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的暮色籠罩著寂靜的群山,隻有遠遠的山坳裡一點燈光在閃爍明滅,它就是賀蘭山驛站,也稱賀蘭驛。從外表看,這座驛站與其他的驛站並沒有什麼分彆,然而,如果你仔細觀察便可以發現,這裡的守衛非常嚴密,而且,戍卒也並非州縣中的士兵,而是朝廷主力——右威衛麾下的軍士。在唐代,天子親將的主力稱為衛,它們是:左右衛、左右龍武衛、左右威衛、左右羽林衛、左右鷹揚衛、左右豹韜衛,十二衛各有衛大將軍統轄。這十二支禁軍是戰力最強,人數最多的絕對主力,也是各州縣的士兵無法相比的。一般情況下,十二衛主力大多集中在首都長安所在的關中左近,因此,唐朝有“舉關中而敵天下”的說法,意思就是,舉關中之兵,就可以抵擋天下所有兵馬的總和。其實這種說法仍不確實,確切地說,關中附近的衛軍主力應占到全國兵馬總和的六到七成,而其他地方的軍隊加在一起,也不過占三成而已。這就足以想見,衛軍作為主力部隊,朝廷對它們是多麼的重視。然而此時,在這樣一個隱匿於深山之中,名不見經傳的小小驛站裡,竟然會見到右威衛軍士的身影,僅就這一點來說,便頗不尋常。可能任何人也難以想象,這個很不起眼的小小賀蘭山驛站,卻擔負著轉運前線與朝廷所有絕密軍情塘報的重任。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它是戰況傳達的樞紐,是中央與前線及時溝通的中樞。也正因如此,這裡才有四隊、近三百名正規軍的守衛。驛站背山而建,大門口設有兩個碉樓;幾十畝地大的院落裡隻有寥寥十七八間房舍,其餘的便是驛馬的槽房。臘月二十三,正值小年兒,賀蘭驛好不熱鬨,爆竹陣陣,人聲鼎沸,平靜了一年的驛站似乎要在這一刻將所有的寂寥和沉悶通通趕走。正房內熱汽蒸騰,數十名驛卒和下值的軍士,圍坐在幾張大圓桌前喝酒猜拳,嘶聲高喊,吆五喝六,一雙雙通紅的眼睛,撕裂般誇張的笑容,揮動的手臂和拳頭……戍邊的人們似乎隻能用這種方法,宣泄自己心中的孤寂。隨著天際的最後一絲光亮漸漸消失,黑暗吞噬了整個大地,就在這光明與黑暗交替的瞬間,一股濃霧緩緩騰起,山中的霧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來,莫名其妙地去。霧氣越來越重,轉眼間便彌散開來。漸漸地,一切都變得模糊。大門口的碉樓上,四名守驛軍士手握長槍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刷”的一聲輕響從碉樓旁的峭壁上傳來,一名軍士似乎聽到了這微弱的聲音,回頭向山崖上望去,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一個小紅點從峭壁之上飛速接近碉樓,軍士疑惑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就在這一愣神的工夫,紅點已到眼前,軍士這才發現,紅點竟然是一個人,他驚恐地張大了嘴,隻發出半聲驚叫,人頭便在寒光之中飛快地轉動起來,隨著尖銳的刀鋒聲,箭一般飛了出去。另外三名軍士已經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當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刀鋒、血光……三人無聲地倒在了地上。一雙紅色皮靴穩穩地落在碉樓內。“紅點”緩緩轉過身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火紅的蒙麵絲巾,火紅的箭衣外袍,火紅的皮製腰封,火紅的中衣快靴,一切都是火紅的,而後我們終於看清了,這個“紅點”竟然是一個女子。她輕輕咳嗽了一聲,衝兩側山崖上揮了揮手。說時遲,那時快。碉樓兩旁的絕壁上垂下十幾條繩索,數十名黑衣人閃電般地攀越而下,無聲地進入院中。碉樓上的紅衣女郎,身形一縱如大鳥一般飛掠而下,落在了正房門前。她的下巴輕輕抬了抬,身後的黑衣人縱身而起,飛起一腳踹開房門……屋內狂歡的驛卒們,甚至還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肢體、頭顱便在一片片刀光血劍中四散崩飛,臨死前的慘叫聲回蕩在群山之中。房內安靜了下來。紅衣女郎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從今日起到元夕,我們要截下所有轉經這裡發往神都洛陽的塘報!”清晨,雄偉的賀蘭山在霧氣朦朧中若隱若現,一條狹窄的官道蜿蜒在群山峭壁之間。馬上的驛卒身背“六百裡加急”的招文袋,滿臉汗水,狂鞭坐騎,口中高聲厲喝。前麵出現了一條岔路,驛卒雙手帶韁,一聲斷喝,馬毫不猶豫地向岔路奔去。岔路的儘頭便是賀蘭山驛站,兩扇沉厚的大門敞開著。驛馬飛騰,蹄踏如雷,帶著一道煙塵衝進驛站。馬上的驛卒高聲喊著:“快、快換馬!緊急軍情送往神都!”沒有回答,空曠的院落裡隻有他自己的回聲。驛卒納悶地四下掃視了一遍,猛地,他的心抽緊了,碉樓上沒有守驛軍士的身姿、院子裡失去了替馬驛卒的影子,平日裡禁衛森嚴的賀蘭驛,此時竟然驛門大開;一天中最為忙碌的正房,現在卻門戶緊閉。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抽出腰間的鋼刀。“吱嘎”一聲巨響從身後傳來,驛卒猛地回過頭,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驛站大門竟在沒有人操縱之下緩緩地關閉了。驛卒倒抽一口涼氣,猛地一提馬韁,驛馬長嘶著向大門衝去,說時遲,那時快,數十名黑衣人鬼魅一般從房後閃了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驛卒厲聲狂叫,手中的鋼刀化作一團光霧,攔在前麵的幾名黑衣人登時慘叫著飛了出去。大門僅剩下一人一馬的縫隙,驛卒情急拚命,狂鞭坐騎向大門直衝而來。“哢嚓”一聲巨響,伴隨著驛馬的悲嘶,大門將馬死死地夾住,驛卒大吼著縱身一躍,竟從馬頭前翻了出去,身體重重地落在驛站的大門外。他跳起身拚命向山坳裡跑去。身後,驛站大門轟鳴著打開了,一眾黑衣人衝出大門追殺而來……宏偉的神都洛陽城,雉堞連雲,街市寬闊,建築雄奇。洛水橫貫全城,城中四十八坊,坊與坊之間有街道縱橫相貫,買賣鋪戶,茶樓酒店,樂坊瓦肆,鱗次櫛比,戶盈羅綺,真可以說得上是人間天上。此地由高祖皇帝經略伊始,太宗守舊承平,待到高宗與武皇兩朝更是大興土木。洛陽城中最顯眼的地方自然是武則天所居住的皇城上陽宮了,宮城位於洛陽的正北方,覆壓數十裡,威嚴端莊。上陽宮內,寬闊的宮道兩側站滿了衛士,一名黃門侍郎高舉塘報在宮道上飛奔著,轉眼來到觀風殿上。武則天接過塘報,打開一看,臉上露出了微笑。她合上奏折,放在一旁,抬起頭,目光轉向丹墀之下,從兩廂侍立的眾閣臣臉上一一移過:宰相張柬之、姚崇,兵部侍郎李昌鶴,大將軍蘇定方……終於,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張熟悉的臉頰上,銳利而又不失溫和的目光、微微飄浮的五綹長髯,他就是內史——狄仁傑。狄公的臉上帶著笑意,緩步出班,輕聲道:“陛下,看來前方又有捷報。”武則天微笑道:“營州都督趙文翽在塘報中說,已經借道突厥,順利繞行到契丹主力的後方。”狄公一愣,狐疑地“哦”了一聲。武則天點點頭,神采飛揚地道:“自從戰役開始以來,我軍連戰連捷,而今,大將軍王孝傑已從正麵將李儘滅所率契丹主力逼入東硤石穀中,隻待趙文翽的這支奇兵繞到李儘滅背後,便可東西夾擊,大破契丹!”狄公問道:“東硤石穀?”武則天道:“正是。懷英啊,李元芳不辱使命,勸服吉利可汗借道大周,可說是有大功於朝啊,朕已下旨褒獎。”狄公道:“是,臣已接到了旨意。”武則天道:“而今,大軍部署停當,看來,戰役可在元夕前結束。這真是社稷之福啊!昌鶴。”兵部侍郎李昌鶴踏前一步:“陛下。”武則天麵帶笑容道:“此役得勝全賴兵部用人得當,指揮有方,你厥功甚偉啊!”李昌鶴趕忙躬身謝道:“此乃天子威靈所至,三軍將士用命,臣何功之有?”武則天笑嗬嗬地站起身來:“有功,有功啊!你是功在社稷。前方的王孝傑、趙文翽諸將力戰沙場,屢建奇勳,擊滅契丹已是指日可待。依朕看來,此乃國力昌盛之兆,朝中應當好好慶賀一番。你說呢,懷英?”狄公似乎若有所思,並沒有聽見武皇的問話。武則天皺了皺眉:“懷英!”狄公猛地抬起頭:“啊,陛下。”武則天問:“你在想什麼?”狄公答道:“沒什麼,臣是想到了一些彆的事情。”武則天道:“嗯,懷英啊,對契丹一役大獲全勝,這是當朝盛事,朝內應司禮慶賀,你這個宰相表個態吧。”狄公笑了笑,略一沉吟道:“陛下,是不是等到大軍獻捷之後,再設宴慶賀?”武則天道:“有這個必要嗎?王孝傑、趙文翽必定在元夕前便可結束此役。朕看,這慶功大宴就設在元夕當天吧,既慶賀佳節,又有前方的捷報,真可謂雙喜臨門啊!”李昌鶴微笑道:“臣立刻遣人告知王孝傑,捷報在元夕當天,慶功大宴之上再獻與陛下。第一是為元夕佳節增彩;第二,為陛下的武功添一段佳話。”武則天滿意地笑了。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氣,陷入了沉思。尚賢坊,這是靠近洛陽北門的一座清幽雅致的坊裡。坊內建築雄偉,飛簷鬥拱層層相連。顯而易見,在這裡居住的都是官宦之家,狄府就是其中之一。在光天化日之下,狄府院中,一條人影“呼”地飛掠而起,躲開了下麵七八條木棍的進攻。人影在空中飛轉,迅速下落,地上手持木棍的八條大漢一聲斷喝踏上一步,舉棍向空中撩去。那人影閃電般伸出右手抓住了一條棍頭兒,輕輕一擺,“砰”!將另一條棍蕩了開去,那棍不偏不倚,正打在旁邊一個大漢的腹部,那大漢一聲大叫,跪在地上。剩下的七人一愣,手中木棍鬆落,橫搭在一起,形成一張“棍網”。那人影穩穩地落在棍網上,幾個大漢急忙抽棍,已經來不及了,人影在棍上飛奔,“乒乓”之聲不絕,幾名大漢的身體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人影緩緩轉過身來,正是李元芳。對麵,幾條大漢趕忙從地上爬起來,躬身道:“李將軍,我們服了!”李元芳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好啊,千牛衛的八大軍頭果然是名不虛傳,這八條大棍使出來,端的是虎虎生風啊!”軍頭張環道:“合我八人之力,竟不能在將軍手下走上三招,卑職等萬分慚愧!”李元芳笑了。他從旁邊的木架上取下手巾,邊擦汗邊道:“我這也算是刀頭上滾出來的功夫。”張環由衷地欽佩道:“將軍真可以稱得上是天下第一呀!”李元芳笑道:“行了,彆捧了,我這渾身直發冷。”張環也笑了:“皇上調我八人在李將軍麾下效力,今後,還請將軍不吝賜教。”元芳道:“這好說,我一定知無不言……”話音未落,大門外一聲高唱:“狄閣老回府!”狄公在隨侍的簇擁下走進大門,元芳快步迎上:“大人,您回來了。”狄公邊走邊道:“怎麼樣,皇上賜給你的這八大軍頭還可以嗎?”李元芳笑了:“嗯,不錯。龍虎、龍威、龍武、龍勝、龍興、龍健、龍彪、龍揚都是帶龍字的,而且個個是軍中健者,聖上此舉真可以說是天恩浩蕩啊!”狄公笑了。李元芳道:“卑職明白,這八個人說是賜給我,其實還是聖上對大人的眷顧。”狄公笑道:“聖上是怕我年邁,不勝其力,這才多派幾個人來幫我。”忽然,狄公停住腳步,似乎想到了什麼,凝神思索著。這時,八大軍頭快步走了過來,躬身施禮,齊聲道:“卑職等……”李元芳趕忙揮手製止他們。八個人不知就裡,麵麵相覷;李元芳衝他們輕輕擺了擺手,努努嘴,八人趕忙退到了一旁。狄公靜靜地思考著,低聲道:“塘報,塘報……這塘報來得煞是怪異呀……”李元芳望著他輕聲道:“大人,您是在說前線的塘報?”狄公點了點頭:“正是。”元芳道:“有什麼不對嗎?”狄公笑了笑,沒有說話。這時,管家狄春跑來報告:“大老爺從老家捎信來,說如燕小姐是十二日出發的,恐怕這幾天就要到了。”狄公一愣,繼而臉上露出了微笑:“哦,對,對,對,是我糊塗,這件事一個月前大哥來信就提起了。”狄春道:“老爺,您看怎麼安排?”狄公道:“嗯,把東跨院兒打掃出來,先讓她住在那裡。”狄春應了聲“是”,轉身離去。狄公笑道:“我這個小侄女呀,第一次見她還是十年前,那時她隻有五六歲大。真是歲月不居,時間如流啊,連如燕都已長大成人了,我們怎麼能不老啊!”元夕漸近,雖然是暮色降臨時分,永昌縣的街道上仍然是熱鬨非常,買賣鋪戶張燈結彩,飯館酒肆門前更是人聲鼎沸。一名館丞站在驛館門前,四下張望著,似乎在等什麼人。隨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五六匹馬挾裹著一輛馬車轉過街角,飛快地奔到了永昌館驛門前,為首的竟是一位美麗的姑娘,身著一襲胡服,左手一揚馬鞭大聲問門前的館丞道:“這裡是永昌館驛嗎?”門前的館丞看了她一眼,愛答不理地道:“門上有匾,不會自己看呀。”姑娘柳眉一豎:“自己看,那要你戳在門口乾什麼?跟石獅子做伴呀!”身後的仆從們發出一陣竊笑。館丞道:“嘿,你一個女孩子,怎麼說話呢?”姑娘冷笑一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館丞大怒:“你說我是鬼!”姑娘哼了一聲:“我看你還不如鬼呢!一個大活人站在門前,問你話還愛答不理的,你以為你是誰?”館丞冷笑一聲:“這話問得好。請問姑娘以為自己是誰,啊?你以為本館丞站在這兒是為了答你話的?真是沒有自知之明。”姑娘翻身下馬走到館丞對麵,仔細地打量著他。館丞沒好氣地問道:“看什麼?”姑娘冷笑道:“看你的臉長得有點不對。”館丞一愣:“哦,哪兒不對?”姑娘:“眼睛。”館丞道:“眼睛?”姑娘點點頭,嘲弄地道:“我說你怎麼長了一張人臉,卻嵌上一雙狗眼睛呀?”館丞登時怒喝道:“你這無知女子,竟敢說本丞是狗?”姑娘笑道:“我並沒有說你是狗,隻是說你長了一對狗眼睛。俗話說狗眼……看人低嘛。”館丞氣得紅頭漲臉:“你、你……”姑娘道:“怎麼,我說錯了嗎?”館丞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彆過頭去,不再理她。姑娘道:“我問你,這兒是不是永昌館驛?”館丞置之不理。姑娘道:“好啊,你不說話,那就是根木樁子,是吧?”說著,她一手牽過馬,拉起馬韁不由分說便往館丞的脖子上拴。館丞一驚:“你乾什麼?”姑娘衝身後的仆從一揮手:“拴馬!”仆從們嘻嘻哈哈地跑過來,將手中的韁繩套在館丞的脖子上。館丞連連掙紮,卻被馬韁拽住,他紅頭漲臉,邊使勁邊喊著:“你、你們大膽!”姑娘哈哈大笑。正鬨得不可開交,身後傳來一聲高唱:“縣令大人到!”眾人一愣,轉過頭來。一頂官轎落地,裡麵走出了一位身著紫袍的官員,此人正是永昌縣令曾泰。他快步走到門前,看了看館丞,又看了看那位姑娘,皺了皺眉頭道:“這是怎麼回事?”姑娘走到曾泰麵前:“你是這兒的縣令?”曾泰身旁的衙役大喝一聲:“大膽女子,竟敢對縣令大人如此講話,真是膽大包天!”曾泰擺了擺手,打斷了衙役的呼喝,微笑道:“小姑娘,我就是這兒的縣令曾泰。”姑娘一愣:“你是曾……”這時,那館丞已解開脖子上的馬韁,跑到曾泰麵前怒氣衝衝地道:“大人,小的奉命在此等候如燕姑娘,可這個小丫頭卻、卻……”曾泰問道:“卻什麼?”館丞道:“卻辱罵小的,還將馬韁套在小的頭上。”姑娘笑道:“大人,小女子是來投宿的,看見他站在門前,便問了一聲這裡是不是驛館,可這位館丞卻愛答不理,讓我自己看招牌,您說這可是待客之道?”曾泰瞥了館丞一眼,目光流露出不悅之色。姑娘笑道:“小女子這才說他是狗眼看人低。後來,後來……得了,是我不對,館丞大人,小女子給您賠禮了。”說著,她笑嘻嘻地給館丞施了個禮。曾泰道:“我看這位姑娘說得不差,你確實是狗眼看人低。雖然是本官要你在此等候如燕姑娘,可是彆人問你話,你為什麼就不能回答?嗯?”館丞遭了一頓搶白,無言對答。曾泰教訓他道:“一個小小的館丞就這麼大的官氣,真是豈有此理!還不向這位姑娘道歉。”館丞咽了口唾沫,賠笑道:“行了,姑娘,是我不對,這兒就是永昌館驛。”姑娘笑了起來:“謝謝館丞大人,對不起,你不是狗眼,是人眼。”眾人一陣哄笑,曾泰也撐不住笑了,他轉過頭問館丞道:“如燕小姐還沒來?”館丞搖了搖頭。曾泰:“奇怪,應該是今天呀!”那姑娘笑道:“如燕小姐早就到了!”曾泰一愣,轉過頭來。姑娘笑道:“我就是狄如燕。”曾泰大驚:“什麼,你、你是,是狄閣老的侄女,如燕姑娘?”如燕笑道:“正是呀。您是永昌縣令曾叔叔吧?”曾泰道:“正是。前兩天狄春來信說你要經過永昌。”如燕道:“我這不是來了嗎?勞動叔父大駕,小女愧不敢當!”曾泰笑了:“好、好、好,快、快請進吧。”說著,他狠狠地瞪了館丞一眼。如燕衝後麵的仆役們一努嘴,幾名仆役點頭,飛快地奔到馬車旁,從上麵抬下了一口碩大無朋的箱子。曾泰笑道:“好大的箱子!看來小姐的行囊不少啊。”如燕笑道:“正是。曾叔叔,我們進去吧。”曾泰點點頭,一行人快步走進館驛之中。街拐角處,一雙眼睛靜靜地望著曾泰、如燕的背影,此人一身火紅,紅巾蒙麵,正是率領黑衣人奇襲賀蘭驛的紅衣女郎,她長長出了口氣,將手中的鬥笠戴在頭上,而後衝身後的四個黑衣人使了個眼色,五人快步走進永昌館驛對麵的一家茶坊,揀個靠近門的座位坐下。紅衣女郎輕聲道:“把眼睛睜大了。”一眾黑衣人點了點頭,死死地盯著對麵的館驛。永昌是京畿縣,唐製,京縣的級彆要比普通縣高得多,京縣縣令官秩在五品,而普通縣令也不過是七品而已。因此,作為京縣永昌的館驛,當然也就比普通縣驛要大得多。它是前後三進的院落,由前中後三座兩層的小樓構成。如燕的房間就安排在後樓的二層——天字第一號上房。仆役們將木箱抬進房間,“砰”的一聲放在地上,對如燕行了個禮退了出去。如燕笑了笑對曾泰道:“曾叔叔,您剛才說這箱子裡是小女的行李?”曾泰覺得奇怪:“難道不是?”如燕搖了搖頭,四下看了看,走到門旁將大門拴死,而後快步走到木箱旁,一伸手揭開箱蓋。裡麵躺著一個滿身血汙的男人。此人渾身傷口,昏迷不醒,身上穿著驛卒的服色,正是本章開頭出現的那個殺出賀蘭驛站的驛卒!曾泰一聲驚叫:“這……如燕小姐,此人是誰?”如燕“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叔父請坐。”曾泰滿麵狐疑,慢慢地在桌旁坐下。如燕輕聲道:“此人是個驛卒,是我在半道上救下的,當時他躺在亂草中已經奄奄一息。從他的身上,我找到了一份呈往京都的六百裡加急塘報,小女感到此事很不尋常。”曾泰大驚:“哦?塘報現在何處?”如燕站起身,打開包裹,拿出了一個染血的招文袋遞給曾泰。曾泰趕忙接過,拿出裡麵的塘報,打開匆匆看了一遍,登時驚得連退兩步,輕聲道:“不、不,這怎麼可能……”如燕道:“曾叔父,小女明白,此事關乎軍國大事,因此,一路之上不敢稍息,晝夜兼程。本想一口氣趕到神都,麵見我叔父,然而,幾日趕路下來,這個驛卒的傷勢得不到醫治,已經是生命垂危。因此,小女便轉道永昌來見您,請您連夜進京,將塘報交與我叔父狄閣老,請他處置。”曾泰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對、對,一定要保住這個驛卒的命,日後一旦恩師問起,也好回話。”如燕點了點頭。曾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就這樣,我馬上起身,連夜趕往神都!”說罷,曾泰快步走出門去。館驛對麵的茶坊中,紅衣女郎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館驛的大門,門內起了一點小小的騷動,曾泰急匆匆地走了出來,身後館丞率館卒隨後相送,曾泰擺了擺手道:“好了,你們回去吧。”館丞行禮後走進館驛。曾泰四下看了看,對身旁的隨從道:“回縣衙!”說完,鑽進官轎。隨從一聲“起轎”,官轎起行,向縣衙方向而去。對麵茶坊中,一名黑衣人輕聲道:“蘇將軍,動手吧。”紅衣女郎沉吟片刻道:“我跟上曾泰。你們解決那個驛卒,初更以後再動手。”兩名黑衣人緩緩點了點頭。夜,狄府正堂。一幅巨大的行軍地理圖懸掛在牆壁上,圖上標注著山川、河流、邊界、城防等等。一條竹節輕輕點在地圖標注的東硤石穀的位置上——這是一條兩山夾一溝的峽穀,看來地勢非常險要。狄公靜靜地望著地圖,思索著。門“吱呀”一聲開了,李元芳端著茶走進來,將茶杯輕輕地放在桌案上。狄公轉過身,看了元芳一眼道:“東硤石穀,兩旁峭壁懸崖,中間一條石溝,如此險要的地勢,隻適於設伏;大軍團作戰,恐怕會施展不開呀。王孝傑沙場宿將,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他為什麼要將會戰的地點選在這裡呢?”李元芳道:“峽穀的地勢,大軍雖不易展開,卻有利於圍困敵軍。我們向吉利可汗借道的目的,不就是為了令趙文翽將軍繞到敵人背後,與正麵的大將軍王孝傑采取夾攻之勢,以期儘快擊破敵軍嗎?”狄公點了點頭。李元芳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選擇東硤石穀也算是有些道理。”狄公籲了口氣,沒有說話。元芳試探著問道:“下午,大人還說到了塘報?”狄公點了點頭,徐徐踱了起來:“我是覺得這塘報來得有些怪異。”李元芳不解:“哦,卻是為何?”狄公停住腳步:“塘報是做什麼用的?”李元芳道:“一般來說,兵部塘報主要是用於向閣部反映戰役進行及輪輸轉運等情況,還有就是向朝廷傳達捷報以及請求增援。”狄公點點頭:“不錯。可今天這份塘報卻是趙文翽將軍向皇帝稟告,他已率軍借道突厥,秘密掩進到敵方背後!”李元芳一愣:“哦?”狄公道:“這可是軍中絕密呀,不應該通過塘報來向皇帝奏稟。而且,通常這種情況是不需要向朝廷彙報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這隻是統軍將領之間的事。換句話說,趙文翽的奇兵就位,隻要通知正麵的王孝傑,二人約定時間發起進攻就可以了。為什麼要通過塘報傳奏朝廷呢?雖然經賀蘭驛轉發的塘報也是絕密的,但隱秘性畢竟是差了很多。這種做法不合常理呀!”李元芳這才覺出情況異常,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大人的意思是——?”狄公笑了笑道:“我並沒有什麼意思,隻不過是覺得有些奇怪。”李元芳問:“要不要奏明聖上?”狄公搖搖頭:“皇上正在興頭上,還是不要用這種揣測去掃她的興為好。也許,這隻是我的杞人之思,一切還是等到元夕獻捷之後再說吧。”永昌縣通往神都的官道上,一輛馬車在漆黑的夜色中飛奔。車廂內的曾泰連聲催促車夫:“快!再快點兒!”馬車呼嘯著駛過田野,向神都奔去。夜色籠罩著寂靜的永昌縣,隻是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靜夜中,幾條黑影飛快地掠過街道,奔至永昌館驛門前。正是跟隨紅衣女郎的四個黑衣人,為首的擺了擺手,四人縱身飛起越牆而進,向如燕的房間奔去。月光如水,透過窗欞灑進屋內,如燕安靜地躺在帳幔裡,床前地上放著那隻大木箱。“哢”,靜寂中傳來一聲輕響,一柄短刀緩緩從門縫內插了進來,輕輕一撬,門閂立即抬了起來,“砰”的一聲,門開了,黑衣人閃身而入伸手接住了將要落地的門閂,動作乾淨利落。身後三人隨即衝進房中,四人分成兩撥,一撥徑奔如燕的床旁,另一撥直奔木箱。榻上的如燕似乎睡得很熟,絲毫沒有察覺。兩個黑衣人奔到床前,舉起手中鋼刀……榻上的如燕仍然沒有反應。寒光陡起,黑衣人的短刀狠狠地刺進了如燕的後心……沒有叫聲,沒有鮮血,也沒有刀鋒入肉時的爽滑,他們的刀似乎紮在一堆軟綿綿的東西上。兩個黑衣人愣住了,其中一人伸出手,輕輕將屍體翻了過來,哪裡是如燕,擺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床棉被。二人大吃一驚,連忙後退,已經晚了,霎時間隻覺腳腕一緊,身體登時失去了重心,向前摔去,二人發出一陣驚呼。奔到木箱旁的兩個黑衣人聞聲回過頭來,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床前那兩名黑衣人,竟已被倒吊在半空中,雙手不停地抓撓。木箱旁的二人吃驚地對視著,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刹那,身旁的木箱“砰”的一聲打開,如燕從箱裡跳出來,雙手連揚,兩包石灰在黑衣人的臉上開了花,屋內登時一片白霧,黑衣人一聲慘叫,雙手捂住了臉。腳步聲響,幾名仆役手持木棍從房門外飛奔而入,照著箱旁的兩個黑衣人的腦袋狠狠砸下,“乒乓”兩聲,二人重重地摔倒在地。如燕跳出木箱,問幾名仆役:“驛卒安頓好了嗎?”仆役們點了點頭:“放心吧,我們另雇了一輛馬車,找了個郎中,現在他們已經上車了。”如燕點了點頭:“把這幾個小子捆起來,塞進木箱,放到原來的那輛馬車上。咱們立刻轉移,繞道奔神都!”洛陽狄府門前,一陣急促的馬蹄和車輪碾地聲劃破了深夜的寧靜。曾泰的馬車飛奔而至,車夫猛勒韁繩,駕轅馬一聲長嘶,停在了府門前。車夫跳下車來,放好腳踏,對車廂內的曾泰道:“大人,到了。”沒有回答。車夫提高了聲音:“大人,已到狄府,請您下車。”仍然沒有聲音。車夫一驚,伸手推開車廂的門……曾泰歪靠在車廂壁上,嘴角邊掛著一絲血跡。狄公快步奔進二堂,李元芳早已在此等待了,他的神色非常緊張。狄公急促地問道:“元芳,出什麼事了?”李元芳一指床榻道:“大人,您快來看看吧!”狄公一愣,快步走到榻旁,隻見曾泰躺在榻上,麵色紫黑,一動不動,嘴角邊掛著詭異的笑容。狄公登時驚呆了:“曾泰!這、這是怎麼回事?”李元芳一指身後道:“這是曾兄的車夫,讓他說吧。”車夫哭喪著臉道:“小、小的也不知道,曾大人初更的時候來到縣衙,說是有要事連夜趕往神都,向您稟告。這、這一路之上都好好的呀,到了府門口,小的請他下車,他、他……”車夫失聲痛哭起來。狄公問:“在路上,你聽到什麼動靜了嗎?”車夫道:“什麼也沒聽到,就是曾大人連連催促。”狄公走到曾泰跟前,伸出三根手指搭了搭脈搏,長長地籲了口氣:“還有脈搏。取針來!”狄春快步向內堂奔去。狄公衝元芳擺了擺手,元芳輕輕扶起了曾泰。狄公仔細地檢視著曾泰的頭,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曾泰的脖頸處,一枚鋼針映入了眼簾,狄公深吸一口氣,用手輕輕地將鋼針起下,湊近風燈細看,那鋼針足有二分長,在燈光的映照下閃爍著藍色的光芒。狄公歎了口氣:“好厲害的毒啊!”李元芳將曾泰的身體放平,接過毒針仔細地看著。忽然,他倒抽了一口涼氣,脫口驚呼道:“無影針!”狄公一愣:“什麼?”李元芳的手微微地顫抖起來:“大人,您等一等。”說完,他快步走出門去。狄公詫異地望著他的背影。狄春走了進來,輕聲道:“老爺,針取來了。”狄公點了點頭,手拈銀針,從曾泰頭頂的百會到腹部關元一路施針。而後,兩根手指放在百會穴上的那根銀針上輕輕撚動,忽然曾泰的胸腹間發出“咯”的一聲。狄公緊鎖的眉心登時舒展開了:“有門!狄春,扶他起來!”狄春趕忙將曾泰扶了起來,狄公的雙手連撚連拔,曾泰的嘴一張,“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口黑血。狄公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還有救,扶他躺下。”狄春將曾泰平放在榻上。門聲一響,李元芳快步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小盒子。狄公站起身擦了擦手:“元芳,你剛剛說什麼?”元芳道:“大人還記得無影針嗎?”狄公愣住了:“無影針?”元芳一舉手中的木盒:“就是這個。”狄公接過木盒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這、這是當年虎敬暉殺趙傳臣用的暗器!”元芳點頭:“正是。大人,您看!”說著,他打開木盒,將毒針放入發射器中,對著門框輕輕一按機栝,“啪”!毒針釘在了門框之上。狄公驚得連退兩步。李元芳輕聲道:“虎敬暉死去多年,怎麼還會有人使用這獨門暗器?而且您發現了沒有,曾兄所中之毒,與當年李二和趙傳臣所中之毒竟然是驚人的相似!”狄公點了點頭:“不錯,不錯。剛才我用銀針為曾泰療毒,也隱隱有這樣的感覺,這個場麵似曾相識啊……”霎時之間,數年前,在小連子村為化名李二的吉利可汗治傷那一幕,躍然眼前。陸大有家西屋出現過的場麵,登時閃過他的腦海……李元芳望著狄公輕聲道:“還記得,我們抓捕虎敬暉時,他說過的話嗎?”狄公緩緩點了點頭,虎敬暉的死一直是他心中深深的傷痛,也使他感到萬分內疚,可以說每一個有關虎敬暉的細節對他來說,都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般曆曆在目:當時虎敬暉從衣服內層解下了一個褐色的方形木盒,而後說道:“我的暗器就綁在胸前,射傷李二的也是它,名叫無影針。”說著,他的右手在木盒側麵的機關上輕輕一推,“哢”的一聲輕響,一排無影針立了起來。狄公深深吸了口氣,接過木盒,右手在盒側輕輕一推,哢的一聲,一排無影針立了起來,狄公倒抽了一口涼氣,輕聲道:“真的是無影針……這是怎麼回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元芳道:“難道會是巧合?”狄公搖搖頭:“這世間真正的巧合是極少的,每一件看似巧合的事,內中必有緊密的關聯。曾泰到底為什麼夤夜來到這裡,他要告訴我什麼呢?又是什麼人會對他突施殺手,而且,用的手法竟與多年前虎敬暉所用的相同?這內中大有文章啊!哦,對了,元芳,曾泰的身上有什麼東西嗎?”元芳搖頭:“剛剛卑職已檢查過了,什麼也沒有。”狄公沉思了片刻,忽然抬起頭道:“曾泰所乘的馬車現在何處?”李元芳道:“就在後麵。”狄公道:“走,去看看。”馬車停在後院院中。狄公和李元芳快步走來,元芳推開車門,狄公借著燈籠的光向裡麵看去,車廂內空空如也。狄公深吸了一口氣,凝神思索著,忽然,他的雙眼一亮。元芳問:“大人,您想到了什麼?”狄公沒有說話,他邁腿上車,坐在曾泰所坐過的位置上,對車外的元芳道:“元芳,如果你是凶手,會藏在這輛馬車的什麼位置,才不會被人發現?”李元芳沉吟了片刻道:“車下。”狄公點點頭,他的目光順著車廂地麵向下望去,一點紅色的小布絲引起了他的注意。布絲掛在車廂的尾部,方向從下向上。狄公趕忙起身,輕輕地取下布絲,仔細地查看。李元芳道:“大人,這是什麼?”狄公道:“這很有可能是凶手衣服上剮掉的布絲。元芳,你看看車下。”元芳低下身,將燈籠放到車下,仔細檢查著,忽然他發出一聲驚呼:“大人!”狄公趕忙俯下身。元芳一指:“您看。”車下部的椽頭,被快刀割出了兩塊拉手之處。元芳道:“凶手定是隱伏在車底,等車駛離永昌後,他再從車下鑽出來,打開後門,進入車廂。”狄公點點頭:“不錯。以這樣的身手來說,要殺死曾泰可以說易如反掌。可他為什麼不直接殺掉曾泰和車夫,拋屍荒野,卻一定要讓馬車來到狄府門前,讓我們看到這一幕呢?”李元芳點頭:“是啊,卑職也覺得此事非常蹊蹺。這樣做不合邏輯呀!”狄公道:“往往看似不合邏輯的事,其實是最合乎邏輯的。如果說凶手隻是想殺死曾泰,那麼,他大可不必如此行事。因此,現在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我們看到的現象與實際發生的截然相反,凶手並不想殺死曾泰!”李元芳思忖著,慢慢點了點頭。狄公道:“按照這個結論來推理,他就一定是要在曾泰身上得到什麼?那麼,他要得到什麼呢?”李元芳道:“也許是一件東西。”狄公點頭:“嗯,很好的假設,也是最有可能的一種結果。”他笑了笑,接著道:“好,我們姑且說凶手要得到的就是一件東西,於是有了這樣一個推理:當馬車離開永昌,進入官道後,他突然現身,可是他卻發現東西並未在曾泰的身上。於是,他使用各種手段逼迫曾泰交出這件東西,但曾泰卻抵死不交,於是他在無奈之下隻得用無影針射傷曾泰……”李元芳不以為然地道:“既然這樣,他為什麼不乾脆將曾兄殺死呢?”狄公道:“你忽略了我們剛剛說到的那個前提,他並不想讓曾泰死。”李元芳一愣:“話雖如此,可為什麼?”狄公道:“也許曾泰對於他來說還有更重要的作用;況且,我們剛才的那個推理並不是唯一的一種結論。那麼,還有什麼結果是最合乎目前發生的情況呢?”他緩緩踱了起來,李元芳靜靜地望著他。狄公輕聲道:“馬車停在府門前,曾泰中劇毒卻沒有死,而車夫更是毫發無損……”忽然他停住腳步,抬起頭來,“難道會是這樣?”李元芳輕聲道:“大人,您想到了什麼?”狄公望著元芳,臉上露出了微笑:“雖然匪夷所思,卻是最合理的推論。元芳,幸虧你想到了無影針,否則……”元芳納悶道:“大人,您的意思是……”狄公搖搖頭:“現在還隻是推理,不可說,不可說呀。我看,一切隻有等到曾泰蘇醒後再說吧。”宏偉肅穆的麟德大殿巍然聳立於上陽宮廣場正中,火紅的朝陽鋪滿殿頂,將整個大殿映成了金黃色。雕梁畫棟,飛簷鬥拱,鉤心鬥角,層層相連,令這座上陽宮的核心大殿更顯得雄奇突兀。元夕白晝,漢白玉石的飛龍丹旃之下,身著大朝盛裝的文武大臣分列兩廂,文班以宰相狄仁傑為首,武班以兵部侍郎李昌鶴為首,眾大臣靜靜地等候著宣召。“當,當,當”,景陽鐘悠長沉厚的聲音響了起來。緊跟著,便是驚天動地的長號那一陣陣震人心魄的低鳴。隨著鐘磬之聲,禮樂大奏,一名黃門侍郎從殿內快步走出,以漫長的聲音讚道:“盛朝慶功大宴開始!文武大臣,依班次進殿!”眾臣在狄公、張柬之等宰輔的帶領下,撩紫袍,邁石階徐徐向大殿走去。殿內,鏗鏘有力的大朝禮樂回蕩。眾大臣魚貫而入,按筵席座次站定,麵向陛上。一時間鐘磬之聲大作,武則天在內侍和女官的扶持下,緩緩登上龍陛,坐在了龍椅之上。看得出,今天她的心情非常好,莊嚴肅穆的神情之下,仍然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眾臣跪倒齊聲頌道:“臣等恭賀陛下四海歸一,群夷臣服,帝業永祚!萬歲,萬歲,萬萬歲!”武則天的臉上露出了微笑:“眾卿平身。”眾臣起立。武則天道,“朕自登基來,十又六年,蒙上蒼見愛,海內承平,天下安樂,白環西獻,楛矢東來,唯契丹李儘忠野心,不服王化,妄動戈鉞。然,賴朝內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誌之士忘身於外,喜能大捷克敵,實乃朕之幸,天下之幸也!”眾臣齊聲讚道:“仗天子威靈,實乃陛下文治武功!萬歲,萬歲,萬萬歲!”武則天微笑道:“今時值元夕佳節,又正逢前線奏凱,實為雙喜臨門,朕心甚慰,因設此慶功大宴,一為酬勞軍功,二來與普天下同慶之!”眾臣又跪倒山呼萬歲。武則天如儀賜座,讚禮官高唱:“眾位大人平身,入座!”眾大臣起身入座。武則天道:“傳膳!”一聲令下,禮樂大作,鴻臚寺的掌固們流水似的將早已準備好的佳肴美酒送上台麵。武則天舉起麵前的酒觥微笑道:“這第一觥酒,敬前方浴血奮戰的將士,敬右威衛大將軍王孝傑、營州都督趙文翽!敬兵部侍郎李昌鶴及在座眾位愛卿!”眾臣齊舉酒觥:“謝陛下!”李昌鶴站起身來,雙膝跪倒,高舉酒觥:“臣不勝惶恐之至!”武則天舉觥就口,一飲而儘。眾臣也將觥中酒一飲而儘。武則天舉起第二觥酒:“這第二觥酒,朕與眾卿共度元夕。”說畢,將酒一飲而儘。眾臣照辦。武則天按下了第三觥酒,微笑道:“這第三觥嘛……”她的目光望向眾臣。眾臣靜靜地注視著她。武則天笑道:“隻待前方捷報一到,便與眾卿痛飲此觥!”眾位大臣發出一片會心的歡笑,氣氛登時輕鬆下來,大家交頭接耳,低聲說笑起來。武則天看了看時辰,對李昌鶴道:“昌鶴,應該快到了吧?”李昌鶴微笑道:“陛下且請安心,即刻就到。”正說著,忽聽殿外一聲高唱:“陛下,崇州六百裡加急塘報,現在殿外!”殿中登時安靜下來。武則天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捷報來了!宣!”黃門侍郎飛奔進殿,雙手高高舉起塘報。一名女官接過,快步走到陛上呈與武則天。武則天打開了塘報。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臉上。狄公靜靜地望著她;李昌鶴望著她;張柬之望著她。武則天將塘報迅速地看了一遍,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狄公深吸了一口氣,手攥緊了酒觥。一旁張柬之詢問的目光投向了他,狄公緩緩搖了搖頭。武則天的臉色變了,嘴角微微顫動,臉部肌肉不停抽搐著,雙手的抖動越來越劇烈,漸漸地,竟好像已無法控製……“啪”!寂靜之中傳來一聲脆響,塘報掉在了地上。眾臣發出一陣低呼,紛紛站起身來。張柬之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麼,卻被狄公用眼色製止了。霎時間,殿上靜得能夠聽到呼吸之聲。武則天麵部的肌肉變換著各種抽動的方式,似乎是哭,又好像在笑,那樣的表情簡直是難以描繪。猛地,她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麵前的酒觥,好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能夠看得出,她在拚命抑製自己的情緒。握住酒觥的手越抖越厲害,以至於將觥中的酒都晃了出來,灑在手上。眾臣的麵色由擔憂轉為驚懼,又由驚懼轉為了恐慌,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強勢的女皇帝如此神情。殿內靜得可怕,似乎連呼吸之聲都停止了。猛然間,武則天發出一陣大笑,那笑聲就像是深夜中的梟啼,有些嗚咽,有些震顫,以致眾臣們的身體在笑聲發出的一瞬間不自禁地抖動著。當所有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丹旃上的皇帝武則天時,眾臣驚奇地發現,她臉上的陰霾竟然一掃而空,喜慶之色充溢麵頰,她高擎酒觥朗聲道:“這第三觥酒,敬前線陣亡的將士們!”眾臣愣住了,望著皇帝的麵色,望著她手中的酒觥,那些平日善於揣度聖意的大臣終於明白了,原來皇帝與大家開了個玩笑,殿內的氣氛登時輕鬆下來。武則天舉觥就口,一飲而儘。眾大臣長長地出了口氣,謝恩之後,舉起酒觥一飲而儘。霎時間,殿內又恢複了笑語歡聲,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狄仁傑,他靜靜地望著武則天。武則天滿麵笑容,放下酒觥道:“眾卿儘情歡愉,朕不勝酒力,且去將息片刻。”眾臣起身唱道:“恭送陛下!”武則天站起身來向丹旃下走去,腳下一絆,身體晃動,旁邊的女官馬上扶住了她;一行人快步走下丹旃,消失在後宰門內。狄公慢慢端起酒觥,他的手也有些顫抖。張柬之走到他的身旁:“懷英兄,事情有些不對呀!”狄公抬起頭來:“早在預料之中!”張柬之一愣:“什麼?”狄公輕輕噓了一聲,沒有說話。他衝前麵努了努嘴,張柬之回過頭,見李昌鶴麵色驚恐地站在二人麵前:“二位閣老,這、這事情不對呀……”狄公緩緩站起身:“李大人,這塘報究竟是怎麼回事?”李昌鶴結結巴巴地道:“卑職也沒看過,卑職隻是給崇州王孝傑去函,命他元夕獻捷。”狄公長歎一聲:“獻捷……本來這塘報應先經兵部,再達閣部,最後才上呈皇帝,可是……陛下太心急了,也太需要這場勝利了!”李昌鶴忐忑不安地道:“狄閣老,能不能勞煩您進內去探一探虛實,到底是怎麼回事。”狄公搖搖頭。這時身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內侍飛奔而至:“狄閣老,皇上召見。”狄公點點頭。李昌鶴低聲道:“拜托閣老了!”狄公快步向內走去。上陽宮後殿內,香煙氤氳,紫氣飄飄。武則天靜靜地站在窗前,背對殿門,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她的身體輕輕動了動,卻沒有回頭。狄公緩步走到她的身後,輕輕叫了聲“陛下”。武則天猛地轉過身來,狄公登時愣住了。淚水已掛滿了皇帝的麵頰。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氣,他並沒有詢問,也沒有說話。武則天的嘴唇顫抖著,任由臉上老淚縱橫。狄公輕歎了一聲道:“記得最後一次看到陛下流淚,是三年前說到章懷太子。”武則天輕輕揩拭了一下臉上淚水,勉強擠出了一點笑意:“是啊,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懷英啊,你知道,朕雖然是個女人,但淚水從不輕彈。”狄公點頭:“看來,陛下期待的那場勝利並沒有到來。”武則天一聲苦澀的笑:“勝利?!”淚水再次湧出她的眼眶,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字一句地道:“右威衛麾下十萬大軍,在東硤石穀全軍覆沒!”狄公渾身一抖,脫口驚呼道:“什麼?全軍覆沒!”武則天點了點頭:“右威衛將軍陳開、吳憬陣亡,大將軍王孝傑率一千殘兵,逃回崇州!”狄公倒抽了一口涼氣。武則天轉過身來:“前天還接到趙文翽發來的塘報,說他已經借道突厥順利繞行到契丹人的身後,準備與正麵的王孝傑發起總攻,可是今天……”狄公輕聲道:“陛下,塘報中還說了什麼?”武則天走到桌案前拿起塘報:“你自己看吧。”狄公趕忙接過塘報仔細地看了一遍,而後慢慢抬起頭來:“塘報中隻是說王孝傑主力被李儘忠誘入東硤石穀中,全軍覆沒,可前因後果,來龍去脈並未說清,似乎,似乎……”武則天道:“似乎什麼?”狄公道:“似乎這份塘報是最後一份。”武則天聽了莫名其妙:“什麼?什麼叫最後一份?”狄公笑了笑:“就是說,在這份塘報之前,應該還有很多有關緊急軍情的報告傳回朝內。”武則天道:“可、可是兵部並沒有收到啊!”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氣:“此事內中大有蹊蹺!”武則天雙眉一揚:“什麼意思?”狄公道:“陛下,請您忍耐一時,暫不要將此事傳揚出去,兩日之內,臣定有回報。”武則天望著他,良久,緩緩點了點頭。一樣的月光,卻透著擋不住的淒涼,隔窗花灑的藍色,輕輕落在了曾泰青紫、消瘦的麵頰上,狄府二堂內,狄公站在榻旁,靜靜地望著他,許久,輕輕歎了口氣,問身旁的狄春道:“李將軍還沒回來?”狄春道:“到永昌縣將近一百裡地,一去一回,再加上辦事,應該是明天了。”狄公點點頭:“你去吧。”狄春走出門去。狄公走到懸掛在牆上的地圖旁,靜靜地思索著。門外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門聲一響,狄春又奔了進來:“老爺,如燕小姐到了!”狄公一愣:“哦,快請她進來。”如燕快步走進門來,狄公趕忙迎上:“你就是如燕?”如燕雙膝跪倒:“小女如燕拜見叔父大人!”狄公笑嗬嗬地將她攙扶起來:“好,好,快起來。哎呀,十年前見你,還是個小丫頭,這一轉眼竟然已經亭亭玉立了。怎麼樣,這一路上還順利嗎?”如燕一愣:“怎麼,曾叔叔沒有對您說起?”狄公沒有反應過來:“曾叔叔?”如燕道:“就是永昌縣令曾泰大人,他沒有來?”狄公倒抽了一口涼氣:“曾泰?!如燕,是你讓曾泰趕到神都來見我?”如燕道:“正是呀,小女還讓他帶了一樣東西給您。”狄公道:“什麼東西?”如燕道:“是一份邊關的塘報。”狄公徐徐點頭:“原來凶手要找的是那份塘報!”如燕一驚:“什麼凶手?”狄公長長地出了口氣:“是的,曾泰來了,就在我這裡。”說著,他向榻上一指。如燕抬眼看去,登時發出一聲驚叫:“曾叔叔!”說著,她一個箭步撲了過去。狄公歎了口氣。如燕回過頭來:“叔父,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狄公道:“來,坐下慢慢說。”夜,一條黑影掠過街道,落在了一家屋頂上。他探頭向下望去,院裡所有的屋子都黑著燈。黑影縱身一躍,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院內。他躡手躡腳地向前走去,最後停在正房門前。房中一片漆黑,借著微弱的月光,能夠隱隱看到屋中空空蕩蕩,隻有牆角處仿佛躺著一個人。“吱呀”一聲,房門打開了,黑影緩緩走進屋中,火折亮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屋角躺著的人走去。那人一動不動,似乎是死了一般。黑影緩緩來到他身邊,火折漸漸湊近……竟然是曾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