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齊身上甲胄並長刀在風中碰撞出震響。
顧淳風的華服裙擺碩大,隨奔跑蕩成巨大的夏花一朵,是陰雲蒼穹下唯一明媚。
兩人就這樣拉著手狂奔,穿過一條又一條街巷,彷如孩童時,又如少年期,儘管從前的他們,好像並沒有這樣手牽手狂奔過。
還差一條街,奔至最後一個窄巷儘頭時,他們停下來。
顧淳月乘車,已到相府門口,剛好現身,府門前站定。
紀齊不敢上前,淳風覺得不能上前,兩人隱在巷子口,仍相互攥著手,都莫名用力,都不揭穿對方。
許久才等到紀平回。
自是被禁軍遣送,夫妻倆隔著府門前寥寥幾級階梯對望片刻。然後淳月對兵士們吩咐幾句,與紀平前後腳入府,大門隨即被關上。
“那我們,還進不進。”紀齊輕聲。
淳風稍忖,“得進。聽聽究竟怎麼回事。我還要保護長姐。”
紀齊瞥她一眼,“大哥自不會傷嫂嫂分毫。”又盯向家門和院牆,“潛進去,然後偷聽?”
顧淳風點頭,“這是你家,總知道怎麼潛吧?”
紀齊不止一次跳院牆,光為淳風就有過兩回,第二回還是當著相國夫人跳的。
也便輕車熟路,很快抵達最恰位置準備翻牆,偏淳風今日穿著宮裙,不方便躥跳。
他隻得做人梯,頂著她爬上牆頭,然後自己上去,先跳入院內,在下麵展著雙臂接她。
誰知今日家中格外森嚴,該因長公主吩咐,他剛舉起雙臂便被府衛發覺,回頭“噓”一聲,下半刻淳風重重落進他懷裡。
險些接漏了。
府衛不識淳風,眼見少爺一身戎裝抱著個華服的嬌俏姑娘偷回家,窘得不知怎麼辦好。紀齊也懶解釋,想著與其介紹顧淳風的身份,不如讓對方誤解,省去許多麻煩,故也不讓懷中人下地,抱著就往自己房間去。
淳風大概明白,一力配合,雙手摟著他脖子還將臉往裡埋了埋。
鎧甲溫涼,倒熨帖她跑紅跑熱的臉。
她沒進過紀齊的房間,今晨之後許多事都變得不同,以至於這樣被他抱進來,關門插栓,空氣立時變得曖昧。
紀齊也覺不該鎖門,想著要不還是打開,考慮間,兩人維持了這姿勢好一會兒。淳風先道:
“是不是從窗戶出,然後潛去映島?”
就是這個計劃。方才府衛盯著,他總不好帶著她直奔兄嫂住處。
一時曖昧全消,早先主街上重壓襲過來。紀齊放人、卸甲、開窗,與淳風一前一後跳上遊廊開始穿行。
顧淳月和紀平不在映島。
那處他們兩個人的桃花源,距府門太遠,淳月等不得,直接進了書房。
紀平隻能跟。
同樣關門插栓,鎖此間靜謐,滿室高大的書架上典籍密匝,老相國留下的氣息已被年輕的吏部司長官完全取代。
是很單一的鬆香,紀平慣用。
顧淳月站在他素日處理公務的巨大書案後,撐著兩臂,大有尊卑上下意味。
紀平如何感知不到,笑笑:“長公主想問什麼,臣會一一、據實回答。”
不久前他們還在她身後那張椅上廝磨纏-綿,他喚她月兒。
“這就是你要的。”顧淳月歸府路上已平複了心情,想好了話術,“比廢君製溫和一些,比謀逆模糊一些,卻實打實欲與天子分權,竊我顧氏江山。”
她說得一字一頓,幾乎確定紀桓致仕就是因這個。
紀平笑意還在唇角,朝她走過來。顧淳月心下排斥,想喝令他站在原地,張嘴卻發不出聲,眼見他愈近了,並不碰自己,而是伸手往書案上,似在找什麼。
那疊奏疏很快被他翻出,又被他攤開,展在她麵前。“改製之諫,我原原本本寫在奏疏裡,待君上歸來,便要呈遞,朝議時闡述。真有心謀逆,我無須如此;這奏疏擱在桌上有些日子了,那晚你過來找我,就在,隻是你沒注意。”
顧淳月垂眼讀那些字句,當真驚人,又字字誠摯、為國為民。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1】
紀平也去看那些字,又去看她讀奏疏的臉,緩聲慢道,
“社稷與主君不是一回事,當真為國之長久計,君主之權,可以妥協平衡。”
顧淳月始終沒抬頭,將那洋洋灑灑的新政來回看了三遍,忽而失笑,“紀平大人,真是青出於藍,不僅比相國更諳圓融變通之道,居然能將謀逆之言寫得冠冕堂皇、大義昭昭,反襯得我顧氏若不就範,便是自私專裁!”
紀平素知她見識高於尋常皇族女眷,隻是嫁入相府後一再收斂,此刻乍聽這番詰問,竟是欣賞大過焦慮,“月兒是明白其中大道的。隻因你是顧家女,是王朝的嫡公主,才有意避開那大道。”
他再次伸手,終於碰到她,試探著由廣袖往下滑,輕握葇荑,
“今日之後,百姓們多少心中有數。國戰未息,朝堂上不宜起爭鬥,便到此為止,直到君上歸來,好嗎?”
顧淳月從心到腦混沌成一片。這樣嚴重的一件事,竟被他言語化解得理所應當,仿佛顧星朗回來,也不會認為這些話是大逆,仿佛所謂新政,真的可以商量。
怎麼可能呢?
她沒法與他對視,惶然去望滿室書冊,被紀平猛地拉進懷裡,下意識便要掙。
“是我不好,月兒。”他扣著她不放,臉埋進她頸窩,“我該早些告訴你,就不會教你這樣驚心擔心。”
他在騙她。顧淳月心裡想。早先主街上是迂回,此刻也是迂回,時機確實未至,所以他不能發起徹底的一擊。他準備得多充分啊,朝中官員,至少四成已在他麾下了,剩下六成,她想都不敢想。
柴瞻閉門,與此有關麼?
星朗和雪音,究竟知不知道他們在引什麼蛇,多少蛇?
這般腦內急轉,身體卻沒再抗拒,反抬起一隻手半環夫君,輕聲道:
“你說的都是真的?”
紀平就著這姿勢吻上她脖頸,“不敢有瞞長公主。”
若說先前那聲長公主是臣服於她威壓,此時這聲,就很有些調情意味了。
淳月感受著他烙下來又緩緩移動的親吻,感受著力道變重,漸漸加深,不知能怎麼辦,出於習慣揚起脖子,露出更多可供馳騁的天地,然後身子一輕,被他放在書案上。
紀齊和顧淳風在映島沒找著人,氣急敗壞又往主屋這頭竄。
“父母親走後他們就兩頭住,說映島太靠裡,不方便素日待客、料理府中大小事。”紀齊解釋。
“那怎麼不先去主屋?”
“這不是情形特殊,我想著談話必然隱秘,那映島自比主屋隱蔽。”
顧淳風無話可說,跟著他總算到了主屋外,兩人窗下蹲好豎耳半天,連聲蚊子響都沒聽見。
她瞪著他。
紀齊一咽唾沫,“還,還有書房。沒錯了,多半在書房。”
已經入夜,書房窗下很快又出現兩道蹲伏的團影。
還是很靜。淳風無聲動嘴,神情已經非常不善。
不應該啊。還能去哪兒?紀齊不信邪,霍然站起來,小心翼翼扒開一條窗縫。
單眼瞄進去的刹那,整個人僵住。
顧淳風察覺不對,也站起來要往裡瞄,引紀齊回神,趕忙合上那道縫。
怎麼?她急得狠了,齜牙咧嘴險些出聲。
不能看。紀齊十分嚴肅,臉脹通紅,嘴動得相當誇張。
為何?
非禮勿視。
兩人無聲來回,顧淳風看了四遍才看懂“非禮勿視”四字,一時呆住。
然後他們聽見了屋內動靜。
很軟,很媚,被刻意壓著,隻如雛鳥低吟。
紀齊一把拉了她走開,“非禮勿聽。”
淳風被拉出一裡路方覺不對,一停跺腳:“那你豈不是看見——”
我姐了?她說不出口。
“沒有沒有,你彆胡說!”紀齊連擺手,“我哥在上麵,擋著的!”
這話非常質樸。
也非常露骨。
顧淳風當即也臉紅到脖子根,甩開他自己往前走,然後警醒:長姐這是中了美人計,被拿下了?
【1】出自《孟子·儘心章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