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弓如霹靂弦驚(一)(1 / 1)

景明月將抵在陸寒淵胸口的劍柄收回,直接上手摘下陸寒淵監軍少監的官帽。

不遠不近的距離,陸寒淵能看見景明月微顫的睫毛,深黑瞳仁中自己的剪影,僵在原地,身體動彈不得分毫。

景明月將他的官帽在手中把玩,輕彈官帽,振動上麵的烏紗細絲:

“女帝之後,我朝監軍多用宦官,成為我朝軍製一大沉屙痼疾。你們皇昭司的人,大多擅長媚上欺下、濫用酷刑,除了攪得軍隊雞犬不寧,怨聲載道,沒有半分用處。”

“哪怕是陸少監這樣著實有軍事才能之人,也是名不副實,任的是監軍之職,行的卻是武將之事。整個大坤,都找不出像樣的監軍。”

“待此次擊退南蠻班師回朝之後,我會上奏陛下,請求廢除宦官監軍之製。屆時陸少監會丟了監軍少監的官帽。不過沒關係,富貴險中求,邕越線是凶險,但功勞極大,我會請奏陛下為少監求得個應得的武職,這監軍少監便不做也罷。”

她竟是想要廢除宦官監軍之製!整個皇昭司都絕對不可能坐以待斃!

陸寒淵知道景明月極為自信,但如此牽扯甚廣,能引起整個朝局動蕩的大事,她竟然也敢和他一個宦官托出!

“我既告訴你了,要不要告訴陸擷英,你自己斟酌便好。至於為什麼我要和你同去……”

景明月將少監官帽重新帶回陸寒淵的頭上,笑得明媚自信:

“都說這一趟是為了補償你,我親自前往也是為了助少監一臂之力。當然你也可以認為我是為了我自己,同樣的富貴險中求,這次功成,說不定我真能封侯拜相了。”

陸寒淵不知道景明月漫不經心話語的背後,已經在棋枰之上,落下了幾枚棋子。他隻能僵硬地回道:“那奴婢提前恭賀景大人了。”

“倒也不必如此著急。”景明月雙手負在身後,深吸一口氣,維持勉強擠出的笑容。

她不怕將廢除宦官監軍的謀算告訴陸寒淵,她也不怕陸寒淵告訴陸擷英,就算陸擷英和皇昭司要動手,她也有應對之策。

但是她害怕,一旦陸寒淵真的這麼做,她前麵的話全都白說了。她怕她費儘心機想離他近一點,卻是把他越推越遠。

“還有,不要自稱奴婢,在衡陽的時候還知道自稱在下,怎麼到了軍中反而一口一個奴婢讓人渾身不舒服。想來待你受封武職時,應當自稱末將,你就提前熟悉一下這個稱呼吧。”語罷,景明月抬步向前。

“末將……”陸寒淵看著景明月的背影,耳邊嗡嗡作響。

他想起很久以前,燕郡暮霞村的古木蒼鬆下,小九坐在樹下看他揮汗練劍,彼時他堅信,隻要刻苦用功,朝乾夕惕,一定能在武舉上一舉奪魁,進而從軍入伍,立下赫赫戰功,威震四海,成為名垂青史的一代名將。

“將軍能幫本帥屋裡的水拿過來一下嗎?”她自稱本帥,卻沒有半分氣勢,聲音軟糯,一雙眼睛又圓又亮。

他揮去額角汗水,將手中之劍倒插在地上,豪氣抱拳:“末將領命!”隻要是她,有求必應。

十幾歲的少年誌得意滿,在同齡人中也算出類拔萃,嚴苛如師父也偶爾忍不住誇讚他一句,假以時日必為朝廷棟梁。

直到成康之亂國破家亡,連自己的親人都護不住,才知道年少那些拜將封侯的幻想何其荒唐可笑,斧刀落下的那一刻,他連自尊都碎成了滿地塵埃。

隻要想起前塵往事,他便心如刀絞,更加厭棄現在這個不堪入目的自己。

景明月親點五千精銳,其中有一千壯士要跟隨她和陸寒淵埋伏在猿愁峽,待李鐵馬將南蠻軍隊引入峽內之後一舉殲滅。

“該想的想,不該想的不要胡思亂想。”景明月拿起一把硬弓,直接塞進陸寒淵懷裡,挑眉示意不遠處的箭靶:“聽說你們皇昭司出來的刀法劍法都不錯,不知道箭術怎麼樣,試試?”

景明月一口氣遞給了陸寒淵三支箭,三星連珠很多人都能做到,難的是連發三箭而不損力道不誤準頭,很少人能將三星連珠發得極為漂亮。

陸寒淵沒有推辭,時至現在他已經不認為景明月這是在試探他的實力。衡陽天下世聞堂,沒有什麼是景明月想知道卻不能知道的。

彎弓搭箭,弦驚霹靂,劃破長空,兩支箭直中靶心,一支偏離寸許。但這已經非常厲害了,大坤朝武將也罕有人有此等能力。圍觀的士兵,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不屑一顧。

不屑一顧者,大多做不到三星連珠,更何況是陸寒淵這樣精準流暢的三星連珠。他們所鄙夷的是陸寒淵的宦官身份。

不過隻是一個宦官,做了宦官才能做的監軍,終究不是名正言順的武將。

陸寒淵越厲害,反而越迎合坊間關於皇昭司的傳聞——將一群宦官關在皇昭司的隱秘場所做非人訓練,每天以殺人為樂,折磨人的手法殘暴惡心。

演武場的人很多,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議論聲自四麵八方而來環繞周身嗡嗡作響。陸寒淵對此沒有任何反應,他早已習慣。

景明月卻感覺有一陣鈍痛自胸口襲來。

“還可以,看來,陸擷英平時沒少訓練你們。”景明月甚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陸寒淵不知道這樣的箭法,在景明月這種十三歲就通過衡陽武試的天才眼中,究竟是何等水平。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十四歲的他興致勃勃地離開燕郡,告彆師父和小九南下衡陽參加武試,放下豪言壯語不過武試誓不還鄉……

結果行至半道,漁陽鼙鼓驚天動地,他既沒能參加衡陽的武試,也永遠失去了他的親人。

他看著夜間的篝火在她的瞳仁間跳躍,明明滅滅,沒有對他身份的不屑和敵意流露出的讚賞,也許出自真心?

自從他和景明月接觸以來,雖覺此人城府頗深,但區彆於朝堂上其他自命清高的文臣士子。她是天下士人之首的衡陽掌院,卻從未輕殆他這樣一個過街老鼠一般的皇昭司中人。

可他畢竟是皇昭司的人,景明月可以不在乎微不足道的他,但絕對不能忽視皇昭司千百經過精挑細選特殊訓練的宦者。他們越強,對景明月這些朝臣來說,便是越大的威脅。

陸寒淵被自己方才生出的想法嚇到了——他剛才在擔心景明月?

“鐵馬,將我的連珠弩拿過來。”

李鐵馬取來一把弩機呈至景明月手中,與普通弩機相比外形結構上並沒有很大的不同,但是似乎看上去更輕便小巧一些。

景明月下令:“所有人都避開!”眾軍士得令,皆後退避讓,演武場上瞬間空出一整片,陸寒淵麵前隻留下排排箭靶,紅色靶心如滴血眼睛一般凝視著他,也凝視著景明月。

“你的三星連珠很厲害。”景明月抬起弩機,拉動拉杆,兩發箭矢同時射出,接連不斷地連發十次共二十支箭!密如雨點似電光驚雷直朝箭靶而去,破空之聲如虎嘯龍吟。

在二十弩連發之下,靶心……直接被穿爛了!

傳說前朝諸葛武侯創十連弩。“損益連弩,謂之元戒,以鐵為矢,矢長八寸,一弩十矢俱發。”在戰場上曾大破敵軍。

但時至今日大部分人仍以為這隻是傳說,彆說十連弩,連五連弩都極為罕見。

與馬上弓相比,弩箭固然力度更大,速度更慢,射程更遠,可由於發射速度慢,需要士兵之間車輪配合及其他兵種的掩護,並不適合人數較少時的奇襲。

而這是二十連弩!一發雙箭,可接連十發的二十連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年少的時候,喜歡琢磨六博盒八卦盒那樣的東西,後來發現這些小玩意適合做刺客在江湖上漂泊時殺人保命用,在千軍萬馬的兩軍對峙中,倒實在派不上用場,於是我的興趣就轉向了研造兵器上,對於六博盒那樣暗器的製造倒是荒廢許久了。”

景明月重新往連珠弩裡填裝了二十支箭矢:“試試這個?”

陸寒淵接過景明月手中的弩機,這把連珠弩從外觀上看確實其貌不揚,內裡是多麼精密的構造才能支持連發二十矢而力道不減?

陸寒淵對準連弩上的望山,接連拉動拉杆,二十箭破空而出,那種感覺,甚是暢快!

拉動拉杆的手垂下的那刻,陸寒淵才回想起景明月方才的話,她剛剛又提到了六博盒。

他望向景明月,她站在演武場的正中心,二十連弩橫空出世的石破天驚,隨之而來的是滿場軍士歡呼雀躍視景明月如同神明。

但她神色淡然,隻是一如既往背脊挺拔地站在演武場的中央,萬眾矚目卻無悲無喜,晚間的橘色篝火剪著她的輪廓,區彆於四周一片刀槍劍戟的雪色鋒芒,反而更顯溫柔。

右路軍演武場這邊的動靜太大,把蕭明鼎也吸引了過來,正巧見到陸寒淵連發二十連弩的這一幕。

他不可置信地奔向箭靶,二十連弩將破爛的箭靶紮得和刺蝟一樣,蕭明鼎要費極大力氣才能將射穿靶心的箭矢拔出。

蕭明鼎仔細看那箭頭,滲著絲絲寒光,比普通箭鏃更為鋒利,如猛獸爪牙,帶著刺穿一切的凶悍。

蕭明鼎持箭走到景明月麵前,語氣因過分激動而帶有顫音:“這是諸葛武侯都不曾做到的二十連弩?”

“偶然所得,讓殿下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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