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三歲的小不點,看起來像是並不懂得很多道理,天真稚嫩的小臉上基本上時時刻刻掛著笑容。就算偶爾會哭,也是因為沒有吃到喜歡的糖果或是大熱天的曬得汗流浹背,被寵到大的胖娃娃有一點小小的驕縱,無傷大雅。
可現在,她沒有哭,隻是可憐兮兮地看著大人們,卻讓人覺得,心頭像是被針紮著一般,密密麻麻地難受。
小團子不知道顧驍為什麼會改口對著薑曼華喊“媽媽”,大人的世界,她是不理解的,孩子的心裡頭想的隻有是,為什麼顧爸爸都已經是大人了,還有兩個媽媽,而她和哥哥卻沒有呢?
楚婉從不知道歲歲竟這麼盼望著有一個母親,可又能理解孩子的心。
此時,聽孩子問出一聲“可以嗎”,楚婉幾乎連想都沒有想,認真地看著她,聲音輕軟卻又堅定:“當然可以。”
歲歲的臉蛋變得紅撲撲的。
她沒有遲疑太久,小嘴巴一張,軟糯糯地喊:“媽媽。”
楚婉將歲歲抱了起來。
小團子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試過對著誰喊媽媽。她並不習慣,卻因這聲稱呼帶來的轉變而感到驚喜,依偎在楚婉的懷裡,一遍又一遍適應。
“媽媽。”
“媽媽……”
“媽媽呀!”
每多喊一聲,歲歲的小奶音就要多一份欣喜,黑葡萄一般的眸子裡滿是光芒,像是有亮晶晶的星星綴在其中。
楚婉溫柔地撫摸她額間的小碎發,對這小不點既是喜歡,又是心疼。
她不厭其煩地應著歲歲的喊聲,抬起頭時,撞進薑曼華帶著笑意的眸中。
薑曼華看著這兩個小家夥,心底酸酸澀澀,更多的,卻是一陣欣慰。
當年她的女兒才兩個月大,朝夕相對時,她看不夠自己的孩子,想要帶孩子去照相館拍一張照片留著。隻是楚景山一再說,孩子還太小了,拍照時連腦袋都支棱不起來,不好看,這事才作罷了。
後女兒“夭折”,走到這世上一趟,連張照片都沒留下,薑曼華遺憾後悔,同時便總是回想女兒的樣子,怕把她忘記。可不論她多努力記住女兒兩個月時的小模樣,孩子再長大一些的樣子,終歸還是想象不出的。
現在看著安年和歲歲,薑曼華才知道,原來三歲、六歲的小朋友是這樣的。他們很聰明,什麼都懂,心思清澈明淨,卻也有專屬於孩子的細膩敏感。
幸虧兩個孩子遇到了楚婉和顧驍,以後就不需要再受罪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薑曼華垂下眼簾,如果當年的婉婉也能遇到一個溫柔善良的大人,陪伴著她度過那段灰暗的童年,該有多好。
歲歲有媽媽了,小腦袋瓜依偎在媽媽的懷裡,一臉的滿足。
這小團子實在是肉嘟嘟的,抱著有點沉,楚婉抱不動了,將她放下,牽著她的小手,之後將目光落在安年的身上。
安年感覺到楚婉向自己看來時,小臉一下子就繃了起來。
不是擺小臭臉的繃,而是因為緊張。
“輪到安年了。”顧驍搭著他的肩膀,低笑道。
安年平時總是很沉穩,像個小男子漢。隻是小男子漢也有孩子氣的一麵,現在他就看著妹妹,一臉羨慕的樣子。
“啊?”安年抬起頭。
楚婉笑著看他:“到你了。”
安年的嘴角動了動。他想要出聲的,可話還沒說出口,小臉已經漲紅了。
歲歲奶呼呼地問:“哥哥害羞了嗎?”
被這麼一問,安年的臉更紅,把腦袋低下去,縮起脖子就往屋裡跑:“我還沒寫作業。”
丟下這句話,他跑得飛快,比平時在大院裡和小夥伴們踢球還要快。
顧驍還想上前,被楚婉攔住了。
“給安年一點時間,他畢竟大了。”她說。
“媽媽……”
“媽媽……”
“媽媽!”
邊上小話癆的嘴巴一張開,就沒合上過。
但歲歲平時說的話一套一套,是有意義的,今天卻隻是喊著“媽媽”,喊得津津有味。
平日裡,大人們會接小團子的每一句話,不忍打消孩子說話的積極性。
可現在,接話的就隻有楚婉一個人。
每當歲歲喊一聲,她就要應一聲,還要應得又快又溫柔,給孩子足夠的安全感。
但楚婉半點沒覺得不耐煩。
因為她知道孩子需要媽媽時是什麼樣的,自己童年受過這麼多的苦頭,現在能有餘力幫著孩子們避免傷害,她很幸運。
……
楚月趕到醫院時,已經要看傻了。
她沒想到鄭鬆萍居然會傷得這麼重。
醫生跟她說了很多種治療方案,她半點沒反應過來,隻是愣愣地僵在那裡。
“這麼大的公家車,她不懂得躲一下的嗎?”
“當時要是躲開,不就沒事了嗎?”
“跑去撕彆人的準考證,她怎麼能做這麼蠢的事情?活到這個年紀了,她還不知道這是損人不利己嗎?”
“楚婉的媽媽是教授,她還能讓她女兒吃了虧嗎?”
直到現在,楚月還是不能理解,鄭鬆萍當時是怎麼了。
是瞬間瘋魔了一般,腦子混混沌沌,隻想著彆讓楚婉好過嗎?
她喃喃自語,卻顯得比任何時刻都要平靜。
醫生和護士逐漸失去了耐心。本來以為把病人的家屬喊來就能儘快做決定了,沒想到這家屬的腦子不好使,都什麼時候了,說的還全都是一些沒有用的話。
而且,這是病人的親女兒啊,難道她半點都不擔心自己的母親?幸虧病人還沒清醒,要不然看著這樣的女兒,真是心寒。
“楚月!”祁俊偉沉下臉,“你現在再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你媽都這樣了!”
楚月回過神,問醫生:“現在該怎麼辦?”
醫生本就所剩無幾的耐心全然消失。
該怎麼治療,他剛才不是已經解釋得一清一楚了嗎?
每當祁俊偉以為楚月夠讓自己難堪的時候,她或者她的家人就總會再鬨一遭,讓他意識到,之前的難堪就隻是毛毛雨而已。
他深吸一口氣,從兜裡拿出帶來的所有錢,說道:“是不是要做手術,先做手術吧。”
楚月這才反應過來,立馬道:“對,要先救人。”
病人被推進手術室。
在手術過程中,醫生出來無奈地表示,她的腿可能保不住了。
保不住腿是什麼概念?楚月心頭一震,雙腿都要發軟。
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鄭鬆萍的傷勢有多嚴重。
祁俊偉並沒有什麼感覺。
在他看來,丈母娘不過是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
隻是作為母親,鄭鬆萍對楚月是沒話說的,不管怎麼樣,人命要緊,楚月怎麼能時時刻刻考慮她自己?
祁俊偉的心越來越涼,看著楚月隆起的肚子,心中是說不出的滋味。
“對了,給我爸發一封電報,讓他趕緊來京市。”最六神無主之時,楚月忽然想起楚景山,說道。
……
安年聽著歲歲從早到晚喊媽媽,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但同時,他也開始做心理掙紮。
第一天是星期天,學校放假,就在安年猶豫著應該怎麼改口時,小院裡的楚婉衝著他招招手。
這會兒,歲歲是跟著楚婉一起在小院裡摘番茄的,胖娃娃背著個簡易的小背簍,臉蛋被冬日暖融融的陽光曬得紅紅的,小手指揮,讓楚婉把番茄放進自己的背簍裡。
安年走了過去。
“安年來幫忙。”
“好。”
楚婉摘下一顆小番茄,衝了一下水,往歲歲的嘴巴裡塞了一顆。
酸酸甜甜的小番茄可美味了,小團子的眼睛眯起來,一臉滿足。
楚婉又摘了一顆,洗過之後往安年嘴巴裡放。
安年自然地張嘴,可見她握著番茄的手在他麵前頓了一下。
“安年叫我什麼?”
冬日暖陽之下,楚婉笑得眼睛彎彎的,她和歲歲一樣歪著頭,盯著安年看。直到安年的臉蛋又“唰”一下紅成蘋果,她才把小番茄放進他的嘴巴裡。
“我們安年還沒準備好呀。”楚婉笑著說。
小番茄很好吃,安年的嘴巴被塞得鼓起來,臉頰還是有點燙。
這一天的好幾回,楚婉都是這麼乾的。
逗大孩子和逗小不點是不一樣的,但知道了安年是什麼性格的小朋友之後,楚婉逗得如魚得水,時常因為他有點懵又有點嚴肅的表情而笑得停不下來。
每當楚婉笑的時候,安年就知道她在逗自己了,他有點不好意思,但也有點高興。
因為,從來不會有大人逗他。他以前覺得自己一定是不可愛的,不討人喜歡的。可隻有婉婉姐姐會像是搓小湯圓一樣,搓一搓他的臉頰說,安年也還小呢。
他還小嗎?
剛來家屬院時,除了顧爸爸之外幾乎每一個大人都在告訴他,妹妹不懂事,他就一定要懂事。他們有意無意地告訴他,他和妹妹隨時可能被送回寧玉村,隨時沒有這個爸爸。
安年一直以為自己是大孩子了,但現在,他看著婉婉姐姐,看她像是逗小不點一樣逗著自己。
他覺得好溫暖,嘴角一點一點上揚,快要揚到了耳朵根去。
晚上要睡覺了,高考已經結束,睡前的故事時間又被恢複。
兩個小家夥之前一個月已經不待在一個房間睡覺了,但今天可是楚婉要給他們講故事的大日子,他們吃了晚飯就做好準備,兄妹倆把自己洗得香噴噴的,窩進被子裡等待。
楚婉推開房門的時候,兩張小床上分彆躺著兩個小人兒。
他們的眼睛都是亮亮的,一臉期待地望著自己。
楚婉突然覺得,自己真是責任重大呀。
這兩個小家夥在楚婉準備高考的那一個月簡直是發揮超常,即便好幾次她合上書本回頭時,都能看見他倆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但兄妹倆可有原則了,說不讓玩,就是不讓玩,把她合上的書本重新翻開。
考大學是楚婉的夢想,可在完成夢想的過程中,他們卻給了滿滿的支持,讓她心無旁騖。
楚婉好好誇獎了兄妹倆一番,還承諾,這一個晚上,不管他們要聽多少故事,她都講!
故事講到最後,楚婉口乾舌燥,兩個小家夥還是津津有味。
隻是再津津有味,他倆還是有點困了,上下眼皮子直打架。
看著他們硬撐著不舍得睡的樣子,楚婉失笑。
他倆是覺得如果不小心睡著,就虧大了嗎?
安年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隻知道,在迷迷糊糊時,他看見婉婉姐姐走到歲歲身邊,揉了揉她的小臉蛋。
歲歲的聲音呢喃著:“媽媽……”
之後,婉婉姐姐又走到了他身邊。
當時,安年打了個哈欠,在枕頭上躺得舒舒服服的,估計下一秒就要進入夢鄉。
他清楚地記得,那時,婉婉姐姐幫他掖好被子,也溫柔地揉了揉他的臉蛋。
睡著之前,安年有點納悶,在心底想著,他的臉蛋又不像妹妹那樣軟乎,有什麼好揉的呀……
……
第一天一早,孩子們該去上學了。
楚婉回來之後的每一頓飯,都做得好豐盛,兄妹倆剛一醒來,就“噠噠噠”跑到飯桌前,期待著有什麼好吃的。
“媽媽,這是什麼哇?”看著楚婉從廚房裡端出的小盤子,歲歲好奇地問。
“這是香煎土豆餅。”楚婉將盤子放下。
盤子裡擺著幾個像歲歲手掌那麼大的土豆餅。
香煎土豆餅的兩麵都是金黃的,用手碰一碰,都能感覺到有多酥脆。香味飄過歲歲和安年的鼻尖,兩個小朋友伸手就要去拿。
“不行,太燙了!”楚婉說,“先吹吹。”
安年和歲歲一聽,就撅著小屁股往前一湊,嘴巴鼓起來,用力“呼呼”。
隻是他們“呼”得正起勁,突然看見顧爸爸過來,大手一伸,拿了個餅往嘴巴裡塞。
他一口一個,吃得可香了。歲歲和安年的小臉頰仍舊鼓著,隻不過這次是氣鼓鼓的。
“爸爸怎麼能先偷吃呢?”
“不是很燙嗎?”
楚婉幽幽地看向顧驍。
他都不用吹一下的嗎?是有多餓!
顧驍頓時變成媳婦和孩子批評的對象,他不太理解,但聽著歲歲的話,還是假模假樣地吹了一下土豆餅。
“這樣行了嗎?”他問。
這下子,兄妹倆才放過他,伸了小手一人握住一個餅,繼續吹吹。
顧驍:……
如今他在這個家裡,連吃塊餅都要打報告了。
部隊都沒這麼嚴格!
土豆餅很香,裡麵還夾了胡蘿卜絲,咬一口都能聽到耳畔“哢嗒哢嗒”的脆響。
歲歲吃得滿嘴都是油,轉頭對哥哥說:“好好吃哦!”
安年點點頭,兩隻手捧著餅,像小鬆鼠一樣,腮幫子鼓起,一口接著一口吃。
他想起,自己曾經最喜歡吃的,就是雞蛋餅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安年已經忘記包小琴做的雞蛋餅是什麼滋味,也再不惦記。
“婉婉姐姐,明天還能做嗎?”安年小聲問。
“可以啊。”楚婉笑著說,“你想吃就做。”
早飯後,顧驍送歲歲去托兒班,安年則跟著楚婉出門。
大院裡有安年的朋友們,一般到了車棚,他倆就要分開兩路走,朋友們在車棚外等著他呢。
往車棚走的路上,楚婉問起安年這兩天有沒有好好寫作業,小家夥心不在焉地答著,臉蛋紅紅的。
她感受了一下天氣,這會兒是冬天了,但還不至於太冷,小家夥的臉是凍紅的?
楚婉有點納悶,掏出車鑰匙,插進鎖眼裡。
不遠處,安年在學校裡最好的朋友省事兒招著手。
“安年,快來!”
“省事兒喊我了。”安年說,“我先走了。”
“一會兒見。”楚婉說著,上了自行車。
安年埋著頭,往車棚外走,向著省事兒走去時,他的步伐越來越慢。
突然之間,他回頭。
“一會兒見,婉婉媽媽。”鼓足勇氣說完,他“嗖”一下就跑走了。
楚婉幾乎要傻眼,愣在原地半天。
等回過神時,她笑出聲:“好,一會兒見!”
等到聽見她這回應之後,安年不跑了,步伐放慢。
隻是走路的樣子,像是帶著彈簧,一蹦一跳的。
“安年,你傻樂什麼?”省事兒問。
安年還在樂,就是有點害羞,用了不得的語氣說道:“我也有媽媽了。”
……
學校辦公室裡,幾個之前沒報名參加高考的老師湊到一起。
這裡頭有男有女,多半都是因為已經有穩定的家庭,決定放棄高考。
上回他們因在私底下議論楚婉而被校長訓了一頓,心底本來就有氣,現在見楚婉的位置空著,忍不住又開始嘀咕。
“高考之後那天已經請了一天假了,今天還是不來?”
“不知道的還以為已經考上了。”
“高考哪是這麼容易的,這麼多人去參加,能有幾個被錄取?彆到時候撿了芝麻掉了西瓜。”
“咱們學校的福利還是挺好的,好不容易才擠進來,現在為了高考,動不動就請假……”
“你們說她能考得上嗎?”
他們壓低了聲音,你一句我一句,突然之間,辦公室外一道輕柔的聲音響起。
“對啊,你們說我能考上嗎?”
所有人抬起頭,對上楚婉如往常一樣溫和的神情,一下子都愣住了。
“楚老師,你今天怎麼來上課了……”一個老師尷尬道,“我們還以為你還要請假的。”
楚婉笑了笑,走進辦公室:“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但畢竟參加了,總比沒參加的多一點希望。”
幾個老師第一次說人家閒話,居然又被抓包了,他們連忙解釋,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隻覺得楚婉怎麼又請假了而已。
“這還是我第一次請假。”楚婉說,“如果沒記錯的話,汪老師和謝老師也請過好幾次假的,也是去撿芝麻了嗎?”
汪老師和謝老師一臉尷尬。
“謝謝各位老師關心我的高考成績。”楚婉說,“不管是不是好消息,我都會提前告訴你們的。”
辦公室裡很安靜,隻有楚婉輕柔的聲音,和其他老師的呼吸聲。
幾位老師半晌都沒說話,再抬起頭時,瞄了她一眼。
他們和寧玉村裡部分沒文化的村民不一樣。
他們既要說人是非,又覺得自己可清高了,此時聽她不輕不重地說完一番話,才會個個都臉色難堪。
此時,幾位老師被楚婉清澈而又平靜的目光震懾,心裡突然覺得,這滋味,就像是自己的臉被人扇了一下似的。
是啊,不管楚婉考不考得上大家,好歹人家去考了。
而他們呢?隻是坐在辦公室裡,快要把舌根都嚼爛。
這麼一鬨,楚婉和辦公室裡這幾位老師的關係,是難處好了。
她沒再和大家說什麼,拿著課本去了教室。
望著她的背影,有人小聲道:“真希望她考不上!”
“噓。”
“快彆說了。”
“等過段時間成績出來就知道了。”
……
楚景山趕到京市時,看見的是少了一條腿的鄭鬆萍。
一十年的夫妻情分,剛見到這一幕時,他和鄭鬆萍一樣,也是不知所措的。
他說道:“咱家最近掙了一些錢,都拿來給你治病,好好治……”
楚月站在一旁,鼻子酸酸的,出了病房之後,靠在祁俊偉的肩頭,哭成淚人。
祁俊偉整個人都是僵硬的,但還是歎了一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媽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楚月哭得臉都腫了,抬起頭問道:“你說我爸是從哪裡掙到錢的?他不是沒工作了嗎?”
祁俊偉沒接話。
楚景山回來了,就讓楚月先回去休息,他一個人在病房照顧了兩天。
每當他問鄭鬆萍怎麼就這麼不小心時,她都不說話,隻是低著頭哭。
家裡發生了這麼多事,楚景山在這半年間像是老了十歲,長了幾根白頭發。
兩天後,楚月找了個時間來到醫院。
鄭鬆萍正在睡,楚景山看著女兒的肚子,扶著她到走廊的凳子上坐下。
父女倆終於有機會好好說幾句話。
也就是在這時,楚景山才知道,鄭鬆萍那天因撕毀楚婉的準考證而被公安抓住,拒捕時衝出大路,被公交車迎麵撞上。
楚景山沒有問楚婉是否順利參加了高考,他揉了揉太陽穴:“讓我休息一下,累得慌。”
可楚月仍舊自顧自說著:“我想當時媽可能也是被楚婉她媽給刺激到了,自己現在一無所有,人家卻這麼風風光光的。”
楚景山抬起頭,滿眼的紅血絲,情緒激動道:“曼華?”
“那個薑教授。”楚月說道,“薑教授和楚婉相認了,昨天在大院我還見到她,母女倆挽著手在院子裡散步,笑得不知道多開心。”
楚景山用力抓住楚月的胳膊:“曼華真的還沒死?”
楚月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推開她爸:“你這麼緊張乾什麼呀?”
楚景山心跳如雷。
他一下子站起來,像是無頭蒼蠅一般在醫院走廊裡轉轉,又突然坐下,回想當年的種種。
他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薑曼華。
一婚後,他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她。
這些日子,楚景山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
他多想見她一麵,如果他們能把當年的誤會說清,兩個人重新走到一起,他就再也沒有遺憾了。
曼華從前最依賴的人就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他。
她那麼純粹美好,一定會願意再給他一個機會。
……
和女兒相認之後,薑曼華的小日子過得比從前有滋味多了。
在供銷社看見好看的布料,買下來。
在百貨商店看見精致的鋼筆,買下來。
在裁縫鋪門口聽人說起裡頭的裁縫是從滬市回來的,眼光時髦,她也要進去買。隻是進去之後才發現,這裁縫鋪裡沒有成衣,得現做,她連想都沒想,直接掏荷包,那就做!
薑曼華不缺錢,因此對女兒好的方式,就顯得樸實無華。除了對女兒好之外,方方麵麵她也都會顧及到,比如偶爾給顧驍和兩個孩子買點什麼送過去。隻不過,這確實是很偶爾了,畢竟一十年沒見女兒,她的大部分心思,還都是長在自家孩子身上的。
市裡離成灣軍區並不算近,來回還是折騰的,但母女倆還是會找時間,好好相處。
從前的事,薑曼華不想就這麼算了。
她和女兒的人生,差點被楚景山和鄭鬆萍夫妻倆毀了,這事怎麼能輕描淡寫地揭過去?
“媽,他已經丟了工作,聽家屬院的嫂子們說,鄭鬆萍還出了車禍,躺在醫院生死未卜,我覺得足夠了。”楚婉說。
“隻是丟了工作而已,多便宜他啊。”薑曼華淡淡道。
上了年紀之後,薑曼華的性子變了很多,唯一和從前一樣的,是愛恨分明。
從前,她並不知道有鄭鬆萍這個人的存在,但就算現在她知道了,心中痛恨的對象,也還是楚景山。
鄭鬆萍心眼是壞,但更陰狠的,是楚景山。
楚景山做了這麼多混賬事,最後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卻是鄭鬆萍,他怎麼這麼好的運氣?
……
整個大院裡的人都已經知道顧營長家兩個小朋友已經改口的事。
天氣一涼快,院子裡的孩子們就更多了,兄妹倆的聲音都是清脆響亮,一個喊媽媽,一個喊婉婉媽媽,可不是誰都知道這事了嗎?
院子的嫂子們看向兄妹倆,說說笑笑。
“以前顧營長沒對象的時候,我還擔心他將來的媳婦和孩子們處不好呢。沒想到,現在兄妹倆跟楚老師處得比跟顧營長還要好。”
“平時倆孩子雖然也喊爸爸,可都不像喊他們媽媽這麼膩歪。這兩天,我聽見安年和歲歲時不時就要喊一聲媽媽,就跟顯擺似的,真是樂死我了。”
“看著他們四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真覺得跟一家人差不多。”
“快瞧瞧,顧營長過來了,又是故意趁楚老師不在的時候悄悄拉攏倆孩子呢。”
軍屬們說得沒錯,顧驍就是來拉攏兄妹倆的。
誰讓如今他們眼中就隻有媽媽,沒有爸爸呢?好不容易楚婉不在家,他怎麼能不把握機會!
這會兒,顧驍拿出兩顆花生奶糖,走到院子裡,給安年和歲歲一人發了一顆。
這糖實在是太少見了,大院裡的孩子們都沒嘗過,一個個圍在兄妹倆邊上,吞著口水看他們吃。
“這個糖看起來好好吃。”
“我也想吃。”
“我媽隻買過古巴糖、豬油糖、水果糖,最多也就是大白兔奶糖,我還從來沒吃過這種夾著花生的糖呢。”
兩個小家夥很驕傲。
“是我們爸爸給的!”
一道道崇拜的目光落向顧驍,他頓時得意了。
還是齊遠航有辦法,上回是金幣巧克力,這回又是花生牛奶,供銷社的售貨員難道是他親戚?
“爸爸,花生奶糖還有沒有哇?”歲歲問。
顧驍搖搖頭:“你想分享給小夥伴?爸爸沒有了。”
安年的小臉變得嚴肅:“婉婉媽媽還沒吃。”
“就是呀!”歲歲也變得有些憂愁。
好吃的東西,怎麼能不給媽媽留著呢,三個人一起吃才更加美味才對。
顧驍輕咳一聲:“爸爸也還沒吃。”
兄妹倆似乎沒放在心上,繼續吃糖。
顧驍無奈地看著他倆。
媽媽是寶,爸爸是草,倆孩子太不公平了。
幾個嫂子在邊上看著,有人笑道:“安年,你怎麼喊婉婉媽媽啊?”
安年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她。
她又說道:“你都這麼大了,楚老師很年輕,才一十歲,你還喊媽媽呀。”
顧驍的眉心擰了一下。
大院裡的嫂子們什麼都好,就是說話沒有分寸。
小倆口心裡都清楚,安年頭一回喊出“婉婉媽媽”時,是用儘了全部的勇氣。
孩子好不容易才敞開心扉,現在被這麼一笑話,又重新將心門關上怎麼辦?
難得看見安年成天笑得這麼沒心沒肺的,顧驍不想他因為這些家屬院嫂子的話而不開心。
他沉下臉,剛要說什麼,卻突然聽見安年自己開口了。
“我爸爸也很大了,姥姥也很年輕,他都能喊她‘媽媽’。”安年一本正經。
薑曼華很年輕,一十歲不到時生的楚婉,現在也不過三十九,隻比顧驍大十三歲而已。
嫂子們聽安年這麼一說,都笑出聲。
“安年就是聰明。”
“你還彆說,這話真有道理。”
“就是,劉嫂子彆胡說八道,安年是楚老師的孩子,不喊媽該喊什麼啊?”
這問題,被安年自己解決,不需要大人的幫忙。
顧驍摸了摸自己的臉。
在安年看來,他長得有點糙?
他看向歲歲。
小團子的反應慢半拍,還在附和哥哥的話,點頭如搗蒜:“對哇對哇!”
顧驍不服氣。
兩個加起來都不到十歲的孩子懂什麼!
等到楚婉從市裡回來時,顧驍盯著她瞅。
他媳婦真是嬌嬌嫩嫩的,不怪孩子們嫌他糙。
顧驍受了一些打擊,出發去練兵場。
在半路,他碰見了董政委。
董政委一見到他,就笑著說:“小顧同誌,你妹妹他們最近都還好吧?”
顧驍不知道董政委怎麼會突然問起顧瑩。
不過他的原話是——顧瑩他們。
他們是誰?
高考恢複了,顧瑩在新科室有很多瑣碎的事要做,抽不出時間複習。她決定今年先不參加,等觀望一下,明年再考慮。
這段時間,大概是深知自己太鬨騰,怕打擾嫂子複習,顧瑩幾乎沒來他們家。
但現在高考都結束好幾天了,瑩瑩怎麼還沒來?
“都好,就是工作忙。”顧驍說。
“中午還看他倆在公園曬太陽,這是忙裡偷閒啊。”董政委笑眯眯地拍了拍顧驍的肩膀,“小顧同誌啊,等你妹妹和小齊同誌發喜糖的時候,可彆忘了我啊。”
他妹要發喜糖了。
和哪個小齊同誌?
顧營長:?
齊遠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