
那麼也許,可能,往好了想,他並不知道。畢竟阿姌生死未卜。一切都隻是上官朔對半開的猜測。
——如果顧星朗根本還不知道,自己何必主動打開豁口?哪怕是對競庭歌。
數日前他與上官朔在禦徖殿密議,後者也作此論。
“是上官朔要你瞞吧。”他沉默的時間太長,競庭歌冷哼,麵露譏誚,“說什麼上官妧是我們的人。她是你們的,不是我的。有關上官姌始末,她對我說的尚不及阮雪音多。而她托我帶回來給上官朔的那封信,”她再嗤,“回程路上我已經拆了。”
慕容峋眉心一跳:“你拆了?”
“你緊張什麼?若有所獲,我還在此跟你費口舌?”她切切,“真是好重的防範心好強的手段,那封信,”她停頓,“滿紙空白。一個字都沒有。”
慕容峋悄然鬆下半口氣。
“隨便拆人信件,是你會乾的事。”似忽又想起來什麼,他眉心再動,“你將信交給上官朔的時候,那信封明明用火漆封著。”還是上官家專用的祥雲火漆印,他看得一清二楚。
“我會拆。原樣拆下來,再原樣封回去。雕蟲小技。”
“這也是蓬溪山傳承?”
競庭歌思忖片刻,覺得無不可說,“不錯。”
“蓬溪山的技藝,倒都這般適用於時局爭鬥。從大處到微處。”
競庭歌挑一挑眉,“老師是謀者,以智識洞見聞名於世。獲取消息,曉彆人所不能曉,是審時度勢之基礎。你以為我們住在山裡是怎麼知道這麼多事的。”
“難道不是因為曜星幛、山河盤,以及粉羽流金鳥?”
“是啊。”她難得輕快揚聲,以至於嬌俏,“再加上林林總總的雕蟲小技,所以你們這些生於廟堂站在高處仿佛洞悉天下勢的人,還是要來蓬溪山敲鐘。從你父親到顧星朗的父親,蓋莫如是。”
“惢姬大人之中立,”他突然問,“至今未改麼?”
“我怎麼知道。”競庭歌隨口答,答完呆一瞬又道:“是吧。老師清心寡欲隱於深山數十年,哪還有一把年紀突然站隊的道理。”
但上官夫人究竟是誰。她與老師若有關聯,又會否牽扯出舊事,怎樣的舊事?據此往下,很可能觸及另一個關鍵問題:
老師是誰。
“而你和阮雪音,或近或遠,恐怕要各自為營了。”慕容峋還在繼續,聲音被嚴冬北風摧割得愈加鋒利。
“不好說。”競庭歌淡淡答,“但她確有幫顧星朗的可能。所以若真有隱情,”她定定然看他,“你就更不能瞞我。”
“你一會兒不是要去相國府?”慕容峋不回看,舉目去眺宮闕外遠山。
自然眺不到。
宮闕重重,紅牆金瓦明耀不似人間,將天高雲淡山長水闊擋在咫尺之外。
“我這裡能對你說的,已經說完道儘。你若還不死心,去問上官朔。女兒是他的,這一局起於我父君在位時,個中細節,他比我清楚太多。”
競庭歌沉默片刻,雙腿微抬輕擊馬肚子,同時一聲低喚,身下颯露紫邁步小跑起來。
慕容峋停在原地半晌。終也策馬跟上。“大婚之日定了。”他道。
“哦。”她答。
又覺得過分簡短容易生誤會,再問:“是哪一日?”年關將至,來不及準備,怎麼都該是明年了。
“一月十九。”
“太史司精挑細選的黃道吉日?”
“嗯。說是尤宜嫁娶。”
尤宜嫁娶。競庭歌心下輕嗤。嫁娶宜不宜,豈是一個日子能說了算的。世間萬事,但凡關乎人,症結也都在於人。
以及時間。時間堆疊,人變而事異,宜也會變成不宜,不宜卻很可能終於相宜。
時間本身就是意義。
便驀然又想起早年間阮雪音這句斷。
竟也有幾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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