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這樣的想法,聞人約很快忙了起來。
他不僅要撿起荒廢了一年有餘的課業,重新學習,還要日日操練樂無涯教他的一套養身拳譜和太極劍譜。
樂無涯不指望他半路出家能練出個什麼名堂來,把身體底子打好才是最要緊的。
明秀才是個好樣的,就是氣性太重。
隻要活得長,什麼仇人熬不死?
安排好聞人約,樂無涯開始謀劃他的事情。
自從騎著去知州那裡開了一次會後,樂無涯就喜歡上了那匹懶洋洋的小黃馬。
小馬從個頭到個性,都毫無馬樣兒,裝作窩囊小毛驢狀,走得拖拖拉拉、一搖三晃,正好方便樂無涯騎著,在南亭縣慢慢逛遊。
這麼一個小縣城,徒步走上半日就能把主街小巷都轉遍了,實在沒什麼逛頭。
孫汝這些時日偃旗息鼓,冷眼旁觀著他的一舉一動,心裡沉寂許久的小算盤又開始撥拉起來。
陳員外這座靠山轟然倒塌,然而孫縣丞本人就是南亭縣的一棵大樹,根底深厚,就算是傷筋動骨,好歹一時半刻死不了。
裴小將軍的確年少有為,可他駐地在清源而非南亭,辦妥了差,早晚是要回去的。
等他走後,南亭縣的主,真要由他聞人約來做麼?
就像是陳員外,即使知道小福煤礦出事,還是猶存妄想,想儘力保上一保。
同樣的道理,儘管南亭是個小縣,權力仍是得來不易。
要孫縣丞毫無留戀地撒開手去,他實在舍不得。
不過,太爺韜晦至此,著實是把孫縣丞嚇到了。
他學乖了幾分,不打算暗下黑手,隻盼著太爺誌向高遠,看不上這南亭小縣。
這小地方著實無趣,連戲樓裡的戲、說書先生的書,反反複複就是那麼幾樣。
太爺既入了欽差的眼,再撿著辦幾件要緊的案子,大概很快就有高升的機會。
在孫縣丞跑了好幾趟城隍廟、誠懇焚香祝禱自家太爺一路高升時,樂無涯正在裡裡外外地研究南亭縣。
他並不覺得南亭無趣。
這幾日溜達下來,硬是把馬蹄鐵都磨短了半寸。
這日,樂無涯在牤水河邊飲馬,閒來無事,從懷裡掏出項知節、項知是各自寄來的第二封信。
項知是:“觀你那日衣衫單薄老舊,特送你裁縫一個,人在路上,春日方至。”
樂無涯對他的怪癖不以為意。
項知是對人示好的方式,就是鋪天蓋地地撒錢。
他的母親在宮中地位不高,家族卻是頗為富庶,堪稱富可敵國的錢袋子之家,搞得項知是小小年紀就像個善財童子投胎,所用一應都是他可用輿服範圍內最好、最貴的。
項知節則送來了一方小匣子。
打開一看,裡麵是一本琴譜和一枝桃花。
這回他沒給樂無涯出什麼難題,信也寫得簡潔:“此處春意
已發,寄春一枝。此外,新得曲譜一本,有幾處疑是有誤,還請指教。”
這信就好回許多了。
樂無涯記得,自己當初指點過他,練習笛子於治療他的結巴頗有益處。
笛子在本朝雅樂中應用頗少,在民樂小調中倒是常常使用,因而常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俗物。
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項知節仍是勤加習練,時時不忘,當真是長情之人。
樂無涯翻開笛譜,果真是一本民樂集錦,搜羅了各地昆笛、梆笛曲。
但因為此書為民間出版,校檢不足,難免有錯漏之處。
前世,樂無涯為著能融入文人清流當中,下了一番苦功琢磨音律。
可惜天性使然,他俗得出奇,對雅樂欣賞不動,就好聽熱熱鬨鬨、歡歡喜喜的民樂。
他興致勃勃地研究起來,除了項知節自己圈點出的幾處錯漏,他還尋出了好幾處其他的不妥之處。
正當他對著曲譜專心用功時,身後傳來了一聲輕咳。
……他可太熟悉這個聲音了。
二人年少時一起做壞事被抓包,他都是這樣一聲咳嗽。
樂無涯回身,恰好落在裴鳴岐的目光中。
裴鳴岐一身軟甲,騎在棗紅色駿馬上,身後則跟隨著副將安叔國與一眾親兵。
瞧這陣仗,樂無涯便知道他要走了。
樂無涯把笛譜收起,抓著馬韁站起身來,招呼道:“裴將軍,好走。”
裴鳴岐自打在五十步開外看見他,已練習了半天笑容,結果對麵張嘴就祝他好走。
他的努力立即報廢,撂了臉子道:“這麼盼著我走?”
樂無涯眨眨眼。
他和自己打了三次照麵,就用了三次強。
他覺得自己盼著他走,合情合理。
見縣令大人一無所知地望著他,裴鳴岐心尖一痛,警告道:“若是傷了你自己,我饒不了你。”
樂無涯盤了一下這話,覺得頗有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滑稽,便故作文靜,微微一笑。
安副將眼見自家少將軍話越說越出圈,忙出麵斡旋,儘量公事公辦道:“聞人縣令,這回我們算是幫您一把,今年征糧的時候,就請您萬勿拖延了。”
樂無涯克製地一點頭:“好說。”
裴鳴岐在一旁虎著個臉。
……雖然此人說話討厭,他還是想要和聞人縣令多說幾句話。
他將樂無涯從頭至腳打量一遍,又盯上了樂無涯的坐騎,張口就問:“你怎麼騎個驢?”
小黃馬似乎知道裴鳴岐是在說它,茫然地昂起頭來,吐出了一半舌頭,看上去傻得惹人憐愛。
樂無涯這兩天和小黃馬處出了些感情,眼前人又是過去人,場景交錯,一時難以分清。
於是他張口就替小黃馬伸冤:“你才是驢。”
話一說完,樂無涯立即後悔。
安副將更是倒抽一口冷氣,飛快看向裴
鳴岐。
他得盯緊了些,看看他到底是要拿靴上的鞭子還是腰上的佩劍,真動起手來,他好攔著點。
沒想到裴鳴岐挨了罵,不僅不惱,在怔愣過後,臉上居然見了笑模樣。
他想,若是烏鴉真在這小縣令身上,偶爾能像這樣活潑潑地冒個頭,哪怕忘了前塵往事,他看著都高興。
……挨罵也高興。
心情大好的裴鳴岐翻身下馬,把自己的韁繩向前一交:“這個給你。()”
樂無涯懂馬,打眼一看就知道他這匹馬有汗血馬的血統,一匹絕不下百金。
這麼匹寶馬,他就像是小時候在早餐攤上遞個小籠包子給他一樣隨意。
樂無涯垂下眼睛:“謝裴將軍美意。此馬性烈,下官不會騎。?()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裴鳴岐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收回的道理:“那你給我養著。養壞了我拿你是問。”
樂無涯正要拒絕,忽然聽到兩聲悶悶的狗叫。
他側身看去,看到隊伍後頭,二丫正目光灼灼地望著他,鉚足氣力想要往前衝。
牽狗的小兵因為沒牽緊狗挨了罰,此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死活不肯放手,正手腳並用地和大狗角力。
樂無涯靈機一動:“裴將軍,這大犬是您的嗎?”
裴鳴岐也注意到了狗叫聲,頓時驚喜,試圖從他眼中尋覓故人的影子:“你喜歡?”
樂無涯:“嗯。”
裴鳴岐一揚手:“牽來。”
小兵得令,終於從反複拔河的折磨中解脫了。
二丫撒著歡來到了樂無涯身側,繞他走了一圈,嗅了嗅他的氣味,便很安定地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裴鳴岐見自己送禮送得成功,笑意更濃。
他凶悍暴躁起來,簡直生人勿近,笑起來卻有兩顆異常標準的虎牙,帶出了三分稚拙的傻氣。
裴鳴岐從小被樂無涯笑話慣了,因此在不熟悉的人麵前,從不愛笑。
他對著樂無涯沒頭沒腦地傻笑了一陣,才收斂起來:“走了。回見。”
……走了。
聽到這兩個字,想笑的人變成了樂無涯。
剛來聞人約這具身體裡,他不想前塵,是因為隨時預備準備著要走。
現在走不脫了,站在這一世,就忍不住要去回想前塵。
本朝規矩,文武分家,文官需走科舉,軍職卻可以世襲罔替。
裴鳴岐並非獨生,還有一弟一妹,但裴家主母是個孱弱身子,另兩個孩子都是側室所出。
裴家就得了這麼一個小鳳凰,接班的自然該是他。
當年,是哪個傻子,聽說裴鳴岐要走,去軍隊裡曆練,就乾脆利索地打點行李,留了封信,離家出走也要跟上去了的呢。
樂無涯一個人帶著乾糧,騎著二哥的馬,追著他跑了五百裡,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