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沈衝點起了一盞燈, 不太亮, 堪堪夠室內照明。方才, 董貴嬪身邊的老宮人又來了一趟, 敲門提醒時辰,並又送了一隻新的食盒來,裡麵盛著剛做好的熱食。“這董貴嬪麵也不與我等見,想的倒是周道。”桓瓖看了看, 揶揄道。沈衝沒接話, 看著我:“先從瞿連下手麼?”我吃著一碗羊肉羹, 頷首:“正是。”先前說的那焦屍什麼的,我當然是用來嚇唬桓瓖的鬼話。這皇宮中畢竟與慎思宮不同, 就算是同一套謀劃, 各處關節也差異甚大。其中最要緊的一處,就是將謝太後和皇帝帶出承露宮的辦法。在慎思宮時, 囚禁謝太後和身上的院子裡其實不過五個宮人,可以一通下藥迷倒了事。承露宮則不一樣。如那老宮人所言, 承露宮的人數可有三十至五十人,絕非像慎思宮裡那樣好對付, 不是一頓迷藥就能確保全部解決的。相較之下, 在所有人都因失火驚惶失措之時, 直接以瞿連的身份將太後和皇帝帶離,反而最是簡單。各自吃飽之後,三人換上內衛的衣冠。我這張臉麵白無須, 扮內侍無妨,卻不可扮侍衛。於是,我又在臉上貼了一圈假須。諸事妥當,我們熄滅了燈火,借著夜色出門而去。時辰已是亥時過半,董貴嬪的宮室裡,到處靜悄悄的。我走到附近的一處側門,上麵沒有加閂,一拉就開了。三人走出宮道,悄無聲息。內宮甚大,董貴嬪宮室所處的這一片,都用以安置文皇帝以前的後妃養老。這些宮室本就冷清,加上正值國喪,深夜裡一片死寂。桓瓖和沈衝對皇宮各處了若指掌,不必照明,走在宮道裡自然就摸著了方向,一路朝衛尉署而去。總攬內宮禁衛的衛尉署,原本設在宮外。三年前秦王鬨出了宮變之後,文皇帝將衛尉署設在了內宮裡,以便再生出相似禍事之時,可隨時將各宮內衛調動起來。故而我等千辛萬苦潛入內宮之中才能對瞿連動手,著實都是托了秦王的福。似內宮這般有高牆深池環護,出入皆須經過層層盤查的去處,並不須安排士卒頻頻巡邏防盜。似這般深夜裡,唯一會四處走動的,是打更防火的內官。我等三人沿著長長的宮道快步走著,躲過了兩個打更內官之後,沒多久,已經能望見太極宮重簷下宮燈璀璨的光照。太極宮是皇帝的寢宮,也是內宮的中樞之地,衛尉署就在太極宮邊上。夜深人靜,衛尉署前,除了正門前的門房裡有值守的將官了軍士,彆處皆是乾乾淨淨,沒有丁點人影。這個地方桓瓖最熟,知道什麼地方最好下手,他帶著我和沈衝走到一處側門前,對我點點頭。我往牆上望了望,沒出聲,用勾繩攀上一處牆頭,翻過去。桓瓖當過殿中中郎,對這般地界果然熟悉。落地之後,我發現這是一個放雜物的地方,到處堆著草料木柴,大約不遠就是庖房。我小心翼翼地將那側門打開,把桓瓖和沈衝放心來。桓瓖四下裡看了看,隨即引著我們,往衛尉卿歇宿的院子而去。與彆處不同,衛尉署中有許多營房,裡麵住的都是不當值的衛士。雖然我們三人都穿著衛士裝束,但為免麻煩,經過之時仍須眼觀八方,稍有動靜便要躲起來,以防什麼心眼多的人夜裡起來便溺,一個不小心撞見起了疑。因此,桓瓖帶著我們在衛尉署裡轉了一個大圈,繞開了那些危險的去處,最後,來到一處寬大的院子前。不遠處的屋簷下點著燈籠,桓瓖示意我,這裡就是衛尉卿的院子。我了然。這般官署之中,為免突然遇事耽誤行動,凡有院門之處,都不會關閉。三人在陰暗處觀望了一會,隻見附近無人,桓瓖正要往裡走,沈衝將他拉住。“那老宮人說,此人甚是警醒。”他用耳語的聲音道,“且這是正門,貿然進去遇到有人如何是好?”桓瓖冷笑。“他當官已有四五年,你以為還會似個侍衛一般勤勉?”沈衝還想說什麼,桓瓖卻不再多言,邁開步子,竟是光明正大地走了進去。沈衝看我一眼,隻得也跟著進去。如桓瓖所言,這院子裡什麼人也沒有,空蕩蕩的。他徑自走到那主屋前,推門入內。才進去,我就聞到了一股迎麵而來的酒臭味。關上門之後,桓瓖輕手輕腳地湊到榻前看了看,未幾,回頭來示意我,榻上的人正是瞿連無疑。我放下心來,隨即上前,將一下迷藥撒在瞿連的口鼻上。他動了動,未幾,又低低打起了鼾。這是官署,陳設並不會似私宅那般舒適周道,瞿連的臥榻四周沒有帷帳之類的遮蔽之物,如要點燈,隻能讓人去門前把風。幸好眼下有三人,並不缺人手。我先把通往屋後的窗開了,以備退走,而後示意沈衝去把門。他了然,即走到門背去,開一條縫,盯著外麵。諸事妥當,我不再耽擱,將榻旁的燈燭點起。隻見這瞿連果然如桓瓖所言,一臉麻子,因為醉酒漲紅,那些斑斑點點更加顯眼。不過這人長得並不太胖,隻是個子比桓瓖矮一些,桓瓖扮他並不難,在這般夜裡,差彆不會太顯眼。桓瓖看著,頗是好奇。“他真不會醒?”他問。“當然不會。”我說。桓瓖似不太相信,上前去將他推了推。瞿連無所知覺。桓瓖若有所思,未幾,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果然不醒。”桓瓖心滿意足。我:“……”周圍無異狀,可說話無妨。我一邊掏出各式物什,一邊問桓瓖:“你怎知他這院子裡無彆人?”“此人在營中有個出名諢號,曰半夜瘋。”桓瓖道,“他有酒癮,夜裡醉酒必然夢遊,還會發酒瘋殺人。從前那刺殺東平王的刺客,便是好巧不巧撞到了此事。他身邊侍衛皆知道厲害,每逢他宿醉,必不敢近身。”沈衝在門邊觀望著,忍不住回頭問:“如此,你又怎知曉他今夜定然宿醉?”桓瓖冷哼,指了指地上的幾個空酒罐:“為了此事,昨日我家的酒窖都快教他搬空了,豈是白送的?”我和沈衝相覷一眼,皆是了然。桓瓖又看了看瞿連,好奇地問我:“中了這迷藥的人,個個都會這般死睡麼?”我說:“嗯。”“打得再厲害也打不醒麼?”他問得著實太多了一些,我陰惻惻一笑:“何止是打,可為所欲為,刀刺火燒砍頭剁腳不限,公子不信,我這裡還有些剩,可以一試。”桓瓖目光微微變了變,即刻道:“不必。”我不多言,指了指不遠處:“去看看那邊有無水盆巾帕,拿過來。”桓瓖看向放著洗漱之物的架子,走過去,未幾,端著一隻木盆走過來,上麵放著巾帕。我接過,道:“你且去與表公子把風,我讓你過來再過來。”桓瓖:“……”“為何?”他問。我不解釋,直接從袖中拿出那裝迷藥的瓶子。桓瓖即刻轉身走開。待他走遠些,我轉過身去,開始動手。水盆裡沒有水,我拿起榻旁的水壺,倒了些進去。先濕了巾帕,給瞿連擦乾淨臉,而後。我拿出膠粉,倒入盆中,調勻之後,細細抹在瞿連的臉上。待得那麵皮做好,我揭下來,轉頭看向門背。不出我所料,桓瓖一直賊兮兮地瞅著這裡,探頭探腦。目光正正遇上,他若無其事地轉開去。這事既然要靠他出麵,我自知不能計較太多,坑蒙拐騙,能藏多少是多少罷了。我勾勾指頭,示意他過來。桓瓖似乎對他被呼來喝去甚不樂意,走過來,道:“現下又如何?”話雖這麼說,眼睛卻往我手裡的麵皮上瞟。“自是給你裝扮。”我說著,將瞿連身上蓋的褥子放在地上,“公子且躺下。”桓瓖看著褥子,仍露出嫌棄之色,但沒有多言。他躺下去,端正地仰麵攤著,而後,直勾勾地盯著我。“眼睛閉上。”我說。“為何?”我冷笑,又摸出了那個裝迷藥的瓶子。桓瓖翻個白眼,閉上了眼睛。案上有瞿連喝剩的酒,我取來,將桓瓖臉上的假須除下,擦乾淨,而後,將那麵皮覆上去。桓瓖有些不適,皺了皺眉。“彆動。”我說著,仔細地將麵皮在他臉上貼緊。貼好之後,我按照瞿連的模樣,在那假臉上重新貼上眉毛和胡須,接著,拿出妝粉,給他畫上一臉麻子。夜裡看人不會十分清楚,有七八分像便可以假亂真,故而我也不必畫得太仔細,沒多久,我看著覺得無礙了,讓桓瓖起來。他睜開眼,首先摸了摸臉,而後即刻去找來銅鏡,照了照。“如何?”沈衝已經等得有些著急,聽得動靜,走過來看。待得瞅見桓瓖的容貌,愣住,又看看榻上躺得好好的瞿連,不可置信。桓瓖沒說話,瞪著鏡中的臉,左看右看,好一會,終於不再看。“醜死了。”他放下銅鏡,語氣依舊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