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先生不出 如蒼生何(五)(1 / 1)

“微臣參見桂王殿下。”景明月對蕭明鼎行禮。

“尚書大人快請起。”

蕭明鼎終於見到傳聞中的景明月,雖然早就知道景明月不過二十出頭,但真見到了本人,還是驚歎於如此年輕便可執掌衡陽,官拜六部。

“景大人對小王有相救大恩,該是受小王一拜。”

“微臣不過輕描淡寫隻言片語,是陸少監千裡奔襲出生入死,燒毀南蠻糧草的那把火放得很是漂亮。”

景明月笑著將目光轉向陸寒淵:“桂王殿下若要論功行賞,也當嘉獎陸少監才是。”

蕭明鼎倒是沒想到景明月會提及嘉獎陸寒淵。

衡陽和宦官之間有仇怨他是知道的,且天下士子皆鄙夷閹宦,朝中彈劾皇昭司的奏章不斷,民間亦是有剛直士人不懼皇昭司的屠刀,寫作各種各樣的詩詞文章辱罵閹黨。

蕭明鼎猜不透景明月身為衡陽掌院,默認的天下士人之首,為何會開口替陸寒淵這樣一個閹人求封賞。但他也不願去猜。

在他知道景明月沒有既沒有選擇桂王府,也沒有選擇其他任何一位王爺,而是選擇做靖寧帝的孤臣,直接官拜兵部尚書,統領六軍的時候,他就知道景明月所圖一定甚大。

她既想要下盤大棋,那朝臣宦官、諸王節度都是她需要權衡的勢力。

他既猜不透景明月的心思,那便不費那個力氣了,順水推舟接著她的話頭說下去即可,蕭明鼎遂道:

“景大人說得甚是。寒淵是桂王府中人,小王自然少不了他的賞賜。但主要還是多虧景大人的錦囊妙計,若無景大人的謀劃,一切皆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

有源生水,有根生木,景明月知道蕭明鼎是在暗示她,儘管她在極力撇清關係,但與桂王府的聯係已經建立。

蕭明鼎這點微不足道的心思不足以讓她放在心上,她在意的是蕭明鼎在說這番話時,甚至沒有給身後的陸寒淵一個眼神。

如果是普通將官立此等大功,此時已報至朝廷等待封賞。但陸寒淵不一樣,他是桂王府的奴婢,賞罰皆由桂王裁斷,而他的功勞亦隻是桂王的功勞。

蕭明鼎信任他,能將如此重任交托於他,卻也隻是把他當奴婢,未曾予以感激和真心。

這就是皇室和宦官之間擰巴的關係,再加上朝臣,帝國朝堂每日每夜無非是這三者的相互傾軋,博弈較量。

蕭明鼎將景明月迎入桂城後,想要犒賞三軍,被景明月製止。景明月胡亂扒拉了兩口飯,立刻召集桂軍所有將領到中軍帳中開會。

“南四城孤城易破,但連在一處互為倚仗則易守難攻。我們必須兵分三路剪斷他們之間的聯係。煩請桂王親率中軍從正麵斬斷柳州和其他三城的聯係,池勝將軍率左路軍直截邕州和黃州,我會親率右路軍截斷邕州和越州。”

景明月緊鑼密鼓地開始部署:“諸位依我所言行事,則四城可奪,南蠻可退。”

陸寒淵靜靜地聽著景明月的調兵遣將,她確為奇才,用兵大膽詭譎,卻又並不冒進,處處留有後手餘地。直到聽見景明月安排他隨自己一同作為右路軍,截斷邕越線的時候,陸寒淵極為震驚。

景明月為何會選他同行?

陸寒淵雖疑惑,但他不過是桂軍監軍少監,桂王和諸將皆在場,他沒有資格對兵部尚書的安排有任何異議。

很明顯,右路軍是三路軍中最凶險的一路。陸寒淵很清楚,那晚他的那些明嘲暗諷對景明月而言實在不足掛齒。

景明月這樣的人,天下局勢尚且是她翻雲覆雨手,他一個奴婢,如蟲如蟻,她又怎會在意。景明月如果決定動他,一定是因為其他。

是因為那個六博盒?還是知道了他已私下告訴王衍有關永州私軍的消息都是她景明月的手筆?抑或是以士人之首的身份決定從他開始對皇昭司動手?

衡陽世聞堂,究竟知道多少世事?

可如果景明月要除掉他,在邕越這樣一條天險路線上,大可以安排其他人動手,親自赴險實在過於紆尊降貴。

蕭明鼎麵對沙盤上演示的行軍路線,指著邕州和越州之間地帶麵露憂色:

“邕越之間,地勢艱險,且多毒蟲瘴氣,景大人身為女子,若要親赴險境,孤實在放心不下。不如還是讓寒淵一人率右路軍前往便好。寒淵雖為桂王府內侍,但跟隨孤輾轉征戰多年,深諳軍中事務且嚴於軍令。大人既已做好安排,他定能依言照做完成任務。”

景明月看向陸寒淵,陸寒淵雙拳不自覺緊握——原來是在這裡等著他嗎?

陸寒淵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次桂城重逢之後,景明月的目光便時不時會往他身上瞥,卻總是如蜻蜓點水,了過無痕。

他嘗試捕捉過她的視線,卻發現掬水在掌,徒留清波漣漪,竟是水月都不曾有。而這一次景明月絲毫不掩飾地直接盯著他看,唇畔帶著若有似無轉瞬即逝的笑意。

這是獵人在審判她的獵物嗎?胸口的六博盒牽著陸寒淵的心鏗鏘跳動。

“殿下所言甚是,邕越一線艱險,奴婢前往便可,無需勞動景大人,若無法按時完成任務,任憑軍法處置。”

他明明很緊張,卻在故作鎮定,還要假裝在所有人麵前對她低眉斂目,惟命是從,畢恭畢敬。景明月暗咬後槽牙,她很想穿過人群,直接抬起陸寒淵的下巴,迫使他和那晚一樣,看著她的眼睛再說話。

“桂王殿下,您彆忘了,微臣十三歲就通過衡陽武試了。衡陽文武全才無數,如果連區區邕越線都過不去的話,微臣坐不上衡陽掌院的位置。既然凶險,微臣身為兵部尚書,統領南路軍作戰,更應身先士卒,豈有後退之理?”

此話一出,眾將無不歎服景明月的才膽識力,對她更是甚為拜服。但陸寒淵更加看不透景明月到底在想什麼。

“那寒淵,這些天你就先跟著景大人,一定要保護好景大人。”

“奴婢遵命。”

從中軍帳出來後,景明月讓陸寒淵跟隨她在桂軍和蜀軍之間挑選出一批善於跋涉崇山峻嶺,跨越巉岩天塹的精銳。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著,陸寒淵和景明月始終保持著一步的距離。

景明月停下,陸寒淵也隨之停下。

“走到我身邊來。”景明月開口,“你在我身後,我說話太累。”

陸寒淵上前一步,和景明月並排站著。

“你還是離我太遠了,我不想說個話還這麼費力氣。”

陸寒淵隻能在向景明月的方向跨進一步,握緊手中的劍柄。景明月心下悲涼。

他們現在的關係,就是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完全不信她,豎起滿身的倒刺對她防備芥蒂,隨時準備將她紮得鮮血淋漓後立馬逃離。

而她亦沒有任何埋怨的立場,是她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不敢展露絲毫真心。

“陸寒淵,我沒想殺你。”景明月緩緩開口,卻正巧與不遠處軍士操戈演練豪氣乾雲的喊殺之聲混在一起。她說她沒想殺他,落在他的耳朵裡,卻隻剩軍隊一聲高過一聲的“殺!殺!殺!”驚起天邊飛鳥,抖落一片倉皇。

景明月自嘲地笑笑:“我知道你和王衍說了什麼,也知道你和陸擷英彙報了什麼。但是這些都是你的自由,你沒有觸犯大坤律法,沒有犯下滔天罪過,我沒有理由殺你。”

“在你前往永州前,我的人已經見過王衍,把該說的都說了,他隻是陪你演了一場你想看到的戲,讓你報給陸擷英。”

遠處的夕陽一點點被山頭吞沒,就像陸寒淵在心在一點點沉入暗夜穀底。

原來於景明月而言,他不是卑微的螻蟻蟲豸,而是她手中的棋子,她沒有想要捏死他的欲望,而是喜歡欣賞他被她玩弄鼓掌卻還不自知的愚蠢模樣。

那個晚上,她與他不過一個時辰的簡單談話,到底算計了多少人?他、蕭明鼎、王衍、陸擷英、靖寧帝、永州軍、桂軍、蜀軍都成了她手中的提線木偶,為她表演。

“陸寒淵。”景明月手握劍鞘,用劍柄抵住他心臟的位置。

景明月本來是用力的,但是在感覺到劍柄觸到陸寒淵胸口的六博盒的那一刻,又馬上撤回了力道,隻是輕微地浮在了他的衣裳表麵:

“每個人的選擇都是自由的,立場不同所求不同罷了,但不應為了彆人活著。做任何事之前,先想想自己的心意。”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將桂王的一切,我和衡陽的一切都告訴陸擷英,這無可厚非。如果我因為你的三言兩語就活不下去,那也是我自己沒本事,這不怪你。”

“如果你覺得沒有必要,不必事事聽從陸擷英的吩咐。你先得是你自己,才是皇昭司的下屬,才是桂軍的監軍少監,才是外在世界賦予你的其他身份。”

景明月沒有用力,陸寒淵的胸口卻像有千鈞巨石。她是在和他講雲遮霧繞的俗世道理,還是在策反他?

“大人現在同奴婢說得這般推心置腹,轉身會把這些事一字不漏地告訴掌監嗎?”

景明月聞言笑道:“我當然不會,但是少監願意信我嗎?”

陸寒淵極目遠眺,最後一絲殘霞也已消失殆儘,方才還是橘黃的天空陷入了一片清冷的暉光中,有夜風清涼,皓月當空。

“那可否鬥膽問大人,甘冒風險,親赴邕越,真是為了身先士卒,拿自己的性命作三軍表率?而選奴婢同行,亦真是看中奴婢能力,堪當大人左膀右臂?”

陸寒淵很想知道這個答案,如果景明月不想殺他,又為何要千回萬轉費儘心機地將他鎖在她的身邊。

“因為我對不住你。”

景明月道:“你馬上就做不成桂軍的監軍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