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兮被叫到劉氏的院子裡用晚膳,劉如英也在。
晚膳後,劉氏漱了口,忽然說要親昵一些喊劉如英。
劉如英聞言先是微微怔了一下,接著便低下頭,細聲細語道:“我乳名‘客兒’,姑母便叫客兒就好了。”
“客兒”、“客兒”!
兩個字,道儘劉如英失去了爺爺和父親,母親又早逝後,隻能流轉在父族叔伯家中,寄人籬下的心酸和苦楚。
“客兒”!?劉氏當即就紅了眼,就差要哭出聲來:“胡說八道,什麼‘客兒’?你乳名叫‘鯉魚’!”
“你可知曉,阿娘懷著你的時候,兄長從前線送了信來,嫂嫂見兄長那仔細雕刻的竹木簡上的雙鯉魚,心中喜悅,便同我道,日後你出生,小字便喚作鯉魚!”
鯉魚,是時下對書信文雅的稱謂。大雍朝交通不便,人們傳遞書信極為困難,為了避免書信在傳遞過程中不被損毀,時人想了個辦法,把書信紮在兩片竹木簡中,木簡外的合攏處一般都雕刻成魚形,故而書信也常常被稱之為“雙鯉魚”。
劉氏朦朧著淚眼,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在北庭都護府時,嫁了人也常常回娘家陪伴家中嫂嫂的時光。
依稀中,她又看到那個眉眼與如今的劉如英無比相似的女子,在那個豔陽天裡,坐在茂盛的榕樹下,一手拿著那雙鯉魚,一手溫柔地撫摸著肚子輕笑的模樣。
女子回首,發現了回娘家來的劉氏,便快活地向她招手,說道:“小姑來啦?快來瞧瞧你阿兄刻的鯉魚,多精細呀!日後這孩子出生了,小字便喚作鯉魚如何?”
可是經年之後,那個名喚“鯉魚”的孩子長成了,卻告訴她——“我乳名‘客兒’。”
這如何不叫劉氏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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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如英也跟著紅了眼,啜泣著默默擦眼淚。
和記憶中的一樣!
她知道的,“前世”她和姑母說自己乳名叫“客兒”的時候,姑母就極為悲傷,難以抑製。
然後,姑母會告訴她,她阿耶阿娘非常相愛,她阿耶阿娘很愛她,她阿耶當年在戰場上,都會滿心眷戀地給尚在孕中的妻子親手雕刻雙鯉魚……
後來,她才兩歲大的時候,阿耶戰死了,阿娘失去了阿耶,沒兩年便鬱鬱而終。
他們很愛她,他們隻是沒辦法忍受失去對方的痛苦,所以他們先去地下團聚了,他們不是故意丟下她的。
她也不是生來就是“客兒”的,若非爺爺和阿耶走得早,她也該是北庭都護府那些將門女兒,英姿颯爽,而不是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看人臉色過活。
劉如英今生又說自己叫客兒,她明知道姑母會難過她前半生過得如此淒涼,她也很為自己令姑母難過的行為感到愧疚……
但是她真的、真的,好想、好想再聽姑母說一次——
你小字不是客兒,你叫鯉魚!是象征著你父母恩恩愛愛的那“雙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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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場的湛兮無奈地給兩位女眷遞手絹,寄人籬下、輾轉各家都非自己家的心酸,又哪裡是言兩語能說得明白的呢?
劉如英母族也沒什麼人,被“和離”後,想起出嫁前在父族叔叔伯伯家中仰人鼻息的日子,怎麼都無法讓自己再丟人現眼地回去,好在……好在姑母收留了自己!
劉如英含淚帶笑:“讓小少爺看笑話了,我此生猶如浮萍,著實丟人。”
“你不是浮萍,”湛兮認真地看著她,“你是威遠將軍府的一隻雛‘鷹’。”
劉氏點頭:“金童子說得對!你可不是什麼浮萍,阿耶和兄長可都是有戰功的!那些宗叔宗伯憑什麼對你不好?他們可是拿了我父兄的撫恤金的啊!還有你娘的嫁妝,阿耶和兄長當年攢下的家業……”
劉氏越想就越氣不過了,劉如英來投奔她,帶著什麼?什麼都沒有!
稀稀拉拉的兩個老仆,連個年輕的丫鬟都沒有,難為她了,她這一路如何走過來?這一行人裡頭,唯一看著能打一些,可叫人有些許安全感的,還是半路撿來的流民。
那些錢呢?那些家業呢?那些嫁妝呢!?給劉如英便罷了,這是她長兄唯一的子嗣,但那些宗族憑什麼私吞這些財帛!?
她劉麥芒是嫁作曹家婦了,可她還沒死呐!
心中怒意滔天,劉氏麵上卻是慢慢冷靜了下來,不一會兒,她又與劉如英和湛兮談笑自若了,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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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或許是真的很欣賞那個青壯年了,覺得這是一個上戰場的好苗子,沒忍住也和劉氏提了一嘴。
故而轉移話題的時候,劉氏也笑盈盈地說劉如英這路上撿了個不錯的苗子,那男子扔戰場上,必然會大放異彩的。
劉如英卻沒有表現出多麼高興的模樣,臉色還有些蒼白,她想要掩飾自己不太美妙的心情,卻掩飾不了,神色有些格外的不對勁。
劉氏當即就問她:“這是怎的了?可是伯母說錯了話?”
劉如英抿了抿唇,有些艱難地動了動喉嚨,最後卻還是決定說出來:“我……我本該早幾日就到達將軍府了,隻是這路上又做了個‘夢’。”
劉如英說,她做了個預知夢。
夢裡她隨意救活的這個名叫高鐵牛的人,和她原來不是萍水相逢,他天生將才,在未來會因為她而得了將軍府的人的看重,將軍府慧眼識才,給了信箋讓他帶去邊疆尋大將軍。
之後,高鐵牛會像大將軍一樣給大雍開疆拓土,他還曾為大將軍擋刀數次……
不久之後,國舅爺第一次上戰場時,落入敵手,也是高鐵牛英勇地單騎闖入敵營,將小少爺救了回來……
最後的最後,大將軍甚至會親自給高鐵牛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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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到這個夢的時候,我本來都已經走遠了。”劉如英平平地笑了一下,“後來,我尋思著,既如此,那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不如就倒回去把人帶上,於是我就把人帶回來將軍府了,沒想到他當真好運,能得姑母你看重。”
“看來那夢,確實是有幾分值得信的。”劉如英輕輕地說。
沒人知道,她想的是:他不是一個好夫婿,但是他將來會給大將軍擋刀數次,他會救小少爺一命,那她必然不能打破了這既定的命運。
比起她那些閨房哀愁,還是大將軍和小少爺的安危更重要!
湛兮是何等人精,劉如英這含含糊糊的話一出,他就聽得差不多了。
劉如英說夢見了高鐵牛的將來,卻隻說夢見他如何如何對將軍府有用,卻隻字不提對方還會和她有過一段姻緣。
想必是“前世”的蘭因絮果,終成怨偶,讓劉如英不願意再和高鐵牛有瓜葛。
可是偏偏高鐵牛又在她的必經之地上生死一線,劉如英到底是個善良的人,她心腸沒那麼硬,無法看著對方就這樣死去,最後還是選擇了救對方一命。
湛兮猜想劉如英應該是救了人,就立即離開了的,估計是不想和高鐵牛有更多的孽緣。
但是走出去了一兩日,她又想起這個和她成了怨偶的家夥,將來還會對大將軍和小少爺都有很大的用處,於是不得不捏著鼻子,又折返了回去,把人撈著一路過來了。
這一來一回的,就比她前世抵達將軍府的日子,晚了幾天。
劉如英是又擔憂大將軍和小少爺會因為她的影響而受到傷害,又害怕高鐵牛不走上戰場的話,大雍朝後期的戰事該如何是好?
比起這大過天的人命、比起大雍朝的戰局走向,劉如英就覺得自己好像沒那麼悲傷了。
就讓高鐵牛當他的大將軍去吧,而她永遠是他的救命恩人!是威遠將軍府的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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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把事情在腦子裡過了一遭後,不得不承認,看來他誤會了,原劇本沒有再提高鐵牛,可能是因為他下場也不咋地,隻是原劇本覺得沒什麼描寫他的必要罷了。
畢竟原劇本是一個很神奇的存在,它會將很多湛兮覺得非常重要的關鍵和細節通通忽略,而大書特書原身快活恣意的花天酒地。
湛兮如今看劉如英的表現,察覺到她的態度了。
那是一種很明顯的——情感上:厭倦了這個男人。理智上:可這個男人他有用。思量再,最後,她選擇了理智!
多好的姑娘啊!
湛兮含笑與劉如英對視,表姐怎麼會是無依無靠的浮萍呢?哪怕十年如一日的寄人籬下,她依然傲骨內蘊啊!
不是誰都能克製住自己的情緒,不讓情感占據上風的,你看那個傻兮兮的王意如不就是個反麵例子嗎?神經病一樣好端端地居然要和他搶大蒜!?
王意如這家夥,好歹還是廣平侯的世子呢,他這胸襟、這氣度,可完全比不上湛兮的表姐。
在劉如英能拋卻她私人與對方的恩恩怨怨,理智地做出會對將軍府有最大利益的選擇後,湛兮就敢說,她絕不是一朵浮萍!
她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她隻是前半生坎坷不幸,沒有遇上能帶領著她去看世界的師者而已!
待她曆經一番人工神手的雕琢,她便會綻放出任何人都無法無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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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待在府中好幾日,著力於提取大蒜素,提純酒精。
高鐵牛是一個特彆好使的人,既然表姐不樂意與對方再有瓜葛,那湛兮就不客氣地把人收了過來。
這幾日裡,湛兮是把人當牲口使喚,搗大蒜、扛烈酒、各種奔波忙碌,就沒有一個消停的時候。
高鐵牛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