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如蓋,傾幕而墜。正有一搭沒一搭同劉媒婆說著葷段子的田四,聽到哐當一聲清響,回首間,便見低矮的柴門被人重重推開,一個身穿黑色鬥篷,撐著一把天青色油紙傘,定定站在門扉旁的石板上:“敢問這裡可是田四家?”聲色嘶啞粗糲,聽著如耄耋老人一般,可觀那人身形,最多超不過雙十之年。“是啊!我就是田四,你找誰?”田四攏了攏滿是補丁的袖子,仰著下顎,一雙眼毫不避諱的在那人身上上下打量。那人躍過石板,站在茅屋的簷下,將手中的油紙傘往上抬了抬,露出一雙精明銳利的眼睛:“我想同你做一樁買賣。”“劉穩婆,她就是給那個婦人接生的劉穩婆。”遲早早一把攥住何遇的袖子,眸色急切看向那個黑衣人。何遇不置可否,隻抄手立在那裡,漠然看著站在簷下的黑衣人。“小人家徒四壁,除了小人自己之外,就隻剩下幾個嗷嗷待哺的賠錢丫頭,這位爺說要同小人做買賣……”田四的話還未曾說完,一個明黃的物件急急扔了過來,重重砸在他的胸口,田四被砸的踉蹌退後了兩步,口中的哎呦還未曾說出口,在看到那明黃袋子裡所裝之物時,一雙眯成一條縫的眸子登時湧起貪婪之色。“我要你夫人新生的嬰兒。”田四咬著銀子的動作一頓,忙不迭彎腰點頭:“爺能看上那賠錢……那丫頭是她的福氣。”話罷,田四迅速轉過身朝屋內走去,屋內燭火晃動間,隱隱傳來婦人的啜泣聲,與田四壓低的嗬斥聲。“那是他的親生骨肉,就算是個姑娘,但凡他能將她將養大些,她也定然會好生報答他的。他怎麼可以為了那區區幾兩銀子,就這麼毫不猶豫將她賣了。”夜風淩淩,似是穿過皮肉,滲透到了骨子裡,此刻遲早早隻覺自己周身冷的厲害,說話間,牙齒都在不停顫抖。田四一臉喜氣抱著剛出生的女嬰自門內走了過來,佝僂著腰小心翼翼將懷中的女嬰遞給簷下的黑衣人,末了又將縮在自己身後的小姑娘推到了麵前,一臉討好笑道:“爺,我這幾個閨女也極聰明的,您看您要不要再挑一兩個,帶回家為奴為婢伺候您。”“不必了。”那黑衣人垂首看了一眼懷中睡的正沉的女嬰,手中的竹骨傘柄微微一旋,冒著風雪又快步離開了。“總歸是要被賣掉的,早些賣掉,那些稀薄的血脈之情,也能斷得徹底些,這樣豈不是很好。”何遇負手而立,身後有一樹綻的正熱鬨的灼灼紅梅,那熱鬨的胭脂色從何遇的袍角攀了上來,在盈上他臉上時,卻堪堪定在那裡,他倒垂如垂扇的睫毛上輕輕覆了一層薄薄的霜雪,一雙清雋的眸子此刻正冷清的厲害。遲早早臉上的神色有些怔愣,雖說平日何遇也是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模樣,可此時遲早早卻從他與平日裡彆無二致的表情裡,敏銳察覺到了一股蒼涼的孤獨感。那種蒼涼的孤獨感就像是明明身處於鬨市裡,卻依舊孤身一人無助淒惶。何遇的袖子被人輕輕晃了晃,遲早早似一隻乖巧的貓,往何遇身畔偎了偎,“老板……”“眉蕪噩夢之源我們已經找到了,現在去收取酬金罷。”何遇迅速斂了臉上的神色,長臂一撈,將掛在紅梅樹梢枝頭的竹骨傘取了下來,穩穩攥在掌心。“眉蕪的噩夢之源已找到!?”遲早早詫聲道,隨即又迅速反應過來,“難不成那個假的劉媒婆就是眉蕪?”“嗯。”何遇輕輕頜首,“易容術對畫皮師來並非什麼難事。”遲早早臉上的神色還是有些呆滯,似乎還未曾反應過來。何遇寬袖一甩,周遭的茅屋似褪了顏色的山水畫,一寸一寸迅速變為透白。空中洋洋灑灑的鵝毛大雪也在半空中凝了下來,隱隱有強烈的亮光兜頭砸下來,遲早早有些不適的眯了眯眼睛。再睜開時,他們已身處在鬨市街頭了。周遭人來人往,有墨發簪花的妙齡女子,亦有身穿錦緞的俊俏公子哥兒,小販們悠長的叫賣聲一個比一個響亮。遲早早麵上的喜色還未浮上來,何遇已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拉著她靈活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一處清幽的大宅前停了下來。“聞人府。”遲早早撇撇嘴,仰頭看著兩扇敞開的烏黑大門正上方的牌匾,有些不解看向何遇,“可是眉蕪的夫家?”話剛說完,又自個兒迅速搖了搖頭。當日眉蕪去食夢館時,何遇曾喚她眉蕪姑娘,若她當真成與人成了婚,那無論夫君在世與否,旁人都應喚她一聲夫人的。府門前擺了一張桌子,有一個頭戴皂帽的中年男子坐在桌子後,身前排著長長的隊伍,隊伍中都是些二三十歲,綰著發的女子,看衣著打扮皆是已成婚的。那中年男子手上捏著一張宣紙,上密密麻麻寫了人名,每念一個人名,便有一個女子從旁側的小門進去,時間或長或短,但大多皆是一臉喜氣進去,而後啼啼哭哭出來。遲早早撇了一眼旁側老僧入定模樣的何遇,心裡便明白這又是要等的意思。百無聊賴的倚在旁側的剛冒出嫩芽的木棉樹上,伸手有一搭沒一搭敲著手中的朱紅雕花小香爐。大約等了半個時辰,那隊伍眼看已過半時,從巷尾步履踉蹌走過來一個素白長裙綰著婦人發髻頭戴白色珠花的婦人,那婦人手上抱著一個沾滿泥土的包袱,一身風塵仆仆,看著像是趕了很遠的路。她步履蹣跚走到隊伍最前端,一把推開正欲報自己名字的婦人,聲色嘶啞:“民婦眉娘,聽聞貴府在為九少爺招乳母。”“喂,你這瘋女人是怎麼回事,你……”那被推開的婦人插著腰正欲撒潑,那佝僂著腰身正同管事說話的眉蕪猛地回頭,一張平淡無奇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但那一雙幽深的眸子裡卻隱隱定定看著你的時候,莫名讓那婦人覺得看她的不是一雙人的眼睛,而是一條吐著信子將她當做獵物的長蛇。有恐懼之意順著她的脊背迅速攀爬上來,那婦人身子一顫,迅速噤了聲。那管事的中年男子上下將自稱眉娘的婦人打量一番,指了指旁側的小門:“進去罷。”眉娘躬著身子朝他道了謝,腳下一顛一顛朝內走去。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一個小廝從小門內快步跑了出來,走到管事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那管事的擱下手中的筆站起身:“聞人府的乳娘已有了人選,多謝各位前來參選,此番前來參選的皆可得二十文辛苦錢……”“老板,我們是不是該進去取酬勞了。”遲早早指了指從眉娘剛至,便已騰起白霧的香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