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宇宙遊魂(1 / 1)

將來 倪匡 3018 字 1個月前

我儘量使自己神智清醒,耳際已聽到了聲音(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聲音,但我是聽到了),那聲音並不陌生,正是我少年時曾“聽”到過的!那人道:“衛先生,我們又接觸了,對你來說,很久了吧!”那是很平常的一句話,可是聽入我的耳中,卻真的令人感慨萬千!我長歎一聲:“真的很久——大半生了!”我知道我的感歎很難引起對方的共鳴。對地球人來說,地球時間的幾十年,那是地球人生命的一大半了。可是對外星人來說,尤其是多向式時間的外星人,他們的生命之中,幾十年,隻怕猶如地球人的彈指之間!但是對方還是靜了一會,才道:“發生了很多事。”我感到需要坐下來,我知道在這裡,在這種灰蒙蒙的境界之中,十分奇妙,一切都隻憑感覺,腦部活動所產生的感覺,就像是真實的感受一樣。這時,我“想”要坐下來,我隻要坐下,在感覺上,就不會再站著,而是坐在一張極舒服的椅子上。同樣地,我想喝酒,手中就會有酒杯,杯中有醇酒,酒入口,就會有暖流在身中流。這一切感覺,本來都需要一些物質來刺激腦部活動,才能產生,但是在這裡,另外有種力量刺激腦部的感覺區域,產生同樣的感覺。我在坐了下來之後,根本不去判斷我的手中是真有一杯酒,還是根本沒有酒,我隻是儘情地喝了一口,享受著酒進入血液之中的舒暢,然後,我索性擱起了腳:“說來聽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在這樣問他們的時候,心中暗自盤算了一下,他們建立“陰間”,應該有很多年了,“陰間”的傳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至少要以千年計,但他們上一次和我接觸,要我找師父,卻不過幾十年,這時間上的差異,隻怕是由於不同的時間觀念所造成的。我的思緒很亂,看來對方也好不到哪裡去,我聽到了一陣支吾之聲。反倒要我提醒他們:“我們這一次相會,我認為相互之間,不應該再有任何隱瞞。”對方立即道:“是!是!隻是……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太紛亂了!”我再喝了一口酒:“從頭說起如何?”這時,我又聽到了另一把聲音:“就從思想儀說起好了。”狄可曾說過,第二十九組宇航員,一共是四個,那應該有四種不同的聲音,所以我聽到了另外一把聲音時,並沒有訝異,我心中把第一次聽到的聲音,編為“一號”,第二把聲音,編為“二號”。我在這樣想的時候,自然而然說了出來:“二號說得有理,就從思想儀說起。”他們居然立即接受了我的稱呼,沒有異議。我之所以同意二號的話,是因為我感到,他們的星體上,所有的問題,都由於思想儀的出現而衍生,所以要從頭說,非從思想儀開始不可。一號“嗯”了一聲:“好,就從思想儀開始。”他這樣講,我以為是從那儀器如何發明開始說,誰知不是,一號略頓了一頓,才道:“思想儀的操作,四人一組,這四人一被選中,就是一個永遠的結合。”他說的情形,我不是很明白。我知道,聽他講“發生了許多事”,其中一定有很多地方是我不明白或者不很明白的。我不可能每一件事都詳細問,如果隻是“不很明白”,我大可以憑自己的想象使自己明白。像剛才的那幾句話,我可以設想那“永遠的結合”,一定是真正的“永遠”,因為四個人之間,絕無個人秘密可言,要四人合而為一,也自然容易得多。就在這時候,忽然又有另一把聲音加入:“要不要先讓他看看思想儀?”那是“三號”的聲音了。一號道:“有什麼作用?那不過是一具儀器。”三號道:“看了之後,或者在敘述時比較容易,至少可以使他有一個概念。”我不等一號再有異議,就道:“好,我想看一看。”靜了一會,我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那東西的形狀,是難以形容的,總之是許多部件組成的儀器,就是把一部電視機的外殼除去,再把內部的組件,複雜一百倍後的樣子。確如一號所說,給我看並沒有什麼意義。三號的聲音傳來:“請注意左下角那六角形的物體上的熒屏。”那一大堆儀器上,各種形狀大小的熒光屏,少說也有一百個以上。三號一提醒,我就去看左下角,看到了一個立體的六角形物體正在轉動,很快的,每一個平麵上,都是熒光屏,熒屏上都有影像在顯示,但由於轉動得太快,所以看不清畫麵。突然之間,那六角形體停止了轉動,其中有一個畫麵,麵對著我,使我看清了畫麵的影像。一看之下,我大是驚訝,我看到了兩個人,站在一具極古怪的,如同半打開的厚書本之前,那“書本”的每一頁,都有無數閃亮的光點。那兩個人,不是彆人,正是我和白素。這情景,正是我和白素上次在李宣宣的帶領下,進入陰間的情形!他們把上次的情形記錄了下來——可是這時,讓我知道有這樣的記錄,目的何在呢?我沉聲道:“我看到了,這是我們上次來的情形,你們重現舊時情景的意思是——”一號道:“絕沒有什麼高深的意思,隻是想給你一個概念。”我問:“什麼概念?”一號的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思想儀體積大小的概念。”我怔了一怔,的確,我的眼前雖然出現了思想儀,整座看來複雜無比,但是它的體積究竟有多大,我卻一點概念也沒有。一號又問:“現在,你看到自己,你以為有多大?”我看上去,那熒屏隻不過如一張郵票大小,當中的我和白素,雖然五官分明,但是在感覺上很小,所以我道:“很小,頭部如火柴頭大小。”一號立即道:“不是,你看到的人,和真人完全一樣大小,你覺得小,是因為整座思想儀太大,大到了超乎你想象之外!”我呆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我在盤算著那所謂“思想儀”,究竟有多大。如果我看到的自己和白素,是和真人一樣大小的話,那麼這思想儀的大小,就如同一座化學工業工廠。它至少有六十公尺高。這當真是意外之極的事!一號道:“現在,你明白這儀器是如何複雜了。”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超乎想象之外。”一號竟然歎了一聲:“它的作用極廣,組成的部件極多,少了一部分,其它部分,還是可以運作的。”我苦笑——以前,曾有“陰間三寶”之說,現在看來,萬寶還不止。我仍然不知道他們真正想說明什麼。一號繼續向我解釋思想儀的功能:“每一個部件,在單獨運作的時候,各有作用。”我用力點頭——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看得到我,但這是我自然的反應。我道:“是,我知道,例如一個圓環,可以使人的記憶組,立即進入陰間之類。”一號道:“是,你是明白人,我們應該早就請你擔任陰間使者。”我大聲道:“謝謝,不過我想我不會接受,關於陰間,我有許多疑問——”我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希望他們能夠接下去,向我解釋“陰間”的一切。誰知道一號的反應卻是:“是不是可以先討論比較急切的問題呢?”我“嗯”了一聲,知道他所謂“急切的問題”,是指狄可和他們之間的關係而言。這也正是我能和他們接觸的原因,我也不便反客為主,所以我道:“好——思想儀如此巨大,狄可的那一座,藏在什麼地方?”這個問題一出口,我就發現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我是這樣想的:狄可棲身於勒曼醫院,勒曼醫院的規模雖然大,但是要在格陵蘭的冰層之下,放下一座那麼巨大的思想儀,也不是易事,所以才有了這個問題。及至問題衝口而出,立即想到,多方向的時間,自然也形成多種的空間,根本不存在巨大與否的問題。果然,我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過了片刻,才聽得一號道:“你明白了!”他這樣說,表示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苦笑道:“思想儀的功能真不錯。”一號也不客氣:“隻要幾個部件組合,就可以了解地球人的思想,甚至預測地球人的一生。”我聽了之後,心中一動,脫口就問:“要多少部件的組合,才能使你們同類之間,互相捕捉到對方的思想?”看來,我這個問題,問對了刀口,一號、二號和三號同時發出了一下古怪的聲音——應該有四個人,但我一直隻聽到三把聲音。按著,一號就極簡單地回答:“全部。”我又靈光一閃:“現在我看到的思想儀,並不是完整的全部?”我之所以有這樣的靈感,是因為我想到,他們一直在躲避狄可的追尋,那一定是雙方之間的力量有強弱之分,弱方在躲避強方。若他們不能操作思想儀,那麼強弱之分,顯而易見。可是他們也能操作,地位應該是對等的,但居然有了強弱之分,可見是他們的思想儀,有了問題。現在,事情已經很明白了——要全部組件齊全,才能起到他們同類之間“互相了解”的功能。他們的思想儀若有殘缺,那就是狄可能了解他們,他們不能了解狄可,自然高下立判了。我知道我問得很對,因為我知道思想儀的部件,曾在陽間零散出現過。果然,一號的回答是:“不是,不是整個。”我追問:“殘缺了多少?”一號又遲疑了一下,我知道我的問題,涉及的秘密,甚至會影響他們的生存,對他們來說,是頭等大事,所以並不期待著立即有回答。過了一會,我得到了答案:“比四分之一多一些。”這個答案,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以為隻是少了一兩件而已,而如今殘缺不全的部分,竟然超過了四分之一,那麼,思想儀的功能,還剩下多少?我心中的疑問,不必問出來,他們自然知道,一、二、三號的性格也各有不同,看來一號是主,其餘是副手,而三號的性子,最是爽直。我聽到的是三號的聲音:“差之極矣,連一半都不到,不但沒有能力和狄可對抗,而且根本回不了家,我們是宇宙遊魂!”聽了三號的話,我不禁苦笑,他們是陰間主人,對地球人來說,集神秘權威於一身,連帝皇都不能和他們相提並論,是一種令人羨慕之至的身分。可是他們卻自稱“宇宙遊魂”。但是仔細想一想,卻也有理得很。不論他們的能力如何高強,但隻要回不到自己的星體的,都是宇宙遊魂,他們是,原振俠也是。我也跟著歎了一聲:“很可惜,當年的意外一定很驚人,我不敢問能幫你們甚麼。”三號道:“你可以幫我們——幫我們找……找……”他連說了幾次“找”,可是要我找的是什麼,他卻又說不出來。這時,我隻感到事情越來越怪異,連想問問題,也不知如何開口。過了一會,三號才道:“幫我們找一個人!”我苦笑:“你們如此神通廣大,要找一個人,怎會要我幫忙?”三號道:“那倒不見得,狄可要找我們,不是也要你的幫忙嗎?”他這樣說,乍一聽,不是很明白,但接著一想,我便明白了,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地一聲——他們要我找的,不是地球人。以他們的能力,要找一個地球人,再容易也沒有。他們要找的,是他們的同類!而且,我立刻想到,他們要找的那個人,一定是二十九組四個宇航員之一,我可以稱他為“四號”。我一想到這裡,失聲問:“不是說是‘永遠的結合’嗎?怎麼會走了一個?”我是突然想到這一點的,問題衝口而出,自然在用詞方麵,沒有什麼修飾,隻是據實而問。或許這正是他們的傷心事,我的問題觸及了他們的痛楚,所以在接下來的十來秒時間中,我並沒有得到回答,隻是“聽”到了一連串古怪的聲音。我忙道:“對不起,我想你們四個人一組,有一個組員離開了你們,是不是?”一號先恢複正常:“是,我們不知道原因何在——他還帶走了超過四分之一的思想儀組件。”我聽得出一號的聲音之中,充滿了憾意。我道:“我不知道你們的情形如何,但是在地球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永遠的結合’這種情形。”他們都不出聲,我又道:“同樣的,狄可也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要離開星體,不再和星體聯絡。”他們仍然不出聲,我等了一會,同時,也打量眼前可以看到的,複雜無比的思想儀,我心中在想,當年我見過的“鬼竹”,不知屬於哪一個組成部分,整個思想儀那麼巨大,萬千個組件,要找一個小零件,談何容易。我正在想著,一號的聲音又傳來:“你幫我們找到他,你稱他為四號,你幫我們找到四號,我們的困難,就容易解決得多了。”我攤開雙手:“若是我有這個能力,我願意幫忙。”一號道:“你有,因為你曾和他有過接觸。”我大是驚訝:“那怎麼會?”一號的話,令我很是疑惑,但他繼績說下去,我就恍然了。他道:“當年,要求你找王天兵,取回一個思想儀部件的人,就是他。”我“哦”地一聲:“我還以為是你,你和他的聲音,很是相像。”一號道:“是,剛才我用同樣的音頻裝作是他和你溝通。”我道:“就算是這樣,我也沒有法子幫你們把他找出來,我到哪裡找他去?”一號吸了一口氣:“當年他告訴你的聯絡方法。”我更是訝異:“想他,他就和我聯絡?”一號的回答,把我的訝異更推向高峰:“是的,當年他告訴你這個聯絡方法之際,已把一個密碼,植入你的腦中,你一想到他,那密碼就發生作用,他就會收到你發出的訊息。”一號的說法,當真是匪夷所思之至,我悶哼了一聲:“既然如此,反正你們可以知道我想些什麼,就在我腦中探明了那個密碼,直接去找他好了。”三號“哼”地一聲:“如果我們能那麼做,早就那樣做了,何用你來提議?”三號說來,很是憤懣,但是我並不怪他,他的話,令我知道,他們現在所擁有的那殘缺不全約思想儀,雖然還可以建立令地球人感到神秘莫測,不可思議的“陰間”,但是所失去的功能,也著實不少,至少,他們就不能獲知四號植入我腦部的“密碼”。剎那之間,我思緒紊亂之極,許多問題湧了上來,我用力拍打了頭一下,說:“你們的意思是,隻要我一想,四號就會知道?”三號略為糾正了一下我的問題:“隻要你一想到當年他托你的那件事,他就會收到你發出的訊息。”我再問:“那麼,現在我想,他也知道,他知道我們正在討論他?”三號道:“思想儀雖然功能不齊,但是阻止訊號擴散的功能還在。”我“啊”地一聲:“在這裡,不論想什麼,訊號都發不出去?”三號道:“當然。不然,狄可也早已找到我們了。”我總算有一些明白了——但實際上,我還是置身於一團迷霧之中。但是我至少理出了一個頭緒來:如今我身在“陰間”,和他們在溝通,那情形,和狄可找上門來是一樣的。狄可來找我,目的是要找出當年失散了的第二十九組宇航員。而他們三個人和我聯絡,目的是要找出他們同組的一個組員來。我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你們當年失散的原因,但是,我猜想,他躲避你們的原因就像你們躲避狄可的原因一樣。”我的意思是:你們既然自己也在躲避,就不要把同樣在躲避的人找出來了,就維持現狀吧!誰知道三號疾聲道:“我們和他的情形,大不相同!”三號的話一出口,就聽得一號和二號,不約而同,發出了一下類似呻吟的聲音。我立刻可以感到,這其間,一定大有隱痛在。三號的聲音再傳來,但這一次,他顯然不是和我在說話,然而,話卻又是說給我聽的,他道:“既然要請人幫忙,就該什麼都告訴人家!”三號的話深得我心,我忙道:“要是我知道得多一些,行事自然方便。”三號立即道:“我們有家歸不得,成了宇宙遊魂,又要逃避狄可的搜尋,就是為了他,他離開了我們,使我們的一組潰散了!”我總算明白了!問題不是出在二十九組整組宇航員身上,而是出在其中一個宇航員身上!這個宇航員——四號離開了組合,令得整組都成了遊魂!並不是整組有了反叛的行為,隻是其中的一個人。我無意義地揮著手:“你們的思想儀殘缺了,無法找到他,狄可的思想儀卻是完整的,何以也不能找到他,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直發言不多的二號,忽然感歎:“正如你們所說的——天意。”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等他作進一步的說明,他卻又不再出聲,過了一會,一號才道:“在一次意外之中,思想儀受了嚴重的損毀,基本上分成了兩大部分,A部分是整個儀器的四分之三左右,而小部分,則是四分之一,還有不少部件,估計約有七八十件,則離開了整體,不知散落在何處,後來,找回了許多,但始終還有的沒找回來。”我用心聽著,知道那“鬼竹”是散落的部件之一,在人間流傳,成了人間的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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