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從身後,走到院中,忽覺心中一動,仿佛有人窺視,驀地回頭,四下裡卻隻有些掃雪的丫鬟仆從,隻得狐疑地收回目光,跟著踏進了花廳,頓覺暖風拂麵,香氣襲人,仿佛踏入春日。廳中四角擺著水晶瓶,瓶中插著二尺高的粉花,花蕊花瓣皆是玉石雕出,粼粼含光,栩栩如生。正堂上懸著玉紗簾,雪白的絨衾自軟塌上滾下,影影綽綽地隻能瞧見一道半倚在塌上的人影,想必便是病重的城主江亭鸞。她伸手掀起紗簾,氣息奄奄地衝江飛梓招手道:“回來便好,你去哪裡了?過來……娘瞧瞧。”她的聲音輕的像是一縷煙,卻也能聽出濃濃的關切之情。江飛梓麵上負氣之色一滯,眸中閃過一絲掙紮,遲疑片刻,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一手撈起簾子,掛在了金鉤之上,低眉垂眼地坐在榻邊,嘴裡有一句沒一句哼哼唧唧地回答著江亭鸞的問話,隻是始終不肯看她一眼。宮飲泓被晾在一邊,瞅一眼身邊的荊如願喝著茶又老神在在地掰著手指算數,隻好歪著頭去瞧江亭鸞的真容,一眼望去,心中不由暗暗咋舌江亭鸞可真是個大美人,分明已瘦得形銷骨立,滿臉病容,卻還能看出清麗絕俗的風姿來,麵無血色的一張巴掌小臉上秋波泛愁,柳眉含煙,越發顯得風致嫣然,似察覺宮飲泓的窺視,她忽的轉眸睨了他一眼,目光陡然一冷,凜然如劍,不怒自威。宮飲泓急忙轉眼,正要告罪,忽的一愣幾日不見的蕭熠憑空出現在他身前,直直凝望著江亭鸞,一眨不眨,仿佛為她容光所攝,眸中萬千流光閃過,似喜似悲,竟是怔住了。為什麼?宮飲泓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喉頭至胸口頓時像被塞了一團雪,吐不出咽不下,又冰又痛,一時梗得說不出話來。江亭鸞渾然不覺,低喚了一聲:“……阿雪,把客人引到客房裡去。”說著又拉著江飛梓,聲音溫柔,“和娘親一起用飯吧,我讓他們備下你最愛吃的酥油螺。”竟是絲毫不打算搭理他們。立在一旁的侍女應了一聲,矜傲地掃了兩人一眼,轉身走了出去,發間金簪上墜的紫瑛來回搖晃,晃的人心煩。難怪荊如願不喜此地,江飛梓也要跑,宮飲泓回頭看了眼還立在江亭鸞塌前的魂魄,鬱卒地踢著雪想,連他都想立刻就走。回到房中,小丫鬟很快便送來了飯菜。宮飲泓拿著銀箸戳來戳去,等了好半晌,才見蕭熠的魂魄悠悠地自禁閉的房門飄了進來,“啪”地擱了筷子,抬眸一笑:“我竟不知,你能離我這麼遠了。”蕭熠神色恍惚,似沒聽清,緩緩地看了看他。宮飲泓見他不答,便笑了笑,埋頭吃了一碗冷飯,終於還是忍不住道:“我看此地玄乎得很,沒什麼守衛,禁地之秘八成被捏在城主手上,”他頓了頓,試探地看了蕭熠一眼,半真半假地道,“城主病重,若是當真回天乏術……江飛梓,倒是個好拿捏的人。”蕭熠聽到此處,神色怔忡了一瞬,忽垂眸道:“我要救她。”他的聲音還是一般的冷淡,卻帶出股斬釘截鐵的意味來。奇哉,若說神君是普渡眾生,他打算殺了荊如願的時候,可不見心慈手軟,如何見了江亭鸞一麵,就要救她?宮飲泓心中嗤笑,歎了口氣,把碗一扔,轉身上塌,拉起被褥悶住了頭:“睡了。”……這麼早?蕭熠飄到床前,疑惑地伸手自被上撫過,藍光過處,並無異常。他抬頭望向窗外淺淺的一彎白月,也不知想了什麼,忽自窗口飄了出去,長袖一拂,吱呀一聲,將窗戶合上了。床上的人掀開被子,眸光能將那扇窗戶燒出個洞來,半晌,搖頭道:“……得,翅膀硬了,愛去哪去哪,懶得管你。”說著又拉起了被子。冷月疏疏如落雪,穿閣過戶,落在枝頭。本該蒙頭大睡的人悄無聲息地躲在牆外,遙遙望著蕭熠的魂魄立在枝上,怔怔地往亮著燈火的室內看,仿佛十分神往。那間房屋半支著窗戶,隻能瞧見兩個人坐在桌邊的身子,四下俱寂,依稀可以聽見江亭鸞說話時中氣不足的聲音:“嘗嘗這個罷,是特意為你熬的……”一會兒又勸說,“這個積食,少吃兩口,莫要貪嘴。”江飛梓起初還漫不經心地應了幾聲,到後來,仿佛是忍到了極限,忽的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來,怒道:“你夠了嗎?還要裝模作樣到什麼時候?”江亭鸞一驚,捂著嘴用力地咳了起來,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江飛梓也不上前安撫,頓了頓,聲音一低:“你從來不這樣對我,這時候又何必假情假意地哄著我上當?”說完冷笑了一聲,拂袖而去。江亭鸞顧不得咳嗽,急忙伸手去拉他,卻拉了個空,反地一個踉蹌,打翻了半個桌子的飯菜,江飛梓在門口停了停腳,瞪了眼立在一旁的侍女:“愣著做甚,還不去收拾?”說著便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雪地裡。寒風刺骨,宮飲泓抖了抖身上的雪,望向枝上的人。蕭熠轉過頭,冷冷地看著江飛梓的背影走遠,月光下,眼眸中清晰地閃過一絲殺意。小紅:我看城主如情敵(??ˇ?ˇ??)小白:……我看城主如親媽(?_?)第34章飛鴻踏雪夜色漸濃,冷月寒燈漸隱,颯颯冷風被緊閉的窗戶擋在屋外,吹不進華貴的紫錦帳。柔軟的簾帳卻無風自動地蕩了起來。縷金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江亭鸞已陷入昏睡之中。她麵色青白,額角滲汗,緊咬牙根,仿佛在忍受莫大的痛苦,雙手時不時胡亂揮舞一番,像是想要抓住什麼,衣袖倏地滑下,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紅疹,許多甚至已然化膿,看上去令人頭皮發麻。浮於上空的魂魄目光暗了暗,鼻尖仿佛又嗅到了梨花的香氣。逼仄殘破的小院裡,素衣女子躺在梨花樹下的小塌上,如同一抹將散未散的白霧,見他走進來,昏暗無神的雙眸陡然泛起異樣的光彩。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用儘全力衝他伸出手,聲音低啞而溫柔:“過來……娘看看你。”他卻怔在原地,隻看見她手腕上醜陋可怖的紅點,一如花瓣上蟲蛀的洞眼,層層疊疊,仿佛要將她吞噬。那是死亡利刃般懸掛在她發頂,投下無處可逃的斑駁陰影,名醫良藥也救不得,百千經卷也阻不得。十方八地的魑魅魍魎都聚在這些洞眼裡,嘲弄地冷睨著他,神君神,無不可笑,術法神諭,皆是妄語。枝頭最後一片梨花飄落的時候,她也徹底被蛀空了,殘敗的身軀上沒有一處好肉,仿佛被踐踏的花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