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已經沒有工夫閒扯。我即刻轉向老錢, 低聲道:“你帶郭家二人到後院去, 將桶中的貨卸了, 藏到那裡。”老錢知道我說的那裡是哪裡, 目光一閃,頷首,卻道:“可門外……”“門外我來應付。”我說,“快去。”老錢不再多言, 對郭維和阿泰道:“隨我來。”郭維狐疑地看我一眼, 跟著老錢匆匆走開。我則理了理頭發, 令人將前門打開,迎了過去。仆人才將門閂抬起, 那門就被粗魯地撞了開來。隻見外麵的人湧進來, 都是縣兵打扮,氣勢洶洶。為首的是縣尉張郅, 走進來的時候,一臉不善。此人是個莽夫, 平日跟在縣長侯钜左右,慣是喜歡橫衝直撞。我做出受驚之態, 以手捧心, 戰戰兢兢地走到他麵前施禮:“未知張縣尉駕到, 妾有失遠迎,乞縣尉恕罪。”張郅“哼”一聲,道:“為何許久才開門?”我說:“張縣尉明鑒, 夜裡館中落鎖,妾在前堂無事,便回後院的房裡去了。前堂的仆人不知出了何事,便先去向妾稟告,一來二去,故而耽擱……”話未說完,張郅揮手打斷:“罷了!縣府中接到密報,你這館中藏有私鹽,縣長特令我過來搜查。館中所有人等都聽好了!府兵盤查之時,不得隨意走動,否則莫怪我等不客氣!”館中的賓客都是些行商之人,平日最怕遇見官兵匪盜,見得這般陣仗,都嚇得鴉雀無聲。我看著這些人,心中冷笑。侯钜自己就是個監守自肥的人,平日裡夥同這張郅等人私下裡倒賣鹽產也不知撈了多少。這些匹夫,如今擔心那司鹽校尉來者不善,就想臨時做點門麵功夫掩飾掩飾,找個替死鬼擋箭。而好巧不巧,他們看上了萬安館。從阿泰那巧合來看,此事確是有人設計無疑。我平日行事和氣,縣府裡凡納稅收捐,一樣不落,侯钜要抓大魚,當不會特地想到我。必是有人投其所好,想出了這一石二鳥之策。萬安館若被查出了私鹽,侯钜必然要大張旗鼓處置一番,以彰顯其辦案得力;並把罪名做大,最好能連他那些臟事也通通一鑊背了,好推個乾淨。萬安館倒了黴,誰人得利最大,這想也不用想。“夫人,他們要做甚……”小鶯被那些人凶巴巴的模樣嚇得小臉蒼白,望著我,手足無措。我神色鎮定:“無妨,莫怕。”說著,我看到張郅領著人往後麵的院子去了,也跟著過去。張郅的確是有備而來。萬安館的客舍不少,院子也有好幾處,但他並沒有往彆處,而是徑自去了庖廚。庖廚不遠的地方就是進車馬的後門,還有馬廄。張郅倒是信息,讓幾個人進了庖廚,自己則領著人先去馬廄查看。火把的光照下,隻見院子裡整齊地擺著好些車駕,而馬匹則都關在了馬廄裡,食槽的草料堆得滿滿。“這些都是客人的?”張郅看了看,問道。我答道:“正是。來館中下榻的客商,不乏遠道而來之人。他們駕了馬車來,妾這館中自當也要招待周道。”張郅沒答話,正待再看,一個府吏匆匆走來,臉上有些興奮之色:“縣尉,那庖房院子裡有一駕馬車,正是那送魚的!”張郅卻仿佛早有預料,看我一眼,冷笑:“是麼,待我親自查看!”說罷,又神氣地往庖廚而去。小鶯麵色愈加蒼白。我則仍舊神色平靜,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阿泰駕來的馬車就停在庖廚的院子裡,車架和上麵的貨物也沒有卸下,原原本本。老錢、郭維、阿泰都站在馬車邊上,旁邊圍著士卒,活似被抓了現行正在看押。老錢本不是個十分大膽的人,見得這架勢,已然說不出話來。阿泰則一臉惱怒,瞪著那些人,卻被郭維擋在了身後。“縣尉。”郭維一臉無懼之色,帶著笑,“這般夜裡上門來找小人,可是要還上次賭坊裡輸的錢?”張郅不理他,隻讓府兵將那馬車上的幾隻桶細搜。府兵們領命,推開郭維幾人,上前去翻馬車上的木桶都打開,把裡麵的東西全倒了出來。“嘩”地幾下,所有海產混著水,傾瀉一地,院子裡漫起鹹腥的味道。我看著滿地亂蹦的活魚活蝦,心裡一陣肉疼。那些府兵細細翻檢,又將空桶空筐仔細查看,卻什麼也沒有。張郅在一旁看著,臉上已經露出了些異色。“縣尉。”一個府吏走到他身旁,神色猶疑地搖了搖頭。張郅冷著臉,片刻,道:“水!定是那些水有鬼怪,再仔細查驗!”這時,郭維卻笑出聲來。“縣尉。”他慢悠悠地開口,“這些都是海產,桶裡的也全是海水。海水麼,自然是鹹的,縣尉莫非要說小人那桶裡有海水也算販賣私鹽?”張郅“哼”一聲,道:“焉知你不是將私鹽化到了海水裡。”郭維仍道:“若是如此,那些魚蝦早就齁死了,豈可活到現在?”說話間,已有府兵嘗了嘗桶中剩餘的水,向郭維稟報道:“縣尉,確是海水。”郭維的神色即刻變得不定。我在一旁冷眼看著,心裡搖頭。此人當真是蠢,強行嫁禍都不會。若他自己帶上兩包私鹽來,我認也得認不認也得人,何須費儘心機找什麼贓物……正在此時,又一個府吏匆匆走來,在張郅耳邊低語兩句。張郅麵上即刻露出了然之色,恨恨:“怎不早說!”說罷,轉向我。“你這館中有地窖?”他問。我訝然,隨後,道:“有是有,不過那都是儲物之用。妾這客舍常年賓客往來,總要備些米麵食材,縣尉若想看,妾便打開給縣尉看。”說罷,我對老錢道,“老錢,你去……”“不必!”張郅大手一揮,又是冷笑,“不必,我要看的可不是那些。”說罷,對身邊的府吏點點頭。府吏隨即領著幾個府兵,手裡拿著鐵鍬鋤頭,往廚房裡去。廚子老丁正躲在裡麵,見得這般陣仗,嚇得跑了出來。“夫人,這……這是……”他手足無措地問道。我搖搖頭,沒答話,隻站在門口看著那些府兵忙碌。隻見他們將一處閒置的灶頭挖了開來,未幾,忽然“嘩”一聲,塵土漫起。一個府兵興奮道:“縣尉!此處果然有地窖!”包括小鶯和郭維在內,眾人都露出了驚愕之色。張郅如獲至寶,即刻走了進去。沒多久,那灶台被全然扒開,他親自領人下去搜。“夫人,此處怎會有地窖?”小鶯睜大眼睛,小聲地問我。此事,我倒是知道。這是老錢告訴我的。萬安館前任主人的那敗家子,當年為了還債,也打起了私鹽的主意,藏貨的地方就是這灶台。可惜販私鹽也是要講規矩的,他幾次拿了貨拖著不給錢,這生意也就再也沒得做了,這偽裝成灶台的地窖也就再也沒用過。我心想,那給張郅出主意的人連這事都知道,想來是誌在必得。可惜,我就算真的參與販私鹽,也不會像他們想的這樣又傻又懶,連新的藏貨點也不會備一個。沒多久,張郅從那地窖裡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一臉不豫之色。“張縣尉。”我神色驚詫,“這是怎麼回事?妾在這萬安館兩年,卻從不知此處有個地窖。”張郅麵色沉沉,正待說話,我突然以袖掩麵,側過頭去淒然道:“妾好生命苦……想當年,妾父母雙亡,夫君撒手,無依無靠,本想在這海鹽縣尋個安身之處,誰想,竟又是不容於人……妾孤苦無依,平日亦遵紀守法,納稅出捐,從無怨言……”“夫人……”小鶯忙上前來。我借勢伏在她肩上,嚶嚶抽泣:“上天何其狠心,竟要為難我一個婦人……莫非是要逼死我,方可證我清白……”周圍一時安靜,隻聽郭維道:“張縣尉,如今灶也挖了,搜也搜了,接下來該如何?”張郅卻道:“這館中還大得很,待彆處搜過再說。”我心裡罵了一聲,這匹夫,當真是軟硬不吃胡攪蠻纏,枉我賣力演戲至此。正想著對策,突然,外麵傳來一個聲音:“這是出了何事?”我愣了愣,不由地從小鶯肩上抬眼瞥去,卻見一人正從院外快步走進來,神色沉沉。“虞公子。”小鶯一喜,忙對我道,“夫人,虞公子來了!”眾人看到他,亦露出訝色。連張郅也不再一臉囂張,竟是放得規矩了些,破天荒地見了禮。“虞公子。”他說,“在下奉縣長之名,到萬安館來稽查私鹽。”“哦?”虞公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我無法,隻得仍以袖半掩著麵,裝作仍在難過的模樣,低頭行了個禮。“如此,尋得了不曾?”虞公子轉向張郅,問道。“這……”張郅麵上有些尷尬之色,道,“還不曾。”“張縣尉。”虞公子道,“今日到此為止,請張縣尉帶人回去吧。”張郅看著他,片刻,遲疑道:“可這是縣長……”“嗯?”虞公子冷笑:“怎麼,縣尉不肯”張郅說不出話來,片刻,露出悻悻之色,朝手下一招手,往門外離去。我本想跟張郅繼續撒潑將他磨走,沒想到這虞公子橫插一腳來,倒是讓我有些錯愕。“倪夫人。”虞公子轉過來看著我,“夫人受驚了,方才無事麼?”那神色溫和而關切,仿佛在等著我感激涕零。我瞥了瞥他身後一臉得誌的阿香,心裡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