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目間的凝重之色也沒有消散分毫,待他也越發珍重小心。宮飲泓起初還覺得受寵若驚,一邊自我唾棄,一邊心頭竊喜,等他躺回被褥裡,蕭熠卻靜靜浮在一旁,絲毫不打算回絳靈珠中之時,他才終於心驚膽戰地想起,幼時那個把他的腳踹在懷中捂熱的小神君看他的時候,就是這副“你彆死”的神情。“小白,我已經好了。”宮飲泓忍不住抬手撩起衣袖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還擔心什麼?”蕭熠看了眼他完好無損的胳膊,又蹙著眉垂下眼簾,半晌才恨恨道:“你不明白。我已治愈江亭鸞很多次了,可她……”“我是不明白,”宮飲泓驀地翻身而起,欺近他身前,含笑凝視著他雙眼,輕聲道,“但有靈照神君救我,我又怎麼會有事呢?”蕭熠與他靜靜對視了一會兒,仿佛被逼至絕境,眉眼間的冰雪終於漸漸融化,卻露出抹更加鋒利尖銳的神情來,宛如明河傾塌,海立山崩,剝離出深淵中隱秘卻醜陋的真實。“宮飲泓,”他忽的一笑,眸中卻黑沉沉地毫無半分笑意,身體前傾,幾乎是貼在他唇上低語,“可我,根本就不是靈照神君。”他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卻仿佛一道驚雷劈過,宮飲泓倏地瞪大雙眼,望著他譏諷的神色,心頭有如鼓錘,腦中霎時間閃過無數念頭,卻又一個都沒能捉住:“什麼?”“蕭筠死後,朝夕城已經數百年沒有過降世神了。”蕭熠雙眸含冰地緩緩道,“中原萬法門一家獨大,朝夕城齊家蠢蠢欲動,外憂內患,蕭家與葉家豈能甘心?他們太需要一個神君了。”他頓了頓,語調忽地溫柔了幾分,“而我的母親,是海上一名絕色的舞姬,和另外幾名美人一起被蕭家家主納作了妾室。”“可她比旁人不幸,在最恰當的時候生下了我。九鳳來朝,紫霞滿天,天降神眷,舉城歡欣一場賓主儘歡的戲法而已。”語帶譏誚地說完,他雙眸幽暗地凝視著眼前的人。夜海深潭,波雲詭譎,最後一縷光也消失了。宮飲泓心中翻江倒海,許久才回過神來,仿佛聽見什麼極其荒謬的話,驚極反笑:“你怎麼會這麼想?”他注視著蕭熠沉默肅然的模樣,咽了咽唾沫,“可……你的神印呢?你的絳靈珠呢?你摧枯拉朽,起死回生的靈力呢?”“蕭筠有神印麼,用絳靈珠麼?他需要茹素,戒欲,獨居,慎言,裝模作樣地坐在神龕之上麼?蕭家傾一城之力助我苦修十年,靈力高又有什麼奇怪?”蕭熠豁然起身,仿佛再也忍不下去,聲音陡然急促淩厲了起來,眼中卻升起一抹濃得化不開的悲哀之色,“宮飲泓,能起死回生的從來就不是我。若我真是神君,母親又怎麼會死?我救不了她,也救不了你!”宮飲泓怔怔抬眸望著他眸中赤裸裸的焦灼恐慌,心疼得要縮起來,喉頭一陣發緊。從相識以來,他從未見過蕭熠臉上如此毫不遮掩的軟弱情感,仿佛直到此時此刻,他才徹底撕下了那層冰雪鑄就的假麵,露出下麵血肉模糊的靈魂,那並不美好,卻真實得令人心顫。而他隻是從隻言片語中窺見片鱗隻甲,已為他二十年中殘忍扭曲的生活感到無法忍受的窒息。他不是神君,卻要承受虛名加諸於他的一切,折斷軀骨把自己塞進神龕,如履薄冰地謹守著偽裝,放棄一切喜好與欲望,拚儘全力維持神跡,追逐一個無法企及的幻影,成為一個不曾存在的人。二十年,他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不被人發現,又要有多強的意誌,才能不被徹底抹殺?這樣的日子,隻怕叫他過上半個月,他就瘋了。“你當然是真的,”不知過了多久,宮飲泓才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得像是怕把煙雲吹散,他朝半空中對他怒目而視的人伸出手,“你救過我……那麼多次。對我而言,你就是神君。”蕭熠嗤地閉了閉眼,又咬牙切齒地瞪向他,仿佛氣他執迷不悟,頑固不化。宮飲泓卻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緊攥著的雙手,刹那間由虛化實,冰涼的手掌也被他握緊至溫熱:“這一次也一樣,我不是彆人,你救了我,我就會活下來。”他的聲音篤定地像是在陳述一件已然發生的事實,眼中亮起一種日月星輝般無法抹殺的神采。蕭熠低頭望著,心潮翻湧,竟移不開眼去,鬥轉星移,流光輪轉,仿佛隻是片刻,眨眼便望到了晨光穿透窗棱。金光籠在兩人身上,粲然生輝,魑魅魍魎都不敢侵犯,跗骨之蛆般的紅疹也一樣不知所蹤。蕭熠不敢置信地拉著他的胳膊在陽光下來回看了三遍,高懸的心才終於放了下來。宮飲泓這回大獲全勝,忍不住笑吟吟地衝他做了個鬼臉:“你看,至少你是我的神,能主宰我的生死。”蕭熠望著他眉飛色舞的模樣,唇邊也漸漸溢出一抹冰消雪融的笑容,雙眸如朝光照徹,刹那間通透明澈,直望見白霧消散,春風化雪,露出一條曲折離奇卻春光明媚的前路來,從頭到腳都掠過一陣神魂震顫的歡喜,一時竟難以克製,忽傾身用力抱住了他。宮飲泓頓時心頭狂跳地僵在原地,隻聽宛如新生的神君在耳邊一字千鈞地道:“好,那你以後要給我日日上貢,永遠也不許反悔。”第38章將死之人黃昏時分,碧空萬頃,彩霞滿天,簷角牆頭的冰雪晶瑩剔透,熠熠生輝。荊如願還沒睜眼,鼻尖便傳來一陣梅花的清香,令人心神愉悅,她彎彎嘴角,正欲接著睡下去,卻聽耳邊哢哢作響,像是房中鑽進來一隻惹人厭煩的老鼠。她心中一跳,緊緊皺起眉,下一瞬,果然聽見一個帶著幾分得意的找打聲音:“荊姐姐,該醒了。”荊如願沒好氣地睜開眼,隻見桌上不知從何處折了一支紅梅,插在白瓶中,紅衣少年支著一隻腳笑吟吟地坐在桌邊,手裡正剝著瓜子,剝好卻又不吃,都放進桌上一方錦帕裡。也不知幾日不見,他看上去意氣風發,眼角眉梢如春風拂過的綠葉般舒展開來,似乎過得很是順心如意。荊如願不忿地白了他一眼,蠕動著裹著暖和的被褥倚牆坐了起來,感覺身上傷口已儘數治愈,摸摸臉上也未曾留下疤痕,方覺他還算有點良心,衝他抬了抬頭,算是打了個招呼。其實宮飲泓今日並不怎麼順心如意,他本想去瞧瞧江亭鸞氣色如何,誰知被拒之門外,蕭熠飄進去也不見人,於是他又去找殷蔓羅,想讓她用瑤光揪出那個刺殺她的人,不料她竟說鳥不是狗,認不出來,不軟不硬地拒絕了。路過院子的時候,那原本存放著銅錢的房間前卻無人看守,進去一看,裡麵已然搬空了。好在這正是他心情大好的時候,也不覺得灰心喪氣。江亭鸞不理人,他就在她院外堆了個怪模怪樣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