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徹底解釋了鎖寧長役後他對淳風的態度轉變。
夜風因騎速減慢變得溫和。周遭圍護的陣型仍穩,隻是諸衛遵皇後懿旨散得越發開,隻字難聞這段暗夜中自白。
而整段自白所藏信息太多,阮雪音始終沉默地聽完,又再沉默了數裡。
她將所有信息腦中梳一遍,關聯及時想到的線索。
然後花片刻排序,情理權衡,決定用哪一項起頭。
“你與她的許諾,隻是暫時食言。”半晌她徐徐開口。
接下來談話可能同對方自述一樣重要,也許更重要,她說完勒馬,吩咐眾衛停下休整。
眾衛知是皇後與沈大人有話要說,維持陣型駐馬,隻是散得更開,四下逡巡提防。忽雷駁與阮雪音的座駕並立一處——那是一匹赤棕高駒,乍看同奔宵八分像,是顧星朗的精挑細選,喚作馳夢。
本為與奔霄二字相諧,起名之時未出夢兆之事。
如今喚來,頗叫人不安,但兩人都無意改名,以輕描淡寫昭示某種無懼。
冬夜深寂,二馬兩人停在一棵高大苦楝下。此樹春夏開紫花,秋冬結綠果,這會兒便可見串串果實在高處垂落,被月光鍍得油碧。
阮雪音仰著頭看了會兒。
實也在等對方回話。
沈疾沒有回。
阮雪音遂跳過了淳風之題,望著楝樹巨大的冠再道:“楝,花、葉、果實、根皮皆可入藥,均味苦性寒,各具清熱燥濕、驅蟲疏癢、行氣止痛之效,其中根皮有毒,入方須格外謹慎。”
她稍停片刻,繼續,
“蓬溪山十六年,我一直是這麼過的,背誦藥典到不解其義也張口就來的地步。到今日,二十年功了。都說沈疾是武學奇才,十四歲入霽都師從黎叔,正式習武,在那之前隻會山間騎射,卻於兩年間追平禁軍翹楚,兩年之後嶄露頭角,聲名鵲起。”
沈疾依舊無聲。
“這世間總有奇才,但哪怕奇才,也須苦功加持,不勞、少勞而獲豐的事,其實是沒有的。所以沈疾到今日,也非十年功吧,逾二十年功,不周山等人期間,日夜無怠。”
樹影婆娑在月光裡,那頭終於起聲:
“族中有能人,打小訓練。而那時候進入不周山與臣打交道的除了黎鴻漸,全是道行淺的小少年,自瞧不出臣武藝傍身。入霽都後住的是以文立世的相國府,又是黎叔親自帶,故始終未露破綻。”
“方才你說旦丘。我想了想,當初你出現在小樹林中那刻,確與往日不同。”【1】
隻是彼時她與顧星朗、阮仲正為無聊之事拉扯,主要是那兩位拉扯,生將她拽進去,三人同行的五味缸翻得人腦仁兒疼,也便沒在那一瞬,多分心神與突然出現的沈疾。
她說完這句轉頭看他,冷白月光裡對方的側臉線條尤顯堅毅,堅毅之上,似有一縷苦笑。
“我沒想通的是,你既與黎鴻漸都從不聯絡,又怎會與姝夫人聯絡?還是,她來找的你?”
阮雪音在說這話時已經重望回苦楝的冠,輪到沈疾猛轉頭。
“殿下,何時猜到的?”
“剛剛。”
沈疾動不得,就那麼望著她。月光裡阮雪音的側臉更顯柔和,也更冷白,仰看樹冠的眸子卻亮極。
“阮佋曾言,兩百年來為崟君觀星占卜、遊走四國的並非夏氏,否則他不可能長留夏杳嫋在身邊,所以姝夫人其實不姓夏,此一項,前年在邊境她已經承認了。”她繼續。【2】
“並非長樂郡夏氏,卻會觀星擅天象,其族人以占卜之術為崟國皇室效命、走遍青川,這經曆,聽著實在耳熟。”阮雪音轉頭,對上沈疾目光,
“所以她同你一樣,是上一代走出不周山協助阿那坦行事的你的族人?她說家在崟西,實則是在青川之西;而那些族中占卜師被阮氏屠殺的說辭,那套故事,”
阮雪音蹙眉。
那套故事分明關聯了宇文家得存續的始末,不像瞎編;邊境時言有家族大仇要報,也不像做戲。
她一路推演,至今夜與沈疾對峙,到此刻,唯一想不通的隻剩這項。
“殿下仍有疑竇,方才卻一口咬定姝夫人是我方。”沈疾聲輕,說不上忐忑又或釋重負。
“太大的棋盤,執子的手不能太多,易失控。所以首先,我不傾向於認為姝夫人自成一方。”阮雪音道,“而與東宮藥園相關的先輩,隻剩下她,她能活下來,必非運氣,必有緣故。隱匿最深最長的不周山一線同她八分契合,那麼我願意相信,剩下兩分疑竇能夠被解釋。便請大人,為本宮解惑。”
沈疾也移目光向楝樹的冠。
“這棵樹春夏開紫花,霧蒙蒙大片十分醒目。臣十餘年來伴君出行,不止一回經過,印象深刻。”
這是要說了。阮雪音不再看他。
“今年春夏,君上曾來府中當麵問臣,臣沒有答。當時皇後也在場,並不曾——”
“當時本宮剛誕下孩兒,暫不想理會這些事。許多依據也是最近所得,當時不知。今夜你的自述,亦是新知新據。”
“那君上——”
“關於姝夫人的猜測,是我的猜測,沒與他提過。他想沒想到,我不知道。”
沈疾默半刻。“那殿下因何覺得,臣今夜會答。”
“第一,方才證實,我猜中了;第二,你傷勢大愈,白日裡本要同君上議前程,人之將彆與人之將死有個異曲同工之妙,叫做其言也善。”阮雪音輕歎,“你早就選了,沈疾。你以身為盾護他回霽都,便是定了心意,何必再自縛。”
“護君歸國,赤心之舉,是謹遵我族使命。”
阮雪音細品此話深意。“所以黎鴻漸並沒有叫你弑君。是在旦丘,姝夫人對你說了什麼。我們抵達小樹林之前,她來見過你。”
那時節聖君剛崩、祁蔚攻崟,過程中舊盟新約、敵友反複,姝夫人作為蔚後的母親,當得行動自由,至少要去趟將將戰後的旦丘,十分容易。
這也是她在聽完沈疾自述後,於茫茫局麵中拎出姝夫人的緣由之一。
“她是阿那坦後人。兩百年前走出不周山的第一位阿那坦,並非長胡子方士打扮,也許更像臣的模樣,是個尋常男子。”
“也便如尋常男子一樣,初涉紅塵,旅途遇佳人,留下血脈。”阮雪音隨口接。
沈疾露出久違的憨實笑意,“同皇後說話,確實隻用講第一句。君上言皇後觀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並非因情偏愛。”
顧星朗對沈疾確有彆於其他臣子,真是什麼都說。阮雪音失笑,“但我沒完全猜對吧。其實不隻留了血脈,他成了家,就在崟西,方有姝夫人口中幾代為崟君效命的族史。所以在這件事上,姝夫人沒有撒謊。”
沈疾點頭,“這下皇後完全猜對了。”
但阮雪音不打算繼續猜。哪怕能,問話之人不該一直聰明,多沉默、適時聰明以作牽引,才是讓對方言無不儘的訣竅。
南國冬夜少風,月光下的樹、樹下的人與馬安靜久了,便如靜止的水墨一幅。
安靜本身是一種等待和催促。沈疾感知到了,半晌再開口:
“他雖成家,從未忘卻族命,因是下山的第一人,須先知而後行,故看得多、做得少,大半生將這大陸上列國光景、王朝變遷仔細觀瞻、總結歸納,確認我族天命,確能構建更理想世代。”
“然後他,回去了?”
“他回去那年,臨近歲末。不周山大雪,他頭上也都是雪——非雪也,白發,距離他下山,已經過去了三十年。”
三十年,崟西那個由一位不周山原住民和崟國女子共建的家族已是兒孫滿堂,其中不乏子女承襲其父觀天象之長。但那位原住民,那個家族最初的主人,卻於花甲之年離開,自此音訊無。
他從山中來,自回山中去。那個歲末他歸來,講山外大勢,述規律、提方法,篤定此後代代阿那坦隻要照他方略行事,大事可成。
這樣龐大的探路之旅,耗費三十年甚至更長都不誇張。他本可隱瞞已成家的事實,卻沒有,反而詳實交代,隻未說定居何處,最後在洞穴中麵對滿牆壁畫、先祖神諭告罪:
山外三十年,深入紅塵,不止一次稱意於眼下而試圖舍棄族命。情字亂心、安逸折誌,他因偏安避世又有些夜觀天象、糊弄權貴的本事,得以在此世代溫飽無憂,卻並不意味著這世代合理、無須被改變。
好在夜觀天象、糊弄權貴本身也成為了他得入時局的敲門磚,好在此番歸來,他已為我族完成了起始鋪排。
他不會再回崟西的家了。以此明誌,且告誡後來者,一旦出山,斷情絕欲,若非必要,不要成家。
“所以長胡子自第二代始。”阮雪音默然聽,適時開口。
“沒有規矩說方士就不能娶妻。但他輾轉大陸,見多識廣,道四國中公認不能娶妻的隻有佛門,但我族不能為此緣故以佛子立世,有褻瀆神明之嫌。倒是方士,雖無規矩,卻有傳統,三十年來他遇過不少,其中許多,孑然一身。”
姝夫人的家族繼續為崟皇室占星,不周山的阿那坦們輾轉大陸行事,是以這裡為岔口,兩條線分道揚鑣。
“彼時他在崟西的家還興盛繁衍著。你族人便不擔心、不問?”
“他不肯說。其實我族人性剛直卻並不狠厲,反而厚樸,便知道了、要有所動作以防秘密泄露,未見得會以殺戮方式。但也許他是往最壞了計吧,又或者山下三十年、看多了爾虞我詐,心性已比山中族人們厲害許多。總之他不肯說,據此愧對族人,壁畫前,自裁了。”
【1】562旦丘之變
【2】558半生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