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月和陸寒淵的軍隊會合的時候,陸寒淵的整支軍隊都因為錦州那場酣暢淋漓的勝戰更顯容光煥發。
陸寒淵和梁襄並肩而行有說有笑,神采奕奕的雙眸格外明亮,北境的陽光折射在他的盔甲上,為他的周身施上一層耀眼的光。
他脫去了隱在暗處的自慚形穢,堂堂正正地在陽光下浴血涅盤。
陸寒淵此時的模樣,與景明月記憶裡的柳定重疊。
他本就應當是這般模樣,他就應該站在陽光下意氣風發,封狼居胥,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末將幸不辱命!”
陸寒淵和梁襄見到景明月立刻翻身下馬,將錦州城城印捧到景明月麵前。
景明月接過錦州城城印,將陸寒淵和梁襄分彆扶起後請進自己的中軍帳中。
“一個自損聲名,一個挨了二十軍棍,為了拿下錦州,你倆還真是犧牲頗多。”
“隻要能減免傷亡,贏得漂亮,這些都不算什麼!”梁襄大喇喇地舒展著全身筋骨,“掌院你看,二十軍棍而已,早沒事了。”
“你當然沒事。你師父教訓你的時候,可比二十軍棍狠多了。”景明月淡笑著調侃了一番梁襄。
“不過話說回來,起先我以為陸將軍早和你說過我倆的謀劃了,所以我倆吵得不可開交您才一聲不吭。直到拿下錦州城我才知道原來陸將軍沒事先和您打過招呼啊!那我倆吵成那樣,您為何連派個人來問話都沒有?”
這個問題憋在梁襄胸口好幾天了,今日見到景明月總算能問出來了。
問題是梁襄問的,景明月聽完梁襄的疑問後卻沒有看梁襄,反是一直看著陸寒淵。
陸寒淵被景明月看得有些害怕,慌亂地垂眸避開了景明月審視的眼神,掌心甚至滲出了些許細汗。
“他罵你的那些難聽話,都是你教他的?”景明月盯著陸寒淵看了許久,直到梁襄疑惑得有些坐不住了,景明月才終於開口問話。
“你……你怎麼知道?”陸寒淵和梁襄異口同聲地驚訝開口。
“罵得實在太難聽了。”景明月雙手抱胸靠在椅背上,審視著眼前麵露驚訝與尷尬之色的二人。
“衡陽和皇昭司是有宿怨,梁襄比起大多數衡陽人也確實粗率了些,但衡陽門下的弟子也斷不可能如此不知禮數。這麼難聽的話,梁襄還是罵不出口的,隻可能是你教他的。”
梁襄聞言,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確實,我說出那些詞的時候,也在心裡做了好久的準備,那些話實在是太燙嘴了!”
“為了打下錦州,嘴上這麼罵罵就算了,你心裡是如何想他的?”景明月問梁襄,掃向梁襄眼神隱隱帶了幾分淩厲。
“那我心裡肯定不是這麼想的!”梁襄火速為自己辯解,“陸將軍雖……雖然是宦官,是皇昭司的人,但絕對是極優秀的將軍!我……我起先對陸將軍是有些偏見,但我現在絕對不這麼想了!先前多有對不住!還望陸將軍見諒!”
梁襄起身對著陸寒淵抱拳行禮,陸寒淵趕緊扶住梁襄。
“梁將軍,我未曾放心上。”陸寒淵一如既往的謙和讓梁襄越發不好意思,臉上開始生出火燒火燎的羞愧感。
“行了,我知道了,他也知道了。”景明月揮手道,“你先下去忙你的吧,我還有事和陸寒淵說。”
梁襄心裡的確放下了對陸寒淵的偏見,已然將陸寒淵視作可以信賴的戰友,但被景明月當著陸寒淵的麵問起曾經的那些成見,仍舊覺得無比尷尬。一聽景明月放他離開,如蒙大赦般趕緊告退。
梁襄離開後,景明月對著陸寒淵,回想整個錦州之戰的經過,心口又開始泛起陣痛:“我堅持讓你做主將,讓梁襄做你的副將,想著如果你能憑借自己的能力,讓梁襄都能放下對你的成見,那其他人更不在話下。可我沒想到你會用自辱的方式騙開錦州的城門。”
景明月深吸一口氣才繼續往下說:“錦州之戰,是你第一次做主將,你需要樹立自己的威信,所以無論你做什麼,都我忍著沒有插手。但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切莫再這樣輕賤自己。”
“不會有以後的。”陸寒淵解釋道,“這一招用過之後,就不能再用了。”
“我的意思是,你從心裡,不要再這樣輕賤自己了。”
景明月心口堵得難受。在聽聞梁襄辱罵他的那些難聽字眼時,她就知道這些話肯定是他教梁襄說的,那樣刺耳不堪的詞句,能將人的尊嚴全部碾碎,從頭到尾羞辱得體無完膚。
“戰場上,你可以用兵者詭道搪塞我,可你萬萬不可在心中如此想自己。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全都忘掉,旁人都沒有輕賤你,你更不能如此折辱自己。”
對於陸寒淵而言,他早已過了在意他人詈罵的那段時間。再不堪入耳的話,他都可以置若罔聞。他就是一個斷子絕孫卑賤如泥的宦官,這是改變不了的殘酷事實。
可他知道,她將他從皇昭司,從深宮內院帶出來,帶到遼東廣闊的戰場上,便不隻是為了複仇,她讓他做鎮北軍的將軍,就是要他沙場建功,活得堂堂正正。
她不允許自己在她麵前自稱奴婢,不允許彆人折辱他,更不允許他折辱他自己。她要他以風為劍,以雪為骨,風骨端翔,骨氣傲然地活著。
“好。”陸寒淵鄭重應下。
她既如此說,那從今往後,他便不會再如此輕賤自己。
因為她會難過。
他也希冀和慶幸著,至少在戰場上,他還有機會策馬狂奔,殺敵千萬,他能暫時掩去那些卑汙齷齪,將自己有用又光鮮的一麵展現在她的麵前。
陸寒淵的允諾,讓景明月緊繃的神經,微微放鬆下來。
有隱隱的霞光透過軍帳的縫隙投在地麵上,景明月試探地道:“這帳中待久了有些悶,你陪我一起去外麵走走可以嗎?”
“好。”陸寒淵再次利落地應下。
景明月和陸寒淵一起走出軍帳,此時正是軍營裡生火做飯的時候,在落日熔金,暮雲合璧的千裡霞光中,有米麵的香氣伴隨著炊煙緩緩騰起,白色的炊煙也被霞光染上了錦繡色彩,融入遠處青金色的淡淡遠山。
金戈鐵馬的軍營裡,難得有一絲祥和的煙火氣。
景明月和陸寒淵隨意地聊著錦州和營州之戰的一些細節,陸寒淵同景明月說起子午口的機關。
“如果是嵌在崖壁上的機關,還是得小心些。今年雨水少,岩土比較實。如果遇到雨水比較多的年份,機關容易鬆動,可能會把整片山崖都扯下來,非常危險。”
“這我過去確實不知,今日幸得元帥提點,以後便會注意了。”
景明月對照著一邊的石壁,和陸寒淵比劃著機關的布置:“像這種比較厚的石壁,可以直接將機關整個嵌在裡麵,與石壁融為一體。如果遇上比較薄的,更適合做成那種聯動型的機關,一層層石壁彼此牽引著碎掉,最終將藏著的箭矢射出。”
景明月講的仔細,陸寒淵也聽得格外認真,不時也會發表自己的見解。
“我說話說的有些渴了,你有帶水嗎?”
“有的。”陸寒淵的腰間正好彆著水囊,他趕緊將水囊解下遞給景明月。
景明月一把扯掉水囊的壺蓋,對著壺嘴直接喝了。陸寒淵攔不住她,便隨她去了。
二人就著路邊的石頭隨意地坐下。坐在這個位置,正好能將大半個軍營收入眼底,看著士兵興高采烈地分著飯食,一起圍著鍋爐大快朵頤。
“你餓了嗎?”景明月問陸寒淵。
“還好。”
“那就再待一會兒。”
他們共同沐浴在溫柔的暮光中,看霞光不停變換著顏色,一點點沉入遠山。
晚風長,秋水蒼,山腰落日,雁背斜陽。
陸寒淵側身看景明月,平日裡的她始終清冷淡漠,如昆侖山終年不化的冰雪,尤其是在軍中的時候,更顯肅殺。
而此時在晚風霞光下的她,麵頰被映出了淺淺的金粉色,唇畔勾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如此時天邊那抹淺白的月牙。
那些沉重的話題,好像都被溫柔的霞光與晚風暫時驅逐,陸寒淵私心渴求晚霞能停駐得長久一些。
他發現景明月盯著一個方向一直看,便好奇問道:“你在看什麼?”
“那邊。”景明月指向鎮北軍的大纛旗,赤金的大旗插在軍營的最中央,從遠處看格外醒目。
風並不大,所以旗幟並沒有被完全吹開,而是如波浪一般,有節奏地舒展,旗幟上的大大“鎮北”二字隨之時隱時現。
“那有什麼好看的?”陸寒淵忍俊不禁。軍旗天天看,陸寒淵實在不知還能看出什麼花樣,但既是她有興趣,他就陪著她看。
陸寒淵陪著景明月安靜地看了好一會,才聽見她低聲呢喃道:“是沒什麼好看的,可是風動,幡動……”
景明月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到被晚風一吹,就會散在風裡,消失不見。
可陸寒淵聽的真切,她輕輕呢喃出的每個字,都重重地落在他的心上,化作擂鼓般的心跳。
風動,幡動,人心也動。
那是他們少時一起在《壇經》中讀過的故事。
晚霞五光十色,他們心猿意馬。
陸寒淵彆過頭,既不敢看景明月,也不敢再看遠處的旗幟,隻能轉眼盯著近處的磐石看。
“有些事,是風動幡動,心意俱動。而有些事,是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她每次見他,不管是苦是樂,都是風動幡動,心意俱動。
她對他的情意,是我心匪石,不可轉也。不管她是蘇小九,還是景明月。
而他也一樣。
景明月拍了拍坐著的巨石,厚重的岩石發出沉悶的聲響。
“走了,回去了。”景明月站起身,將手中的水囊往陸寒淵的腰間一插,在陸寒淵僵直不敢動彈的時候,轉身朝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陸寒淵的大腦因景明月的動作而一片空白,待他回過神來之後,景明月已走出好些距離,陸寒淵趕緊跟上景明月的腳步。
餘霞成綺,月浮黃昏,有兩道影子,慢慢交疊在一處。