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涯初次看到戚氏之名,是在大理寺等待鉤決的死刑犯名冊上。

案卷上寫道,戚氏女,年二十二,桐廬人氏,世傳花匠。其母劉氏寡居多年,與當地縣吏冀天材媾和通奸,請為妾室,冀不許。其母忿忿不平,在家觸柱而亡。

戚氏女心懷怨憤,陰潛於道,於白日持斧鬥殺冀天材。

眾人皆見,證據確鑿,擬判斬刑。

案卷自桐廬一路遞至上京時,方入盛夏。

樂無涯切了西瓜,和同僚分食。

他看見“持斧鬥殺”四字,又著意看了看她的年齡,與同僚商議:“你們覺得如何?”

幾名同僚飲茶的飲茶,搖扇的搖扇,吃瓜的吃瓜,並不直言。

隻有一人含混答說:“殺傷縣吏,按例當斬。”

樂無涯心知肚明,這幾位同僚為何作此反應。

桐廬乃江州管轄。

此地的總督黃子英,字公瑎,乃當今皇上的心腹之臣,在皇上還居東宮之時,便儘心輔佐。

他正當權勢煊赫、如日中天,既是他治下的案子,多一事總不如少一事的好。

其中,有兩三雙視線暗暗盯著樂無涯,窺伺著他的反應。

有人發問:“樂大人,您覺得此案有什麼問題?”

他們都與黃子英交好。

誰都知道,樂無涯最近頗得陛下青眼,這位新貴想要更進一步,怕是得踩著老人上去。

若他要拿這件事做文章,他們可得替黃大人盯緊了。

樂無涯沉思片刻,用軟扇一拍手心,態度頗不端正地嬉笑道:“案卷中絲毫未提及她的丈夫及婆家。戚氏都二十二歲了,還未嫁人?”

這玩笑話讓他們鬆弛了不少。

同僚們紛紛議論起來:

“家有寡母,是不是想招婿上門?”

“小門小戶的,不是逃荒要飯的,誰肯上門?”

“許是生得醜吧?”

在一片玩笑聲中,樂無涯掛著笑容,托腮陷入沉思。

女子自儘,各有其法。

性柔些的,或懸梁,或服毒;性烈些的,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會選擇當眾一頭磕死。

哪有像戚氏女的母親劉氏這樣,在家默默地一頭磕死的?

此案有異。

樂無涯那時還沒弱到不能遠行的地步,於是他向皇上遞了一封折子,簡要講述了戚氏女之案的疑點,打算親自走一趟桐廬。

彼時,太後病重,皇上最重孝道,陪侍在旁,隻匆匆地回了一個“可”字,算作批複。

樂無涯捏著這封發回的折子,原本的五成底氣,壯大到了八成。

他請了五日休沐假期,快馬快船,微服前往桐廬。

剛在桐廬落腳、吃頓早餐的功夫,樂無涯就聽到小二向往來客商繪聲繪色地講起了戚氏女與劉氏的故事。

他在旁邊蹭了一耳朵。

許多案子的情形,本縣人最知真相,隻是因為不能以民告官,戚氏女又和其母劉氏相依為命,沒有肯為他們捐棄一切、舍命上告的親眷,普通人也隻能搖頭歎息罷了。

劉氏是個美人,生了兩女。

大女兒性情沉靜冷淡,二女兒則活潑開朗些。

丈夫去世後,她含辛茹苦,白日替人侍弄花草,晚上紡紗織布,把兩個孩子拉扯到及笄時,她病了一場。

病中一日,她忽然很想喝魚湯。

二女兒下水捕魚,不幸被暗湧卷走,溺死水中。

劉氏得訊,自責愧悔不已,病勢更加沉重,險些一病不起,丟了性命。

半年過去,她的病是好了,她人卻變得有些癡癡傻傻,隻知道低頭乾活,其他什麼都不曉得了。

案卷中的戚氏女,便是她僅剩的大女兒。

她一語不發地擔起了養家重擔,晝忙夜忙,幾乎不怎麼著家。

她最擅侍弄花草,不管是多麼名貴嬌嫩的花朵,在她手下都聽話得很,能開出一園的芬芳馥鬱。

可她織布技巧粗疏,始終織得不如妹妹。

她本到了許嫁的年紀,並不是沒人想議親。

但戚氏女隻有一條要求:她得把母親帶到婆家贍養,以儘孝道。

與她同為匠籍、家室貧窮的,多數隻能掙得了自己那口嚼穀,養不起這麼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死的傻丈母娘。

比她家底豐厚的,大可以娶一個更柔婉美麗的女子,也瞧不上戚氏女。

誰叫那戚氏女成日裡冷著一張臉,野草一般的性子,毫不招人疼。

一來二去,她的婚事便耽擱了下來。

先前,劉氏美貌卻不失精明,知道自己再嫁不難,難的是讓對方容下自己的兩個女兒,又怕自己再婚生子後,偏心幼子,索性斷了念頭,隻安心撫養兩個女兒便是。

如今一朝癡傻,她的是非反倒多了起來。

譬如那位縣吏,冀天材。

有不少人都知道,這冀天材是個色胚,偏偏又是個畏妻如虎的軟蛋,仗著自己管轄著劉氏家這一片地帶,便常在劉氏家外轉悠,還常常送些臘肉、柴米上門,都被戚氏女客客氣氣地送了回去。

既然此人沒打算正經納母親進門,她也絕不收受好處,平白落人話柄。

當年春日,戚氏女去當地員外家侍弄茶花,要和其他幾個女花匠在員外府上共住幾日。

一夜,她的鄰居李大娘為了趕工期,織布到深夜,忽然聽見劉氏啞著嗓子喊救命、喊娘。

剛喊兩聲,就聽閌閬一聲巨響,似乎是什麼東西撞到了硬物上,接下來便是鴉雀無聲了。

李大娘嚇了一大跳,以為隔壁是碰上了盜匪。

她丈夫不在家,她也不敢輕易出門,隻隔著落了鎖的後門門縫看出去,正好瞧見冀天材慌慌張張地係著腰帶,從劉氏家逃了出去。

李大娘第一眼看過去,還以為自己撞破了劉氏和冀天材的奸情。

可那動靜實在不對,待冀天材不見了蹤影,她才壯著膽子開了門鎖,摸到隔壁,駭然發現劉氏腦袋磕在紡車上,人已經氣絕而亡。

除了她,還有三四個街坊都看見了冀天材倉皇外逃。

但這事過於私密,街坊們也說不好這算侵門踏戶、實施奸·淫,還是無媒苟合。

冀天材又是桐廬縣縣令的姐夫,更沒人敢拿這沒影兒的事去告發。

等戚氏女聞訊回來,街坊們已經替劉氏收拾好了遺容。

他們心中有數,卻又不大敢有數,隻好去勸戚氏女節哀。

說句殘忍的話,沒了這拖後腿的母親,她一個能乾的孤女,反倒還能過得輕鬆些。

鄰裡之中,唯有李大娘聽到了劉氏喊救命,心裡總不鬆快,見了戚氏女,神色也不自然。

也不知道這女子眼怎麼這麼毒,一眼就把李大娘從街坊中挑了出來。

她夜半去拜訪了李大娘,幾句話問下來,本就懷愧的李大娘便抵擋不住,哭著將自己的見聞說了出來。

可說完了,她仍是怕,抓著戚氏女,反複哀告,說自己不敢上衙門。

劉氏死的那天,李大娘就一個人在家,沒人能證明她說的是真的。

她當真不敢得罪冀天材。

戚氏女沉吟良久,叫她放心。

戚氏女踩著自家母親撞死的小紡車,用兩日一夜的時間,紡出了兩匹布。

織好布的那天清晨,她去街坊家偷了一把斧子,用麻布裹了,又包了頭發,用煤灰抹了臉,換上男子衣裳,蹲伏在冀天材家旁邊,默默地一連蹲了兩天。

冀天材心虛,告假在家貓了幾天,聽說戚氏女沒有上衙門告狀,似乎是認命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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