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暗,濃白水汽將本就灰沉的鎖寧罩得如仙境也如鬼域。
該是得了指令,城中從上午到此刻都不見異常。人比晨時少了些,除食肆客棧外許多鋪子打了烊;但瞧熱鬨者不減反增,屋簷下、樓窗邊,有的是嚼著花生喝著小酒又或純粹打簾子張望的民眾。
目光大都在黑蹄赤棕的奔宵身上,年輕的祁君帶著他同樣名滿天下的寵妃水汽中行進,仿如謫仙人。
祁君陛下果然非同凡響。少女們趴窗萌動。
珮夫人更不負聽雪燈殊榮。公子們駐足凝眸。
阮雪音剛結束一番腦力功夫,被顧星朗一句問拉回人間,方感受到四麵八方熊熊視線穿水汽而來,趕緊抽手離開他手,坐正些,低道:
“還是太高調了。全城的人看著。”
四麵八方視線來處隱約有笑聲。
也低,被水汽暈開,克製的歡樂。
顧星朗重將手疊上去,“聽到沒,百姓都在笑你彆扭。已經是共騎同乘,拉手有什麼。”他展開五指與她相扣,又順勢發力攬人入懷,下頜角磨她耳鬢,
“整個青川都知我視你如珍寶,今日之前是傳聞,今日之後就有確鑿憑據了。”
他這般說,握韁繩那隻手稍動,再傾使得兩人重心皆前移。奔宵得令,邁開步子輕快跑起來。
“做什麼。”阮雪音一驚,半回頭壓著氣聲問,額頭正撞上他唇角。
“放心,越不過引路儀仗去。”顧星朗輕笑,“我載佳人,如沐春風,心中喜悅,忍不住炫耀。”
四麵八方果又有窸窣笑聲並碎語聲傳來,該是因阮雪音回頭更顯得兩人親熱。
這個幼稚鬼。什麼時候了還遊戲。
“你在此國多年頂著公主名分卻沒受到應有的尊重,從皇室到民間。”卻聽他繼續耳畔低語,
“我不高興。你有多好,我想讓全天下知道。我有多珍視你,也想讓全天下知道。”
身為公主應得的尊重是饋贈,她並不稀罕。得青川第一君的鐘情也是饋贈,沒有切實意義。真要獲得來自世人的仰望,應該披襟斬棘成女子功勳。
正如競庭歌十幾年來所逐。
但她全然明白顧星朗此刻意思,與女子功勳個人成就並無關係。更像是不平於她過往二十年所受輕視,也像一句:
吾心悅一人,矢願天下知。
“傻瓜。”她柔腸翻轉,額頭就著他唇角蹭了蹭,又想起方才一問,緩聲輕道:
“說不難受是假的。我想天底下沒人希望父母的故事悲傷而至於慘烈。”她目光越過他下頜刮得極乾淨的淡青,投入濃白水霧,
“但許是早有準備,猜了太久,步步解題,並沒有以為的難受。且也還沒到最後。”
她高懸著心等老師和上官夫人。方才紀晚苓一句話,又不得不懸心競庭歌。
“阮佋所述還有個明顯漏洞,足叫至少一半說辭都不可信,不知你們反應過來沒。”
阮雪音一怔,仰頭看他。
“書載東宮藥園從修建到焚毀,總共十年。造園子這種事全青川看著,時間做不得假;焚毀之時火光衝天也有全青川看著,同樣做不得假。所以藥園存於世十年,書載無誤。”
但阮佋說總共十三年。
老師也說的十三年。
如果雙方敵對而其中一方有意揭真相,在很多說法上是會矛盾的。
確有許多矛盾,唯時間統一。
說明這個時間是真的。那麼東宮藥園的計劃其實開始於藥園修建之前。
阮佋入主東宮之前。
那麼四人入園方開始修習醫理藥學的說法很可能是假的。連帶著與之相關的眾多時間和事件都要相應錯位。藥園地下埋著萬千醫者白骨這類說法就更像杜撰。
他有意識到自己這故事講得與史書記載後世共識全不吻合麼?
“煉丹求長生應該是幌子。或者隻是東宮藥園既成的順手一試。”顧星朗道,“真正的緣故他沒說,你母親她們該也是因為那個緣故被殺。”
與先前最歡樓內阮雪音判斷相合,又更確切了些。“這麼多奇巧技藝鎖在藥園太可惜了。”她道,“我在想,”
“那些技藝是否不止用於崟國皇室。”顧星朗快聲接。
淩霄門到了。
祁蔚二君此番帶兵馬入崟,雖數寡而更似護衛,畢竟不妥;鎖寧城倒是早早放出了說法稱其為國之參訪,但此訪起始在封亭關,以至於臨近宮門,所有人都覺緊張。
引路儀仗已經停下,分列兩旁迎國君貴賓。
顧星朗率先下馬做了步行表態。慕容峋緊隨。然後一眾皇室成員陸續出車下馬,按規矩前前後後入宮門。
競庭歌擇機行至阮雪音身側。
“我要進藥園。”
“難。我是拿崟國前程跟他換的機會。”
“我也可以拿崟國前程再同他換一次。”
阮雪音腳步稍滯,“不是說不再管東宮藥園的破事?”
“原不想管,怕因私廢公壞了籌謀。如今此事被搬上明麵加入國之角力,不僅要管,還要先發製人以免被動。”
要什麼不要什麼總明確分說,此為競庭歌一大好處。阮雪音猶豫要否將紀桓之事告知,未及開口,隻聽對方繼續道:
“你這夫君實在戲多,騎個馬也能演這麼一大段。最歡樓內聽故事拉鋸竟沒累著他。”
顧星朗體力精力絕佳,一場最歡樓豈會累著他。
“你如今也沒羞臊了,一路配合。讓全鎖寧觀摩你二人恩愛有何好處麼?”
阮雪音沒法兒解釋大部分時間是在問答論事,頗慚愧問:“很不好看麼?”
“好看得很。”競庭歌冷笑,“君王寵妃馭馬調情,萬千民眾喜聞樂見。你沒見老少婦孺皆巴巴追著看,邊看還邊評?”
確失分寸,卻不及懊悔自省。過淩霄門再連過兩重宮門,層疊宮室如海市蜃樓出現在水霧之中。海市前烏泱泱全是人,皆著官袍,肅穆而立,見眾人行來,齊跪叩拜。
顯然不是阮仲吩咐的。已經入夜,臣工齊聚似朝會,非常荒唐。他蹙眉看佟鈞,後者即刻會意一溜煙離開。
“祁蔚二君來訪,國之盛事。君上忙於引路,未及下旨,臣等卻不能不按規矩辦事。參見君上,恭迎二位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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